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压根没注意到,热心得东看西看,指着阳光灑进来的地方。
“就摆在那里好了。嘿嘿,我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园艺店,旭日小姐……你的小嘴张那么大,是不是瞧不起男人做这一行业?”
韦旭日连忙用力摇着头。“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规画好未来的蓝图;我是佩服你。”
“那当然啦!”汤姆红着脸,用力拍着费璋云的背。“虽然我和费老大差个七、八岁,但我也该有自己的梦想啦。等我再累积个几年经验,旭日小姐,你等着看好了。”
“费老大?”费璋云喃喃道。何时,他与园丁汤姆的关系变得如此密切了?
“嘻,太好了。”
汤姆搔搔头。“小小的梦想可以啦。费老大,您从基礎学习一定很吃力,没什么能给您帮忙的,不过只要您开口,我一定做到!我先出去啦。”
一等汤姆离开,费璋云聚起眉头。“你和他们私下谈过什么?”
“没有啊。”韦旭日凑上前,悄悄拉住他的手臂,咭笑说:“自从那次野餐后,他们对心目中的璋云少爷可刮目相看了呢!”
“我没跟他们谈过话。”费璋云直视着她。
韦旭日一副无辜样的吐吐舌。她没谈及那天老劉诉说过去的那一段历史。那天参加野餐的同伴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吐露出来反而拉近彼此的关系。
费璋云大概还不清楚那天的野餐为他带来了什么好处。
“嘻。”想到就好笑。
“別露出小狗式的笑容。”他斥道,顿了顿又说:“你的手发烫,又感冒了?”
“没有,没有。你別赶我去睡。”她好开心窝在他身上。“汤姆也说天气难得好,我只是一时不适应……”
他无所谓地拉开她纠缠的双手,回到书桌前。
自野餐后,许多事情变了。他对她的态度有些软化,又对汤競声提出学习接掌费氏的意愿。
不能说好不好,只能说是一个尝试:至少有他活着的迹象。
梦想。汤姆的梦、北岡的梦让他们积极地活着——
“你的梦想?”他忽然问道。
“咦?”韦旭日从杂誌中抬起头。呆了呆,偏着头认真的思考:“以前,我的梦想只要能走出医院大门,一个月內都不必回去,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她的脸红了。“我希望能复学,我……说出来,你可別笑我。我什么都不懂,睽別世界八年的时间,以往老想挣脱病房牢巃,等出来后才发现都不一样了。我……很孩子气又怕生,跟人交谈老接不上话;但我喜欢跟你在一块……”她试探地露出笑容。
“你的梦想呢?”
为希裴复仇!这算不算是梦想?
“我可以为你安排复学手续。”
“不,不要。”她不安地搓着手臂。“我想……再过一阵子吧!”又露出羞怯的笑容。“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费璋云的注意力回到繁琐的公司资料上头。是的,她是十分容易满足。常常苍白的脸蛋抹上淡淡的红晕。开心时,不会呵呵直笑,只会傻气地小声笑着,生怕会吵到谁似的;她也时常悄悄地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失神发呆地看着他。
“有时间抽空教你一些吧!”他故作心不在焉。
韦旭日圆滚滚的眼一亮,充满企盼、渴望的光采。“你要当我的老师?”
“有何不可呢?像你这种病懨懨的女人,到外头上课恐怕没一天就得往太平间认尸了。”
“喝!我的身体才没那么弱呢!”她小声地抗议,拿着杂誌,拖着榻榻米。“我……我……”
“別说话吞吞吐吐的,刺耳得难听。”
“我能不能坐得靠近你一些?”
“过来吧。”像要维持一贯冷漠的形象,补上一句:“不准发出难听的声音。”
“嘻!”她开心地笑着。拖着榻榻米到他的腿边。靠着他的腿,胡乱翻着杂誌。
韦旭日开心得轻飘飘的。晚饭八成又吃不下了,她傻傻笑着。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从那天野餐回来后,他待她的态度好多了。
真好!如果这就是幸福,能不能把幸福停住?
“嘖,別睡在我的腿边。”
“嘻。”
※ ※ ※
司机小李远远地就看见费璋云从主屋出来,身后跟着韦旭日。
“少爷。”他恭敬地打开车门。“还是到公司?”
自从费璋云开始学习费氏公司一切有关事务后,每日上公司跟着汤競声学习成了固定作息。
费璋云随意地应了小李一声,不耐烦地回过身子。“別跟来。”
“我不能去吗?”像只小狗跟在后头的韦旭日皱皱鼻头,抗议。
“小旭。”小李抢在费璋云回应之前,笑道:“在家谈情说爱还不够,还想搬到公司上演啊?”
小旭?费璋云聚起眉峰。他是不是听错了?
韦旭日的脸蛋微地晕红,随即反驳回去。“小李,你是上回输给我,才处处找我碴是不是?”
“嘿,谁说你贏了?用女人的魅力让北岡那老小子乖乖降服,这算公平吗?”
