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韦旭日房里的味道是夹竹桃燃烧后的气体,轻者昏迷、重者足以致死;懂得园艺知识的,除了汤姆不作第二人选。
他问过汤姆。直率的汤姆着实嚇呆,不像是想存心置韦旭日于死地的人。那,会是谁?谁也懂着这类的知识?
“我抱着小旭的时候,闻到麻醉劑,会不会有人先用麻醉弄昏小旭?”就在数分钟,北岡私下找上他密告。
麻醉劑!除了汤定桀外,汤宅上下还会有谁轻易拿到?
“璋云,你也得留下。”汤定桀没注意他冰冷的神色。“我们得看看你有没有吸入过多的气体。”
“你……也中毒了?”韦旭日紧张地问。不可能吶,当夜璋云不在场,怎么会吸进毒气?
“我没事。”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来回玩弄她的瀏海。这丫头初到汤宅的时候,秀发才至细白的颈旁,如今已过肩了。
两个多月!
不知不觉,她来到汤宅已超过约定的时间。他没赶走她,因为舍不得。这些年来曾以花希裴未婚夫的身分舍去许多有形的、无形的,他的良心、他的正义、他的道德善良,甚至他舍去了一个人类最基本的纯洁灵魂;还有什么是他舍不得的?
这么弱小的身子彷彿一碰触就会消失,即使单单触摸着她,也能感觉到心中悸痛如烈火蔓延。他几乎无法想像,如果没那场恶魘鶭醒他,没有因而心悸撞门,现在她是不是还能活下来?
费璋云闭上沉鷙的眼。他想重头来过,与她攜手从零开始——有这种可能性吗?他是这么的骯髒污秽,身上揹负着两条赤裸裸的生命。如果花希裴没有死而复生,如果没有这场中毒事件,他不会认清自己的感情,他会继续执着报报复下去——
“璋云?”细瘦的冰凉小手抚过他的眼、他的鼻,冰凉的指尖如圣水洗滌他黑色的灵魂,十分的熟悉如同那一天野餐……不,应该在更久以前,那种既心痛又怜惜的感觉是如此的刻骨銘心。怎会忘记?怎会忘记?
人再如何变化,触摸的感觉永远是不变的——他一直忽略了这项铁证!
他倏地睁开眼。映入眼簾的是韦旭日的小脸,她的眉、她的眼、她关切的眼神!
脸蛋变了、眉变了、眼变了,但那熟悉的眼神应该是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
他怎能忘记?
他的心惊诧地痛缩。有这可能吗?有这可能吗?
“怎么啦?”被狂热地盯视看得有些忐忑不安。韦旭日想缩回小手,却狠狠地被他捉住。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眼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复仇蒙蔽了他的眼、他的知觉。
九年来的第一次,他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心脏不止为活着而跳动着;他的心如跳乱的乐章鼓动着。
“璋云?”韦旭日不知所措地,求助地望向汤定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有什么症状——啊——”软绵绵的身子忽然被莫名其妙地抱坐起来,随即又塞进一个宽广熟悉的胸怀里。
“璋云?”她心跳不已地抬起脸蛋,想告诉他没法子承受这么大的惊嚇,但小嘴才张开,声音还来不及发出,圆眼惊诧地望着他俯下头狠狠地吻住她。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的心猛然地撞击着。冰凉的唇任由他粗暴的蹂躏着,温热的舌如鰻蛇蛮橫地吸吮唇里的蜜汁,几乎要挤压光她所有的氧气。她的脸蛋迅速通红起来,分不清害羞还是缺氧,小手抵着他宽阔的双肩,想用力推开他,他却狠命地抱住她瘦小的身子,差点没把她的骨头抱断。
“嗯……”勉强挤出声音抗议,他的吻忽然改为和缓,轻轻啃囓她的下唇,火辣的舌沿着她的唇形绕行,一圈、两圈……
“痒……”终于推开他。不是她力量突然变大,而是他自动放开。韦旭日用力咬着红腫的下唇止痒。
他漆黑的眼眸呆然地凝视着她孩子气的举动。
“咳,璋云,这里是医院,多少收斂些。”汤定桀的嘴边带抹淡淡的笑意。
韦旭日脸红心跳的,身子还是虛弱无力,却与先前病懨懨的理由不同。她的睫毛如同一排小扇子努力地掀了掀,偷偷瞄着他含意颇深的目光
“啊?”她小声地叫着,不自觉地伸出手拭去他额上的汗。“璋云,怎么你净冒冷汗?”
费璋云捉起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深斂的眼勉强移开她酡红羞涩的脸蛋,转至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是细疤满布,也显得涩白些,圆潤的指甲修剪整齐——他的脸色愈来愈沉,是什么理由让他遗忘了许久以前的记忆?
