「……啊……」
屋内传出的哀号声并非呐喊,却沙哑得让人不忍卒听。任谁都能听出那是声嘶力竭後,才会发出的心酸喉音。
白玉相领着脸色惨白的白芙蓉推门而入。
白芙蓉以为自己入了地狱!
床上躺着一个人,或者该说--
床上躺着一个怪物!一团烂泥般的肉块!
属於人的肌肤在腐蚀之後,泛着腥红的血肉就这麽呈露在空气之间,随着每次呼吸而缓缓起伏着。那具惨不忍睹的躯体每一次起伏,都像在对上天作着血泪控诉!
上天或者没听到这人的呼喊吧!
因此只让一些逐臭之虫探问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那些不红不黄、又黑又红的脓血,是比瓮底酱菜更让人作呕的色泽。
「那是你师祖。」白玉相别开了眼。
白芙蓉陡然栘开目光,脑中却怎麽也挥不去那所见的一切。
「那不可能是师祖!」她虚弱地说道。印象中的师祖,是个丰艳如牡丹的佳人哪!
「百花结界是巫真之首方能设下的独门封印。」白玉相低语。
「师父……」白芙蓉冰冷的手指刺入掌间,阻止自己无礼地乾呕出声。
「叫师祖,她听得见。」白玉相的眼与床上的「她」交会了片刻。
「她听得见!」
白芙蓉回过头,勉强在那团肉块里找到一双含泪的变形眼睛时,她忍不住蹲下身抱着双臂痛哭出声。
「师祖!」白芙蓉止不住自己滔滔而出的泪水--因为害怕,更因为同情。
师祖竟是在意志清醒的情况下,承受这样的苦难!
「我也是这几天偶然探到这处结界,才知道她变成了这样。」
白玉相说了谎,她亲眼目睹到师父惨状的那一年,白芙蓉才十岁。而那年,芙蓉已练了「绝艳」!
床上的肉块呜了一声,白芙蓉一惊,恐惧地想後退,却又伯伤了师祖的心。
好不容易,她勉强自己给了师祖一个微笑。
「你师祖当年开口要离开巫咸国往它方自省,谁知道,她不但未曾离开,甚至在此痛苦地过了十多年。」白玉相不无惊讶地看着师父的「双眼」,竟一动也不动地停在芙蓉的脸上。
「师祖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我为她整理床之际,意外在一处暗格中找到了这本书册。」白玉相谎言道,将书册递给白芙蓉。
白芙蓉接过,就着首页阅读而下--
绝艳,为一容貌殊丽之术。
面貌本为平凡者,习此术法,必能增强其五官之娇美神韵,如秋桂馥香之撩人心弦;中等姿容者,习此术法,肌肤必然晶彻如玉,眉目娇媚若桃花之俏;面貌姣好者,习此术法,绝艳若出水芙蓉,倾城倾国。
「既是倾城倾国,为何又会落得如此下场?」白芙蓉拧眉合上书册,没费心细看那些习法的过程。
「这书册的後头两页,让我说给你听吧。及笄之女自习得此术之日起,容貌必能如不谢之花卉般娇丽十年光景,皮肉之伤甚且不易留下痕迹。只是习术之後,这一生便只有二回时日能结束自己生命,否则便会落得同你师祖这样的下场。」白玉相的话说得平静,彷若这些话早已嫺熟於心。
「谁都不该为了一张皮相而变成这样哪……」白芙蓉打了个冷颤,喃喃自语。
「我几日来采访巫咸遗老,方知绝艳原是古时男砚蓄养美女以换求荣华富贵之举--练术之女,将一生的芳华全都聚集在十年内绽放;十年後,焉能不急速凋零?」话说得甚是感叹。
白芙蓉抬眼看向师祖,却与那双腐缺了眼睑而无法闭上的苦瞳对个正着。
一阵心酸,珠泪滑下娇颜。
师祖连嘴都成了一团没法开合的肉泥,什麽苦都说不出口哪!
「我们帮不了她吗?」白芙蓉含泪问道。
「我们帮不了她。这是受了诅咒的身子,不进食亦能生存,如此一日日退化成废人,得痛苦数十年方可死去。」白玉相闭上了眼,平息着胸中不安的心跳:「除非……」
「除非什麽?」白芙蓉急切地问道。
「除非能再度拿起刀子,活生生地将自己的心剐挖而出。」
白芙蓉捣住自己的唇,再也忍不住胸腹间的难受。她狂奔出门口,在小桥边屈膝而下,不停地乾呕着,呕到胸口胃肠都发了疼,仍无法让自己舒适一些。
活生生把自己的心剐挖而出!谁做得到呢!
况且,那几乎已成肉糜的身子,哪有力气执起刀柄往自己身上戳?徒然受苦罢了!