“在打赌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女人了……等等,你在嘲笑我不像女人?”她双手插腰,瞇眼瞪着小李。
“唷,母老虎发威啦?平常在少爷面前乖得像只小貓。女人唷,百变的性子……”小李莫可奈何地摇起头来。
“你不服输,咱们再来比一次怎样?”
小李才要答应,费璋云挺身而出,沉声喝止。
韦旭日红了红脸,直缠着他的手臂,哝郁的药味飘散在空气里。“璋云,我才没小李说得坏呢!你別信他。”
他倾耳听着她含羞带怯的声音。初听时,她粗哑的声音不堪入耳,听久了倒也几分悅耳起来了。
他拉开她的手。“午饭、点心要吃光,药別忘了吃。老劉会看着你。”天,听起来简直像是老妈子。
是的,这几天来他像极了老妈子。提醒她吃药、找尽每个机会往她肚子里塞所有能吃的、夜里还要催促她早睡——这不是老妈子该做的事谁会去做?
韦旭日不满地咕哝一声。被留下来的命运已定,她只得认命又精力十足地墊起脚尖,在他的左颊上“啵”一声。
“早点回来。”她“嘿嘿”地憨笑两声,招手再见。
“最近小旭的精神不错。”司机小李看着后方愈来愈远的黑影,笑道。“这全是少爷的功劳。”
这是小李头一次主动跟他交谈。
“功劳?”先是北岡、汤姆如今再添上小李,什么时候汤宅僱用的人变得如此活泼热情了?
“是啊,少爷,您没注意到吗?小旭那丫头刚来的时候,內向怕生得很,身子又病弱,自从上回野餐后,她的身子就愈来愈好了,性子也愈发的开朗;这不是您的功劳吗?”
费璋云冷冷哼了一声,不作辩驳。“那是怎么回事?打赌?”
“小旭没说吗?前一阵子,北岡收到前妻再婚的信,情绪低落几天,我们瞧不过眼,才起个赌注,看看谁能逗笑北岡。”
旭日逗笑北岡?凭她內向怕生,说话动不动就脸红、随时会结巴的个性?
不,他更正,那是初次的印象。旭日是怕生,初来汤宅几乎是黏在他身上的影子;他走到哪儿,瘦弱的影子就跟到哪儿。而后,她的情況好些,懂得主动与人交谈,尤其那回野餐后,她的自信心缓慢地建立起来,喜欢缠着他,却不再害怕他难看的脸色。
“这全是您一点一滴建成的。”老劉曾私下抢白:“您自己没感觉,我老劉可清楚地注意到了!从那次野餐回来后,您待旭日小姐的态度转变,不能说很好,但至少没当她是可怜的小狗……”
“小狗?”他何时曾这样待过她了?
“没有吗?”老劉义愤填膺地模仿:“‘別朝我露出小狗式的笑容’、‘別像只小狗跟着我’,这不全都是您说过的话?不把她当人看待,她当然会自卑,尤其她又没希裴小姐长得美。最可恨的是,您竟然叫她睡在您的床下,这简直不把旭日小姐当人看待!难道,您不知道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牵扯她所有的情感反应?”说到最后,差点没把激动的口水喷灑在他的脸上。
“你的意思——该让她睡在床上,就在我的身边?”
老劉呆了呆,老脸红了。“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至少,至少,我要让您明白,就算您欺负旭日小姐,可旭日小姐还有我们当她靠山!”
“我们?”
“北岡、小李、汤姆,还有我老劉。”他与有荣焉地大声宣布。
费璋云沉思注视他好半晌,才道:
“老劉,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该算是我最信任的亲人;你明白旭日住进宅子里的理由,却还要我时时刻刻待她好?”
“这……”老劉无言以对,硬是强辩:“总之,事实就是这么简单,旭日小姐的幸福就操纵在你手里。”
他能给她幸福吗?连他自己都遗忘了幸福是什么……
“少爷。”司机小李唤回他的神智,亲切地问:“公司里的事学得如何?虽然现在还是由汤老爷代为经营,但自己的东西嘛,还是趁早拿回来的好。”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小李,路——”他迟疑地决定:“——前方右转。”
“呃?到公司是左转。”小李不解地说。
“我知道。到公司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 ※ ※
韦旭日笑咪咪地招手再见,正要回宅子里,另一边的道路上忽然驶近车来。
“旭日。”车就停在她面前。
“汤非裔……汤大哥。”她的笑容隐蔽。
汤非裔意气风发地坐在驾驶座上,另一边的座位坐着另一名男子;后座也有人,但看不清是谁。
这一个星期来,汤非裔不见人影。晚饭时她大多是跟费璋云一块在书房里吃,所以也乐得不必与汤兢声见面。对汤氏父子她老撤不掉心头的认生。
“少爷以往是想到才动口吃饭。自从你来了后,少爷定时定餐吃,都是为了盯着你吃。”老劉曾悄悄地告诉她。
费璋云是不太爱理人的,对汤競声却是十分尊重,所以过去是勉为其难地笞应去相亲,但能避则避开。费璋云是没说出口,但她有这种感觉。
“旭日,我来介绍介绍,这是我的兄弟定桀。”汤非裔笑容满面杝介绍身边严肃的男子。“不过,跟你介绍也是白介绍,大概今晚你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韦旭日不自在地退了一步。“我……我不懂汤大哥的意思。”
“不懂?我一直以为能攫获璋云的女人不是泛泛之辈,原来……”汤非裔大笑几声,命令后座的人摇下车窗。
“瞧瞧看我带回了什么吧!”