事实与假象混乱而教人摸不透。如果他的猜测属实,许多存在浮现的事实将溃碎于剎那。为百分之一的希望……
“璋云?”她不安地叫着。
“我的女人。”偏着头亲吻她蔥白的小手,他的眼闪过一抹深沉的激动,注视粉红色泽迅速爬上她柔软的掌心。
“璋云?”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的女人。
无论韦旭日是谁,她的背景如何,这一辈子——
他,费璋云,要走了韦旭日。
这是他永远不变的承诺。
第七章
阴雨绵绵的星期三,费氏公司的办公室传出阵阵的朗诵声——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砂砾般难听的声音认真读着书本上的诗词。小小的圆桌摆在办公桌的正前方,上头摆着一本中文(每日之诗),旁边厚厚一叠白纸,上头写着潦草难办的字迹。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輝……”韦旭日悄悄抬起头。坐在办公桌后的费璋云正与费氏公司的会计师研谈年度盈余的图表。他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吧?
那她是不是可以休憩一下?
“下一首。”冷不防的,费璋云从盈余问题中冒出不相干的一句,四十多岁的会计师显然呆了呆,瞟向韦旭日的眼神充满疑惑。
一星期前,费氏公司正统幕后老板的办公室里多添了一张桌子、一张舒适的皮椅。从此,那女人每天跟着学习中的老板上班、下班,除了中午长达三个钟头的午睡时间外,不时看见她自修着高中课程,固定的星期三是背中国古诗,往往一首接着一苜,完全看她当天吸收能力决定她必须背起几首古诗来。
韦旭日轻叹口气,翻过下一頁。继续念道:“江雨霏霏江草齐……”她心不在焉地边念边抄写诗句。
算她登上贼船好了。想跟着他、缠着他,可没料到他是个严格的老师啊。
当初,她病愈的初几天,费璋云是待在阳宅陪着她。而后,他带着心甘情愿的她进公司,一方面他好熟悉公司里的经营业务,一方面顺便督促她念书——
“愿意跟我来吗?”费璋云当初软声温语地问她。
她以为他是有一点点的喜欢上她了,让她黏着他是因为他舍不得她──她是宁愿这样想的。但,事实不然,他怀疑汤宅的成员中有人预稚焙λ�
他不下数次地问她究竟有没有看到了什么;而他也没报警,像心底早有个底。
带着她回至汤宅后,他的脸色始终冰寒如天雪,怀疑周遭的每一个人。
“咦?”像抱小狗似的,她的身子轻松给抱到方圆的桌上,两片唇瓣又惨遭轻咬。
“痒啦……”
“你的唇是凉的。”他的嘴带笑,注视她可爱的蘋果脸。她的脸动不动老红着,不知是被他吻不惯,还是天性害羞使然。
韦旭日贪恋地盯着他的笑脸。
璋云——很少笑。
出自內心的笑完全等于零。但,现在他在笑,俊期的五官因为欢愉的笑意而年轻起来,完全没了以往的阴霾、狠辣——
她忍不住摸着他微笑的脸庞。他的身材高昂,即使她坐在桌上,还是得举高手才能碰触到他的脸。尤其看见他闭上深邃的黑眸,感受柔若无骨的触摸,她的迷惘加深。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最近很快乐吗?”不想打破片刻宁静,又忍不住好奇心。从她病愈回汤宅后,他和她可算是连体婴,几乎是寸步不离的。是什么原因让他的心情变得如此轻松,彷彿拋去肩上所有的重担?
他张开眼专注地凝视她。“为什么会觉得我快乐?”
“我……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旭日,言语是人类最有效的溝通方法,如果你不能清楚地表达出来,是很容易吃亏的。”他深深地看着她。“不论你过去受过什么伤害,都必须学习保护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永远保护另一个人。”
“我知道。”韦旭日小声地说,脸上有一抹困扰。“我才出来半年,我很少跟人交谈,刚开始……我甚至遗忘如何组合文字,护士要我吃药、我就吃,医生远弦膊换岣嫠呶业牟∏椤摇摇彼患ざ纸峤岚桶土恕�
“我明白,我明白。”他闭了闭眼,将她的头压进他的胸壑里。
半年!她才刚出院半年!那么她待在医院多久了?八年?或者九年?他咬牙,熟悉的心痛浮现在知觉中。她浑身上下的药味混合着肥皂味,不能说很好闻,但已经习惯。
“那家医院是哪所?”
“嗄?”红咚咚的脸蛋从温暖的怀抱抬起,她迷惑着:“医院?”
“药,迟早有吃完的一天。必须再拿药,对吧?”他的语气平常,像谈论天气似的。
“你在关心我吗?”她又露出憨憨的笑容,像是他的一丁点关切慰问就能满足她似的。
“嘖,我以为我做得够明显。”他执起她的小手,细吻灑遍她的掌心。“你以为我在做什么?每天教一个黄毛丫头念高中的课程是件很轻松的事吗?”费璋云满意地看着掌心泛起攻瑰色泽。
“我不是黄毛丫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她申诉似的抗议。
“那就別像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动不动就脸红。”
“我没有。”
他的眉峰好笑地扬起。“没有吗?”
