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踢掉脚上的绣鞋,想瞧瞧脚指甲上的颜色是否也如此刺眼。
不经意地低头,心却在瞬间裂成千万片--
她的脚!
她颤抖的手撩高绣裙,白皙的纤足、修长的小腿,不再莹亮如雪!
大片大片的红色蛇纹,蔓延了她的脚掌脚背!
那红色的鳞片嚣然地攀着她的小腿而上,烛火摇晃间,竟像两条红色巨蟒正婉蜒爬向她的身躯。
她倒抽了一口气,身子拼命地向後退去,那两条巨蟒却如影随形地尾随着她,她恐惧地瞪着自己的脚,恍惚之间一个不慎便跌滚下床杨。
红衣新嫁娘砰然一声重摔到冰冷的石地上,那绣裙翩然飘下,遮住了她的小腿与足背。
白芙蓉瞪着自己的裙摆,脸上不再有任何喜气,死白脸上的战栗失神是面临恶鬼才会有的恐惧。
她咬着牙,再一次飞快地掀起了裙摆--
「啊!」她崩溃地哭喊出声,腿上的红斑蛇纹触目惊心地迎视着她的眼!
颤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敢碰触。怕一碰到,那些红色蛇斑会片片剥落,而她的皮肉肌肤就会如同师祖一样地腐烂糜黑腥臭。
为什麽连一夜的美梦都不让她拥有!
泪眼迷蒙间,屋内成片喜气的红色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狼狈地扶着床缘站起身,抬头望向铜镜中那个披头散发、面容惨澹的女子她不要让啸天哥哥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僵硬的手指轻触着及肩的发,若再使用一次移形法逃离这里,她的法力将会全数用尽。
届时,除了这一身因为绝艳而带来的丑恶之身,她将成为一无所有之人。
睁着无神的双眼,一道无力的声音朗诵起咒语……
黑啸天向前跨走一步,大掌轻触门扉上的「囍」字,冷唇边的笑意是温和的。
只有他自己能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是微颤的,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肌肉底下的血液是如何沸腾着。
盼着、等着十多年,他从小呵护在手中的芙蓉即将成为他的妻哪!
他是多麽想知道当他的手掌真实地拥住她时,她仰望的小脸会是多麽娇艳。
这样简单的婚礼是委屈他心目中的珍宝了,但允许了芙蓉的四对夫妇朋友一同站在红烛前观看他们拜堂,也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
他的芙蓉着上新嫁娘红裳的喜嗔羞赧,该是只有他能瞧见的!
黑啸天的美丽红瞳往门扇一扫,大门缓缓地打开。
桌几上的一对龙凤大红烛映出一屋子喜气与一室的寂然,除了烛火燃烧时的吱剥声,这里安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呢?
黑啸天向前一跨,脸色铁青地瞪着空荡荡的床杨,红鸾被上没有她的身影!
那刺绣精美的红盖头被无情地抛弃在圆桌之上!
他胸口一恸,怒眼一扫,屋内所有的家具摆设全都凌空而飞起--
没有她!
桌下、橱里、屏风之後,任何可以藏匿她的地方全都被掀开来,细碎家用晶掉落一地……
他,感应不到她的气息!
大掌一挥,所有的家具全都在轰然巨响之後落回原地。
下知何时泌出的汗湿了他的身後衣衫,红蟒袍染了水气,那阴暗的红看来竟像诅咒人的黑血。
芙蓉不可能消失!
他眯起鹰隼般的利眼,全身罩在一层寒意之间。
甫在两天前施法耗尽全身气力的她,应该!绝对!没有法子遁身逃离这个地方!
除非--
她宁可舍尽全身最後的一点法力也要逃走!
黑啸天听见自己的牙关在极度忿怒时所发出的咬磨声,他听见自己胸口上怒气翻腾的粗重呼息声,他甚至听见自己体内悲痛血液所发出的哀鸣声。
多麽破釜沉舟的决心哪!