「我想,在她的身子还未完全退化之前,她试过想杀死自己--在她的胸前有一处凹陷的长疤……」跟着走出门的白玉相,证实了白芙蓉的想法。
「我们常来看她吧!」白芙蓉把脸埋在藕色衣裙问,闷声说道。「我可以去找些让人安眠的药草喂给她喝。」
「蓉儿--」白玉相低唤,疾言冷声中有着掩不住的伤感。
「师父!」白芙蓉蓦地抬头,黑亮的大眼像极等待人温柔拥抱的孤雏--师父有多久不曾用这种语调叫过她了。
「原谅师父。」白玉相强迫自己看着白芙蓉的脸。
白芙蓉柳眉紧蹙,珊瑚般殷红的唇像甫绽的花蕾。「为什麽要原谅师父?我不懂师父的意思?」
「你练了那套绝艳。」
「巫真藏书库里的那册绝艳术法,少了後面几页……我当时仅知练了此法後,容貌能出色,且修练容易入手,未曾多加考虑便让五岁的你学习了绝艳……」
狂奔之间,白芙蓉捣住自己的耳朵,却无法阻止自己脑中下断重复着方才所听到的一切。
「绝艳之术,成人习之,可自运其芳华十年;幼童习之,则自十五岁始,便可视之为利器十年。何故名之为利器?其女从十五至十八之年岁间,性别不定,非男亦非女。是男是女,端视此女其後侍奉之主人为男或女。故此三年间,不宜侍主。」
非男非女……
白芙蓉狂乱的脚步踩着了裙摆,整个身子向前一簸,重重地摔在碎石子地上。
她混乱的心和脑子无法作出任何保护自己的反应,细薄的袖被碎石子割破,手臂手腕都被磨出了几道又细又长的红色血痕。
不觉得痛、没有力气移动,她躺在碎石子小径上,用一双无神的美眸瞪着今晚没有一点星子的夜空。
「所以,你现在知道你为何不能在十八岁之前和黑啸天成亲了。」
她哪敢妄想十八岁?十五岁就被宣判了比死还可怕的命运啊!
如果啸天哥哥知道她现在是这样的身子,他会用什麽表情看她?
她想像不出非男非女的身子可能会有的样子,因为她已经再度失控地侧过脸颊,挖心掏肝似的乾呕了起来。
「若我现在自绝性命呢?」她向师父问道。
「练了绝艳之人,身体发肤难伤,是为不死之身,你唯一能结束生命的机会就是在十八岁及二十五岁生辰的那二日,举刀刺入心口自绝性命。」
连死都不得自由哪!
纤长的十指掐握着一株野草,草根被整个拔起,浓绿的草汁在她青白的掌间泛开来,烂泥似的糊成一片。
她想起师祖身上那些没癒合的伤口……她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冲到溪边。
溪面上,月亮的倒影和一张在水波中晃摇的芙蓉美面同时入了她的眼--
她狂乱地扯掐着自己的脸庞,希望扯去这张皮相。这种脸孔,不要也罢!
扯得过急、力道过重,她的指甲在脸上留下了伤口;然则,这自虐的举动,却只是让她的容貌增添了霞色。
该怎麽办?能怎麽办?
不明白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夜更静了,只知道清晨的朝阳刺痛了她的眼,而她仍在迷雾间找不到出路。
「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白芙蓉身子一颤,双臂把自己抱得极紧。
「师父……」她睁着无神的眼看向师父。
「绝艳有方法可解,此法被以红花之法封在书页里,我一解开,便立刻赶来找你。」白玉相淡漠地说。
「绝艳有解法……」白芙蓉怔愣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听着师父平静的声音对她说道:
「解咒,有两个方法可行。其一,中咒之人,自十八岁起,每月需得一对年轻男女的热血沐身。唉,我如今才知道师父为何总是云游在外了。」
「用年轻男女的热血沐身……」白芙蓉的喉咙被恐惧掐住,彷若屍体已横卧在她的眼前。涔涔冷汗滑下额头,沁入眼间,痛得她红了眼。
「我可以教你吸魂之法--被吸魂大法扣上的人,临死时并不会有痛觉。你可以趁他们离魂的那一刻,得到他们的鲜血。」
白芙蓉全身冰冷,脑中的思绪全被剥除一空。无止尽的血腥在她的周身百骸流动着,羶臭味让她作呕,却又无法把血脉里的血变成清白。
「杀人取血沐身……我还算个人吗?」白芙蓉颓然地摇着头。心灰意冷的沙哑口气,对天真烂漫的登蔻少女而言,过分沉重。
生与死,她算是提前试链了……
「第二个方法呢?」白芙蓉闭着眼,虽不敢再抱希望,却无法阻止心窝那一丝渴望生存的意念。
「『索爱命咒』」亦可解去绝艳。」
「索爱命咒?」她打了个冷颤,心重新被浸入一口寒井中。
白玉相的目光与她交会了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残酷的真实:
「索爱命咒是将你衷心至爱之人,置於一只施了『夺命咒』的铜盆之间,烧燃至死、烹煮为血灰。以此血灰沐身半个时辰,便可臻至正常。」