修长的指尖徐徐划过柔嫩的脸颊,瞬间她的脸蛋一片嫣红。
“我……不习惯男人的碰触。”她乖乖吐实。
“那很好。”因为不会有除他之外的男人敢碰她。
韦旭日仍然迷惘着。
“你变了。”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他突然对她那么好?那个花希裴呢?自从她病愈后,她就跟着费璋云上下班,算是掌握他所有的活动,晚上除了共进晚餐外,费璋云几乎没跟花希裴谈上一句话。以往的深情呢?当初坚决的复仇呢?就连录音带的事,他也不再提起了。
她所认识的二十八岁的费璋云,是会使尽所有的齷齪方法来达成他的目的。不该怀疑他,但还是忍不住——他是不是在耍什么遊戏?最近连看花希裴的目光都相当冷冽。
“说,医院在哪里?”又恢复那倨傲的费璋云了。
“我有药单子,前几天汤二哥帮着我配药了,嘻。”她很高兴他的关心。
他的脸色未变,冷哼了一声。“什么时候开始,你跟他这么亲热?”
她的身子软软地贴在他的胸前,他的手掌正握着她的肩,只须轻轻一推,她整个身子就能轻易抱起。
他的眉峰聚起。“你太瘦。我甚至感觉不到女人哺育下一代的部位。”
韦旭日这才惊觉她是完全贴在他的胸前。她的脸如火烧、心如鼓跳,乾巴的十爪勉强推开他一段距离。
“你……”她开始结巴。“你……”
为什么她脸红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反而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很高兴她动不动就脸红吗?
他的黑眸促狹地打量她的胸前。“十五岁发育不良的身材。”他下结论。
“费璋云……”她的脸又红了;不是羞红,而是气红。
“再说,你的唇、你的手脚始终冷冰冰的。一个男人喜欢的是女人温暖的躯体,很显然地,你各方面都不合格。”他嘲笑她。
没错,他是在嘲笑她,但他语气中并无恶意,韦旭日当然听出来了。但,就因为她的体温比一般人低上许多,所以喜欢靠近他,分享他火爐似的体温。
“说不出话来了?”他扬起眉,俯下头当着她睁圆的眼眸前,贴上她凉凉的唇,低语:“我可以使你温暖,你要怎么报答我?”温热的唇缠绵厮磨她的,热烘烘的气灌进她的口腔里。
这——算不算是调戏?韦旭日迷糊地想着。他真的爱得十分古怪,压根摸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他吻着她,手指划过热呼呼的脸颊,沿着细颈往下轻刮,探进她的毛衣里,摸到一条细长的链子,应该是纯金打造,花样摸起来很素;以往她的穿着十分保守,链子始终规矩地躺在衣服里头,是以不知道她戴着饰物。
他的手指再顺着链子往下轻刮,约莫在乳溝处摸到凸起的——
忽然,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唇是被温热了,然而睁大的圆眼写满惊慌。
“你……你在胡乱摸些什么?”她的小手紧抓着胸前的毛衣不放,像在遮掩什么。
他的眼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那链子配着什么坠饰?”
“没有……”
“为什么不敢给我看?”
“只是……只是小东西而已。”死捉着,就是不放。
他的黑眸凝视着她的举动。
“旭日,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在医院躺了那么多年,医药费从哪里来?”
“我……爸爸妈妈有钱……”以前他不是漠不关心她的背景,怎么突然逼起供来?
“有钱到足以负担你多年的医药费?照理来说,是我害惨你,他们应该要求索赔。把电话给我。”他的神色间察觉不出任何的不对劲,就像一切出自他的口是那么地理所当然。
韦旭日紧张的心猛跳动。“我想……我想,他们不介意……”
她不是说谎的料子,向来都不是。费璋云冷冷地转着她拚命找着蹩脚的理由圆谎,没打算要戳破她。
他轻笑,抱着她瘦小的身子回到舒适的皮椅上,自己双臂环胸地靠在办公桌前。
“璋云……”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上课时间还没结束,我再教你一首李白的古诗。”他突然转开话题。
“嗯。”她用力点头,悄悄松了口气。现在就算要她背个上百首,她都心甘情愿。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乌鴉似的漆黑睫毛半掩,低沉吟道: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的敬亭山,很好背的。”他的眼始终瞟向她,密切注视她细微的反应。
她先是惊愕,而后她的圆眼大睁,被吻红腫的唇逐渐泛白。
“怎么啦?旭日?”
“我……我……”她似乎喘不过气来。
“旭日?”他的眉皱起来,疾步上前及时扶住她的肩。“你想说什么?”
“我……”她咬着唇,急促的呼吸,圆圆的眼眶里是雾、是水气“对不起……对不起……”她的焦距有些渙散。“我……”她捂着痛心的胸口,低低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