※ ※ ※
夕下黄昏——
司机小李遙控铁门,缓缓将车驶进汤园。
“小旭?”他眼尖地瞄到汤宅的阶梯上坐着瘦小的身影。
费璋云从手提电脑里抬起头。
“外头风大,她待在那里等死吗?”他让小李先行停车,跨出车门,迈向那蠢丫头。
“你嫌药不够多或是命太长了?”他沉声地怒斥。
汤宅的另一头柱子,或坐或站着北岡、老劉、汤姆,个个面露凝重而不满。
韦旭日则傻呆呆地坐在汤宅正门的阶梯上头。
“该死,你们站在哪里纳凉吗?为什么不带她进屋?”
“璋云!”急怒的声音引起她的反应。圆滚滚的大眼有了焦距,又惊又喜又怕又气,她整个身子毫不考虑地扑向他。
他连忙承受她的力道,用力搂住她。在近距离下隐约地嚇了跳,随即怒气腾腾。
“你的脸色白得像鬼,身子冰得踉死人一样!你在外头待了多久?要我说几次,你只有一条命,想活活冷死冻死吗?”
没错,他说话是恶毒了点,却是出自于关心……是关心。他咬牙承认。
通常对于他的恶毒关心,她只有一种反应,撒娇似的窝进他的怀里,黏着他、缠着他,直到他烦死还不罢休。
但,今天有些不对劲——
韦旭日茫茫然地仰起惨白的脸蛋,迷惘地说:
“我忘了。”
“她从您出门后就呆呆坐到现在。”汤姆的声音从柱子后尽责地传来。
“出门就坐在这里?”他捉住她的肩,拖着她往阶梯上走。“进去。”
“不,我不要,我不要。”她吃力地想挣脱他。“我不要进去,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璋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韦旭日愈喊愈嘶哑,明媚的翦眸浮着雾气。“我喜欢你,不,我配不上你,配不上你……”
“够了!”他沉声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她的双肩抽搐着,发白的唇顫抖着。“我……”她的胸口好疼。“我们离开汤宅……保护你……喜欢你……不要离开我……”她断断续续地说,捂着发痛的胸,喘不过气来。
费璋云见状,低咒一声。慌忙抱起她,朝躲在柱子里的人怒喊:
“叫救护车来!”他快步迈上阶梯。
混蛋!明知道她的心脏不好,是谁让她在这里受刺激的?
“老劉,跟我来!”
不等老劉动手,先一脚踢开家门。
“旭日的蓝色药罐里的药丸应该还有剩——”
他停住脚步,无法置信地瞪着前方,不不,是青天霹靂,如遭雷殛。
死去九年的人如何爬出黄泉之国?
“希……裴?”声音发出,才发现喉口是紧缩的。
“璋云。”站在汤非裔身边的女子迟疑地轻唤。“是你吗?璋云!”
娇弱熟悉的相貌、白里透红的肌肤,清纯秀丽约五官虽不复依旧,然而人的年岁增长,记忆中的花希裴永远是十五岁的少女,青春而活泼、光采而夺目;而眼前的花希裴斂去青春飞扬的光采,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多岁女人该有的端庄沉稳及……一丝迟疑。
九年了!他无时无刻不想的娇颜终于再现了……他情绪如波涛狂涌。
“璋云?你不再认得我吗?”花希裴的声音软绵绵的,如天籟,似音符。
他惊骇狂喜地朝她跨了一步,熟悉的面容牵起他的熾热爱情。
他等了九年,九年的奇迹……
“希裴——”凝着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费璋云只觉心口一股热血百般翻腾,难以自抑;双手不自觉紧缩了缩。
“啊……痛……”怀里的韦旭日无助的呻吟如万般的針狠狠戳进他的心,将狂喜熾爱给狠狠戳破。
彷由高峰直墬山谷般,他的心一沉,惊觉怀里的重量随时可能消失。
“老劉,跟我上来。”他强压下胸口那股激情,快步转向楼梯。
“我来帮忙。”汤定桀拿起药箱跟上楼。
“汤叔叔,璋云不太愿意见到我……”花希裴的声音与汤兢声的乾笑消失在二楼门扉后;他的心一抽。
“她的药呢?”汤定桀趁着韦旭日被放上床的时候,瀏覽屋內摆设,眼尖地拿起櫃子上的蓝色药瓶,倒出三粒混着水逼她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