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妈。”头也不回地开口:“叫账房领出二百两银。带她们进屋签下卖身契。”
贾大妈闲言,奇怪地瞧了老爷一眼。何时,老爷的心肠也变软了?
“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不不。”贾大妈连疑问也不敢表露出来。
正要带着珠、宝及其爹进屋,忽然珠、宝的爹垂涎地开口:“嘿,谁说二百两白银就能买下我的宝贝女儿了?”原来这男人就是那恶名昭彰的徐老爷子,好指使得很嘛,不趁机多捞两笔,简直太对不起自己了。“我这一对丫头有用得很,什么活都做,人又圆又丰腴,要是哪日你买回来的女人蹦不出个子来,还可以纳她们为妾,不不,不必纳妾,直接圆房,保证她们生出来的儿子白白胖胖的。我听人道,徐老爷名下的孩子没一个是亲生的,我敢拿命担保,这两个丫头可不会背着你乱偷汉子……
“爹!”死定了,一线生机就这样给毁了。
徐苍离面无神色地凝注他,正欲开口,忽然感觉有人揪紧他的衣衫,低头一望,是那只容易抖如秋风的瘦巴巴小手。
“你……住口!”霍水宓涨红了脸,不是羞极,是气坏了。“我不准你说老爷坏话,没凭没据的,你可知凭着一张嘴皮子造谣,会造出什么可怕的结果来?你……你再胡乱说老爷坏话,我……可不会放过你的!”
徐苍离目不转睛、惊奇地瞧着她。
她不擅反抗人,甚至不知道如何对骂,由她说话结结巴巴,揪着他的衣衫壮胆的模样可以看出,如果猜得没错,恐怕这是她头一遭生起气来了。
为什么?
为何要替他说话?为了要讨好他?不,他说过,她是个藏不住心意的女子,她是真的在气恼,恼那老头的出言不逊!
又是忠实吗?
“也罢。”他沉稳地开口,神色不如先前温和。“那你就将女儿带回去吧!”
“老爷……”
“带回去卖给那姓白的,我倒要瞧瞧那姓白的还敢不敢要我夫人想要的女孩!”
老头儿吓了一跳,怎么这男人变脸变得这么快的?这句话摆明是说若是现下不卖给徐府,将来以徐府首富的财势,他也别想卖给白家老爷了……
老头儿立刻换上谄媚地笑,道:“徐老爷,你大人大量,可别计较先前我说的玩笑话,你买,我就卖,二百两够了,够了。”总之,多巴结是没错。
徐苍离微微点了个头,贾大妈忙领着痛哭流涕的珠、宝和其爹进大屋里去了。
“嘴张那么大,不怕虫子飞进去?”他斜睨着她。
“不……”霍水宓急合上嘴,眼底隐隐约约燃起着崇敬。“我……我应该谢谢你的。
“我可不打算要你的感激。想到了吗?”
“啊?”
“你要怎么还这二百两银子?”他逼近一步。她的身子几乎贴上他的,羞红的云朵沿着颈项攀爬上来。
“我……我会女红!”总算找到能够谋财的技艺了。“对啦,我可以绣帕子拿去外头卖,若是不足,我还能砍柴、挑水的……”话尾是愈说愈小声,因为瞧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
她又说错话了吗?
“徐府长工多的是,不缺你一个。手伸出来。”
霍水宓呆了呆,乖乖伸出双手。
“为什么这么害怕?”他握住她的小手,还是一样的粗糙,不算柔软,看得出是长年苦下来的一双手。“你不必怕我的。”
“我没有。”
他的黑眼盯着她,口气和缓。“我不爱人欺骗我,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妻子的本分,如果连你也不诚实,我该相信谁呢?”
现在他扮演的是好好丈夫的模样,这是假相没错,因为不要她惧怕他,先前那二百两也是买她的心。
是的,他买下了她的人,他要连她的心一块得到。
昨夜才发现她忠实的程度足以媲美一条忠狗,他们甚至谈不上相识,她却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忠于丈夫,他算是意外地买对人;但,就算是一条忠狗也会有背叛主子的时候,要如何方能确保她能守住贞节?
她怕他、敬他还不够,这样的女人要变节如同翻书。除非,她能够爱上他,这是得来的教训。
虽然那种自以为是的肤浅玩意无法持续太久,但只要她在生下子嗣的这段时间向着他,那么,孩子肯定会是他的。
霍水宓瞧着他黑黝的眼忽然像阴森森的寒石,以为她的否认引起他的不悦。
“老爷,我……我没怕你的。”她老实说:“只是还……还不习惯这般接近男人。
说着说着,脸又红了起来。
“我是你的夫婿,如果连我都不习惯,你还能习惯谁?”他扬起眉,将她拉进怀里。
“瞧你这模样,倒跟昨夜里的女人相差甚距。”
天啊!昨夜当真不是梦境了?她不敢再仰头瞧他了。简直是羞死人了!
“我倒是头一回见到尝着我嘴里的酒味也会醉倒的女人。”
“我……老爷,昨夜我真的……咬了你吗?”她小声询问。天啊,从没料到她醉倒后会那么……胆大包天!