白芙蓉怔怔地看着师父,以为她吐出口的不是解咒之法,而是骇人的山魅精怪。
压抑不住喉间的呜咽,在崩溃的身子即将下支倒地前,白芙蓉狂乱地喊叫出声:
「为什麽会有这麽残忍的解法!既是至爱之人,又怎麽忍心将他烹煮为血灰……我宁可化为血灰的人是我自己啊!」
她手指在地上不停抓扒着,直到十指全磨出了血丝。如果不能停止自己的心如刀割,至少不要让她想起啸天哥哥。
「一定要拿别人的命才能换来我的生存吗?我没法子做到……」白芙蓉抽噎着。
「不踩在别人的命上,痛苦的人就是你自己。」冷眼,旁观。
「师父--」白芙蓉悲泣地呢喃,翦水双瞳在心灰意冷之後无力地半合着,有种楚楚可怜的凄艳之美。
「师父,为什麽是我?我究竟做错了什麽?告诉我……我做错了什麽啊……
「你没错!错的全是我!」
那凄艳的眼神引起白玉相的怒火,她红着眼陡地指着芙蓉的脸叫吼:
「我不该让你们在一起的!」白玉相颈上的脉动忿怒地抖栗着,眼前的白芙蓉不是一个人--「她」是抢走了夫君的姊姊!「她」是那个不忠贞的夫君!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白芙蓉惊弓之鸟似的将自己蜷成一团,惊怯的眼不停游栘着,不敢正视师父火怒的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没有责怪师父的意思……师父别生气……我不会再让师父生气,我找一处地方躲起来……」
「你能逃到哪里?黑啸天是个奇才,我估计约莫再过一年左右,他便会成为巫咸国的佼佼人物。你愈逃走,只会让他更放不开你。告诉他真相!」
「不--」白芙蓉蓦然挺直起身躯,娇颜顿时青白如死屍。
「你是怕黑啸天因你而死?」白玉相冷笑着,对「爱」字早已绝望:「或者你怕他不会帮你?」
白芙蓉重重打了个冷颤,双唇不住颤抖。
「他会帮我。」但是,她不愿开口。
二人之间,总是他在主宰一切。一切若是不变,他会守着她一生一世。
但是,一切变了--她甚至不敢想像他知道实情的样子。
她与他之间,竟不曾经历过风波……
「黑啸天的个性会因为爱你三年,而惦记你三十年不止,巫咸国之人一生只有一次婚配,你不愿意他因为你而郁郁而终吧?」白玉相很清楚她又爱又怕的心情。
怎能误了他!白芙蓉摇头,摇落了泪水。即使一想起他和其他女子并立,她会心痛到无法呼吸。
「师父,我该怎麽办?」爱之刺鲠在喉间,每一次开口都是一种苦痛。
「对他冷淡,让他对你心生厌恶,不停地与他对立,让他主动远离你。」
「我……」做得到吗?
「如果你是真心为他好,没有不可能的事。」白玉相看着她的欲言而止,唇角冷冷抿起。芙蓉太单纯,不会明白男人对於抗拒有一种野蛮的征服感。
况且,芙蓉拥有的是倾城之貌,她愈逃,黑啸天只会愈放不开她。而他的紧追不舍,更会让芙蓉在生死之间不停地挣扎--毕竟要杀死自己不是如此容易之事。
自己的复仇,算是成功了吧!
自己好毒辣的心肠啊!白玉相的心飘过自责。
但也仅是飘过而已,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白芙蓉无心察觉白玉相的心思。要她逼着啸天哥哥厌恶她,与死何异啊!
她以为自己无法远离他……她以为狠心很难……
直到十五岁生辰的那一日,她所有的不安、紧绷,却在沐浴时卸下了衣裳的那一刻,达到恐惧的最高点!
她瞪着自己的身子,惊骇到连指尖都冰冷。
她的肌肤依然晶莹如雪,她的肢体仍旧纤雅如柳,但曾经拥有过的女性柔软曲线,全都在一夕之间--消、逝、无、踪!
胸口雪白的蕡起,平坦得一如少年!
腰腹下那属於女性的私密,化成了一片光滑肌肤,与身上的其它肌肤相同,却与正常人的身子全然殊异!
白芙蓉不再是「她」或「他」!
他或她是一个雌雄莫辨的怪物!
远离他,不难;狠心,不难啊……
「芙蓉,别走!」
我蓦然睁开双眼,从冰床上惊坐起身,象徵法力的长发铺满了整张床榻。
我阴沉地瞪着石穴外被风吹动的树枝暗影--
芙蓉十五岁的娇颜仍栩栩如生地在我的梦中徘徊,一切却早巳不同!
那天过後,芙蓉避我若蛇蠍。
两年了!我容忍她怯怯懦懦、畏畏缩缩地闪躲了我两年了!
第一年--她被封印在「巫真花谷」里,苦练术法。我亲口允诺师父,不去打扰她,所以强行压抑住心头上的狂风巨浪。一年,我等了!
第二年--她出关,却在她师父的陪伴下,频频提出与我对决的要求,却又屡屡一败涂地。又一年,我亦忍了!
三个月前,惨败到脸色青白的她,慌张地从巫咸国遁逃至人间。
她以为逃到另一个结界,我就会放过她吗?
我听见自己痛苦的低鸣在夜里散开,石穴外的树叶正颤抖地一如严冬时节。
「把我的心扯碎成烂泥一样地丢在你面前,你会回过头来拥住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