「为什麽?!」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嘶吼狂喊,数不清的怒啸在屋内不断回响着。
陡然扯去头上甫束起不久的发髻,满肩的乌发强调了他阴柔五官上的焚恨之火。
他走近红色床杨,拾起那丝她遗留下的发--
巫咸族的发长代表了法力,而这寸发丝代表了她曾经长及腰臀的乌丝,而今只成了勉强及耳的长度!
她舍去了所有法力,成了一名只能靠着符咒镇压三流鬼物的寻常巫女--只为了逃离他!
「芙蓉,我负过你吗?为什麽这麽待我!」
火红的一双利眼进出红亮,被他的目光所扫到的东西全都灰飞湮灭在火苗之间。
绿竹屋顿时燃成火窟……
那火,烧尽了屋内所能焚烧的一切,却沾不上他的衣角半分。
熊熊火光之间,他眼中的恨比杀人的火焰更加惊人!
他头颈间用法力所禁锢住的魔发,在一次眨眼间霍然变长--变长--变长那黑瀑般的发曳了一地,却仍无止尽地蔓延着……
他是巫魔,巫咸国法力最惊人的男子!
「聪慧如你,怎麽会不知道爱有多深,那恨就更是加倍地沉?」
他的唇办末掀半分,但那警告的话语却毫无疑问地会落入白芙蓉一人的耳中,不论她逃得有多远。
「你从没有给过我一个理由,说明你一再遁逃是为何因。而今你竟连逃离我的法力都已全数用尽,你还能如何逃?你太傻了,芙蓉,你不该把一株毫无自保能力的牡丹放入烈焰之间!我怎麽会放了你?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妻!」
没人知道黑啸天在这些话语中用了多大的怒气--
除了逃至它方,却被他的啸吼震耳至昏厥的白芙蓉……
「……连逃离我的法力都已全数用尽,你还能如何逃?你太傻了,芙蓉。你不该把一株毫无自保能力的牡丹放入烈焰之间……」
「救……命……」
白芙蓉伸手摀住耳朵,徒劳无功地想挡住黑啸天那一声声刺入脑中的魔音。
那声音针扎刀割似的从耳朵钻入她的五脏六腑里,戳得她整个人疼痛到无法站立。
她身上那本就薄弱的封印在瞬间破碎,一身红衣的她摔入一处树丛里。
「我怎麽会放了你?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妻!」
他的痛苦透过魔音,源源不断地击入她早已痛到直不起身的躯体里。她低呜了一声,双眼一闭,整个人昏厌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明白此时为何时,只感到无止尽的冷……
冷……好冷……冰雪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冻得她无法呼吸。她牙齿打着颤,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
远方的朝阳正露出第一道曙光。
她不停地发抖,光裸的玉足被晨露冻得发紫。
她坐起身,抱着双膝想温暖自己,最後却只能呆呆地瞧着自己无瑕的脚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昨晚她看到的红蛇斑纹只为一场梦魇吗?
「红蛇斑纹只会在你十八岁之後的每个月圆之夜出现,每一回出现,范围便会扩张一些,直到你二十五岁那年,它才会占据四肢。无需惊惶,回到他身边吧!」
白玉相的话透过密音,传入白芙蓉的耳中。
「师父--」
白芙蓉想与师父对话,空气之间却只听见鸟鸣啭啭。
「为什麽你要这样对我?为什麽不一次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我现在用什麽面目去面对啸天哥哥呢?」
她无法再欺骗自己,师父早已不是那个疼她爱她的玉姨。
「……」
「师父,是你吗?」白芙蓉精神一振,勉强直起身子,左右张望着。
「救命……」一声细弱的声音,自树丛後方传来。
白芙蓉撑持着因寒意而发僵的四肢,起身拨开树丛--
没人,只有一潭结着薄冰的池。
「救命…….」
「你在哪?」白芙蓉用双臂揽紧自己,防止水面的冷意直扑而来。
「……池里。」说话者,断断续续地像要断气。
「池里?」她讶异地扬起眉再细看一会儿。池里没人,只有一些枯掉的芙蓉。
「我是……粉色的那株……最右边……」
她蹙趄眉,闻言望去,果真见到一株乾枯芙蓉摇摇欲坠地悬在一处碎冰上。
「你是芙蓉!」
白芙蓉惊讶地喊出声後,自己却忍不住抿起了唇--她在喊谁啊!谁让芙蓉、莲荷本是同一物。
「恩人……救命……」乾涸的莲办在冬风中打颤。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啊。」
白芙蓉苦笑着,将自己及耳的短发拨到耳後,只觉得颈部空荡荡地直发寒。
「……把我放到比较温暖的水里……」
当她与这株芙蓉有缘吧!