“有咬痕为证,需不需要脱了衫子让你瞧瞧?若不是明白你在徐府里吃好穿好,还真以为你误将我当食物猛吃着。”他忽然俯下头在她耳边低喃:“不过,你取悦了我。”
那声音似乎带点笑意,没有嘲弄,是有些亲密的笑声,原本霍水宓是不敢抬头看他的了,但听见这珍贵的笑意,不禁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倒教她看呆了。
她是没瞧见老爷笑过。向来冷硬的嘴角形成上扬弧度,剎那间放柔了他的脸庞,他原就好看,这一笑像是一块璀璨磁石,紧紧拉住她的目光。
原来,瞧着一个人也能如同昨夜的倾醉,霍水宓瞧他瞧得痴了,忽然心中生出一个莫名念头来。
其实,嫁给老爷也不错啊!
第四章
徐宅占地约二十余亩广,有屋、有园、有山、有水。园中以岛、树、桥、路相间。
池中有三岛,岛上建亭通桥,环着池畔开路,有溪、有小滩、有山泉、有湖泊,有小楼,还有活像迷宫的庭庭院院或以拱门相连,或以回廊相接,别说在这儿住了一月半月的,就连前些日子老爷领着她走上一回,她还是摸不清这里的路线。
瞧,就连这会儿走往“迷宫”里的书楼,也得边走边瞧着珠丫头画下的地图。
“夫人算是苦尽甘来了。”先前在主房,珠丫头掩着嘴偷笑。“我打入府起也有五年光阴,平日除非送菜送饭的,一般时间是难得见到老爷的。每回远远看他,总是冰冷冷地教人不寒而栗,可现下不同了,老爷还贴心地带夫人认路。铁定是有几分喜爱夫人的。”这几句话虽是揣测,却也教霍水宓生出莫大的希望来。
从小就没人怜没人爱的,老爷会对她有些感情吗?原以为卖过来的日子是难过,但在徐府里的两个月里却是很满足的日子,有红红、贾大妈、珠、宝丫头,还有老爷……
一想起老爷,心头暖暖滚滚的,不同对红红、对爹娘的感觉。
走近书楼,隐约听见门后头传来说话声。是老爷在谈公事吗?才想要悄悄退走,忽然里头叫起声音:“是谁在外头?”
“是我,水宓。”她红着脸回答。
里头没了声音半晌,才道:“进来吧。”
门扉轻推,霍水宓撩起裙襬,脸染娇羞地进去。
徐苍离冷眉轻挑,沉声问道:“有事吗?”
“我……”她迅速抬眼望了他一眼,又垂下。“我为老爷做了件衫子,送过来让你瞧瞧是不是合身,要是不合身,我好拿回房改。
他的目光调到她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金边长衫。“你做的?多费事,现下你是徐夫人,不必再做这些。”不由自主地溜到她的脸上。
他的妻子真的十分容易腼腆。原以为是因她不习惯接触男人缘故,可如今也有两个月余,怎么还这般容易脸红?
“不不,这一点也不费事。再过几日就是乞巧节了,以往我总要为来财缝制新衣,如今我嫁过来了,是该为红红她们绣件衣裳,顺便也给老爷缝件新衣。”她试探地笑道,又显得有些迷惑。先前明明是有听见说话声的,怎么书房里只有老爷一个人?
“你在瞧些什么?这房里除了我,还会有谁?”像看出她的想法,他斥道。“过来。”
霍水宓乖巧顺从地走过去,期盼他拿起新衫子瞧瞧看。一句赞美,不不,就只要说声“好”,她便心满意足了。
哪知他连瞧也不瞧地,将衫子放在桌上,握住她的双手。两个月没做过粗活的小手总算有些柔软细致……
他瞇起眼,注视她的小手,彷佛心不在焉的问道:“这月可有来吗?
“嘎?”
“女人家每月一次的。”
“啊……来,来了。”她吱吱唔唔的,原本已经火红的脸如今瞧起来像是熟烂的西红柿。“今儿个早上才来的……”
黑眸迅速转黯,放开她的手。还是没受孕吗?说不出心底是喜是忧。也罢,再过些时候有孕也好,目前怎么瞧也瞧不出她的身子哪里健康了,瘦弱依旧,只怕大唐女子里没一个像她瘦骨嶙峋般的,连在夜里也怕压碎了她。
“老爷?”
“你……”本打算叫她出去的,书楼毕竟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但钓上来的鱼总得偶尔喂喂饵食。“搬个凳子过来坐下吧!”瞧她高兴的样儿,这女人当真容易满足,或者,她另有目的?
霍水宓吃力地拖了张凳子过来,就坐在书桌的旁边。
“你该多吃点的,宅里饭菜多,不差你这一口。”浓眉不自觉地聚起来。她拖一张凳子像在拖一条船,真有那么费力吗?
“我……很努力吃了。”
“我以为在经过以往穷困的日子后,你嫁到徐宅来,应该懂得尽情地享受。”
“我有!”她又讨好地抬起眼,迅速瞧他一眼,又垂下。“我有吃,可是总是吃了些就饱了,我想可能是以往我总吃得少,一时之间改不了吧。”以往她三餐喝白粥,胃囊早缩得跟卤蛋一样小。
“抬起头来看着我。”他道,“我可不是三头六臂,上回跟那老头儿争论不休的女人哪去了?”