谁让她残余的薄弱法力竟还能听见这芙蓉的求救!
白芙蓉沿着池畔走向它,光裸的脚一接触到湿泥,一股子的寒意让她差点冻哭出声,好不容易走到那株芙蓉旁边,鼻间却酸楚了起来。
「你也病了……」这株芙蓉身上染了无数的褐色斑点,即连盾状的叶都枯成了乾黑。
「我离魂修行,没想到芙蓉本身却毁在虫蚀、冬雪……」
「我救你。」
同病相怜的情怀,让白芙蓉奋不顾身伸出手想捞起那株芙蓉。
构不到--她一边发着抖,一边拉直身子,伸长了右臂。
一阵冷风吹过,她猛打了个冷颤,重心一个不稳,施不出力的脚陉跟着一滑,她整个人就这麽滚入池内。
「恩人,小心!」
一口冰水呛入白芙蓉的口鼻间,沉重的衣物在浸湿後,又沉又重地像有一辆马车在水中等着将她拉入死亡湖底。
她没挣扎,因为四肢已寒冻到没有力气挥动。视线迷蒙的双眼,缓缓地闭上。如果冻坏了身子,而人又不死,那麽她和活屍有什麽差别吗?这个骇人的想法让她勉强想喘气,却吸入了一堆带着泥沙的池水。
「咳--」
猛呛之间,神智竟清醒了些。
「啸天哥哥--」她情不自禁地喊出这个名字,心头一热。
她还没和他相守,怎能离开人世?
「你搞什麽鬼!」
一个绦紫色身影落在池畔,疾言厉色地看着她。
她不甚清醒的意识让她不知道而今是真是梦?她只知道她好高兴他来了,她高兴到心痛得快爆开来了。
白芙蓉青白的小脸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双手一摊,就这麽在冰池上被风吹得飘飘晃晃。
「啸天哥哥……」她低吟着,有好多话还没告诉他。
黑啸天心一揪,因为这个已许久不曾被她唤出口的称呼。
想狠心不去在意她的受苦受难,那大掌却像和他的心有仇似的,迫下及待地伸掌到池里捞起比落水狗还狼狈的她。
白芙蓉整个人趴在他的胸口,才感到全身被罩在一层红光中,下一刻她的身子已然恢复了乾爽。
「好冷……」骨子里仍在发冷的她,拼命地缩在他的怀里。
黑啸天铁青着脸举起斗篷,近乎粗暴地将她整个包覆到他的胸前。
白芙蓉的脸平贴在他的胸口,属於他的体温和气息罩着她整个人,她觉得好安心。手指捉着他的衣襟,竞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哈啾。」她小声地打着喷嚏,觉得头开始发热。
「想死不会找点容易的死法吗?」让她冰冷的睑埋入他的颈间取暖,说话口气却是恨不得将她碎屍万段。
「死,没有容易的。难啊!」她在他的颈间吐着气,丝毫没察觉到他全身的紧绷。
下一刻,她的下颚被他悍然捉起,他凶狠的红眼残暴更甚虎豹。
「和我成亲是那麽生不如死的事吗?你一定要以死来表明你对我的厌恶吗?把自己冻死也好过待在我身边吗?」黑啸天愤而掐住她的衣领,脸庞上的怒火逼热了她的双颊。「你居然寻死!」
「我没有要寻死!我只是想救这株芙蓉!」她双手急切地扶在他的发上,想让他看着她的眼。
「救个鬼!你是想弄死你自己!」他别开头,怒吼道。
「我没有!」她蓦然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双手像孩子一般地搂着他的颈子。
她轻柔的气息吹拂在他的皮肤上,不啻是另一种挑战。
黑啸天扣住她的颈子,白芙蓉只觉得眼前一黯,双唇便被一股热气欺上。他的唇火灼般地阻断她的呼吸,她喘不过气,只得微张开唇想呼吸;怎料此举却引来了他舌尖更亲密地探入,堂而皇之地品嚐着她的甜美。
他的深吻让她原就虚弱的身子更加无力,只能勉强倚着他的拥抱而站立。然则,当他支撑人的手掌开始摩挲过她的颈间,并在她的低喘声问与他的双唇同时覆住她胸前的柔软时--
白芙蓉呻吟了一声,整个人往他的身侧一偏斜,险些又滑入冰池里。
黑啸天的手臂倏地勒住她的腰身,把她拉回他的胸前。
她水灵的双眼死命盯着他起伏的胸膛,怎麽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哈啾。」她拢住敞开的衣领,双颊艳胜桃花。
他的冷俊眉眼狠狠地拧起,一把将她远远扯离水池边,像抛开一个烫手山芋般地将她推开。
再不走,他会把她掐昏,或者是乾脆在这寒天冻地里要了她!
黑啸天沉着脸背过身,大跨步地离开。
「别走!」
她心慌地看着他的背影,想也不想地便追了上去。
「啊--」才跨了一步,就绊到了太长的斗篷,重重地摔了一跤。
一抬头,看到他愈走愈远,她牙根一咬便急着起身,一拐一拐地朝他走去。
他没有回头,脚步未停。
「等我!」
她勉强构上他的手臂,却在他疾如风的步伐下又拐了下脚胫。
不过,这回摔入的却是他的怀里。
「等你做什麽?等你再一次从新婚之夜逃走吗?」他的嘴角抿出一个严厉的线条,一待她站正,便又要向前走。
她用力摇头,脚尖一踮,双手便不顾一切地环上他的颈间,让他就算要离开也只能扯着她一道走。
「这又是什麽新把戏!」他的修长杏眸满是戾气,满脸的嫌恶之情。
她忍住心中的害怕,仰头看着他,粉柔双唇缓缓张开:
「我不逃了。」
他一怔,狂风暴雨的狞恶怒气乍然浮上面容,眼中红光一闪,连她都骇到说不出话来。
第七章
第七章
「不逃了?」
口气如冰,他的高大身躯张狂地俯视着她,瞄准猎物似的徐徐露出森白的牙说道:
「那你先前的逃,岂不没有意义?」
「我先前不是故意要逃走的!」她大声说道,替自己壮胆。
「但凭一句『不是故意』就想解释这三年来的一切?你把我当成什麽!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狗吗?!」他挑起她的下颚,口气仍旧是阴沉地让人胆寒,更别提他薄美双唇边的那一道噬血微笑。
这时候的他,实然无愧「巫魔」二宇。
白芙蓉打了个冷颤,她知道,他真的发怒了!
而她,恐惧的是,他开始把她当成其他人般的一视同仁了!
「无话可说吗?」黑啸天讥讽地冷笑一声。
她仰着下颚,没让自己退缩。即使对师父的信心正在动摇,事已至此,她又怎忍心再伤他!
「我害怕。」她的双眸漾满了水光,小手握住他的绦紫衣袖。
「伯什麽?」他眯起双眼盯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