霍水宓抬起脸,脸上红咚咚的。
“怕瞧我吗?”
“不不,我怎么会怕瞧着老爷呢?”事实上,她很爱瞧着他的,尤其他睡着后的脸庞有些孩子气,不像三十出头的男人,有几次悄悄抚上他的脸颊,没被他发现,那种感觉像是小时娘亲悄悄给她一对仿玉镯子,虽然是假货,但却是唯一属于她的宝物。
“那么,就简明扼要地说吧!”
“呀?”
“你想讨些什么?”他盯一眼她素白的颈子,上头没挂任何珠宝首饰。“发簪、金饰或者嫌弃新衫太过朴素?”语毕,见她迷迷惘惘的,不耐补上一句:“这不正是你殷懃的目的?
霍水宓闻言,原本娇羞的脸颊逐渐褪白,睁圆的小鹿黑眼在剎那化为浓浓的失望,像在严厉指责他不该打碎她心底英雄正义的幻象。
“我……”她的眼眶红了起来,交握的双手绞扭着。“新衣足够我穿上七年八年了,发簪、金饰我也不需要……我只是,只是想为老爷做件新衫子,你若不喜欢,我拿走就是。”仓卒地站起来,抓起搁在桌上的新衫,就往门外急步走去。
徐苍离怔了怔,不知她何以泫然欲泣。他……是问得太白或者问错?
瞧她的模样不像说中她心中事,反而眼里的失望是对他!
他说错了什么?
“简直大错特错!”身后的书墙忽然移开,从暗门里走出一名男子。年约二十七、八岁,白面秀气,书卷味挺浓的。
“你没走?”徐苍离怒视于他。
“老爷没吩咐我走啊。”他温吞吞地笑着,笑容里含着幸灾乐祸。“老爷只道‘进暗门’,可没叫我顺着密道走,所以我就干脆留下来瞧瞧夫人的相。”
徐苍离冷哼一声。“敢情你会看相?”
“看相不会,但至少懂得察言观色。”他大瞻地进言。“这就是老爷你的不是了,我可没瞧见过哪家的相公是这样待娘子的,我要你喂鱼饵不是这种喂法,要用迂回战术。老爷,就算是对一条狗,也不能拿肉直接丢在它头上啊!”
“什么时候开始,总管也开始管起主子的家务事了?”徐苍离冷言相对。
“这倒也是。”王莫离耸了耸肩。“老爷说得对,我风尘仆仆从京城下来,可不是来闲嗑牙的,还是趁早导入正题吧!嗯,反正夫人是生产工具,无须太在乎她的喜怒哀乐,最好头一胎就生男丁,免得将来遇上难产什么的,死也会先留下徐家子嗣。可怜啊,瞧夫人的样儿,像是崇拜老爷崇拜到十八层地狱去了,也难怪她会失望,形象幻灭了嘛。”他摇着头叹息,眼角盯视着徐苍离。
“崇拜?她崇拜我?”他可有什么地方令人崇拜的了?旁人怕他都来不及,会有人崇拜他?可笑之至。
他们成亲不过两个月余,其间几乎只有夜晚相见。他没说过甜言蜜语、没买过金饰银饰的,更没做什么英雄事迹,他有什么好教她崇拜的?
若真说崇拜,只怕她崇拜的是她的夫君,而不是他徐苍离本人。
“啧啧,老爷,咱们来赌赌看,瞧瞧晚上你见到夫人的时候,她还会不会崇拜你?”
王莫离火上加油的:“反正这种崇拜是小女孩玩的游戏,尤其夫人见过的人不多,对老爷生起崇敬之意是理所当然。我保证隔没几日遇上更值得崇拜的人啊,老爷在她心中的份量立刻返到二线,不值得理会的。”他微笑道,眼里滑溜得跟条鱼一样。
不狡猾些怎么当徐府总管,怎么应付刁钻的佣人?虽然近两年待在京城守着那栋徐府的宅子,但还算遥控这里一切,贾大妈是他的代言人兼传声筒,这儿有什么事全教人拟了信过去。老爷成亲这码子事,他不在场,可不表示他什么都不知情,霍水宓的一切全私下调查过了,同第一任夫人完全不同的性子,原以为她会在宅子里吃亏,倒没想到会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
“你倒说说看。”
“嗯?”他微笑以对。
徐苍离扬起眉,手指轻敲桌面。相处二十多年,王莫离促狭的心态可以捉到百分之九十,但他太久没哄过女人,的确需要有人建议,至少要懂鱼饵要怎生个放法!
他锁定王莫离的轻佻桃花眼,明白地问道:“告诉我,如果不能把骨头扔在狗身上,那么该怎么放才能讨它欢心?”
※※※
三日后,四轮马车飞快地在泥地上奔驰。
车窗是方形的,隔着层层布幔,偶尔凉风吹掀了一角,露出了临危正坐、面容紧张又兴奋的霍水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