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热天的,来这里干嘛?”龙天赢问道,当著无盐的面,不太敢抱怨。他仅知她喜欢雕版画,但不必在这种热天里出门逛雕版铺子吧?
“姑娘也是要学雕版吗?”发单子的小伙子眉开眼笑地递给他一张纸。“把你的闺名、家居何方写出来,顺便先缴订金五两龈。”
“我要见胡公子。”无盐开口。
“咱们的公子?”那小伙子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嗤笑:“咱们公子没空见你,不过等你进了胡派之后,是会有机会见到咱们公子的。”
“我不进胡派。”无盐不耐地说:“我要见你们公子,告诉他,冯十二只来要个原因。”
小伙子显然是临时雇来的人手,没听过冯十二的名,但眼睛是闪闪发亮的瞧著龙天赢拿出来的一碇金子。
他唯唯诺诺的接下,单子也不顾了,直请他们绕路进铺子后头。
“这种时候只有钱管用。”龙天赢在无盐身旁低语,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大热天的,她的脸颊沁出水晶般的汗珠,却无汗味。香而不浓。这是她特别的味道,是很好闻,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套出是什么气味好分享给他在宫里的宠妾,闻著这味道是种享受受,这是皇兄迷恋她的部份原因吗?
他实在挺好奇这样的女子怎会得到皇兄的宠幸……甚至极有可能为了她放弃王位。
“嘎!”他骇了一跳,发现她的脸被人挤压成猪形,滑腻温香的心手推开他的脸。不知何时,为了闻她身上的香气,离得她十分亲近,被她给推开来。
“离我远点。”无盐斥道。“全身都是汗臭味。”
他眨了眨眼。瞪著她。“皇兄会喜欢你……简直是他瞎了眼。”
无盐懒得理会他了。胡宅位于雕版铺子的后方,不算寒怆,但远远不及长安冯府。
那小伙子走到一间不大的房间,敲了敲便推门而入。
“胡公子,有位冯十二姑娘拜访……”话还没说完,就闻暴喝。
“谁准你进来了?”暴喝中有抹惊惶,小伙子瞠目,见到木版迎面飞来,他闪身一躲。可顾不了后头的姑娘了。
“这是待客之道吗?”龙天赢不悦道,立于无盐身前轻易捉住那块木版。
“冯十二!”胡伯敏面容发青。
整间雕版房相当凌乱,墙上悬挂一排雕刻刀,很眼熟,是当日无盐雕版房里所有的雕刀,角落是各罐颜料.面墙的桌上是一块块分解的木板。而她的那张草图发皱的躺在桌角,显然被人前后研究过多次。
“为什么?”无盐喃问。
“十二姑娘……”胡伯敏的脸色像是数日未眠,青胡生于下巴,甚至从他身上发出一股异味。
“你是雕版师傅,不是吗?”她痛心道:“我真以为你……是个好的雕版师傅。”就算拿到了他的彩版画册,仍然抱定只是巧合,即使上头的图案与她的草图雷同,她依旧倾向于相信他。好不容易。她遇上了一个可以分享版画经验的同行,而他却做了这种事!
“我……”胡伯敏神色闪过多种,最后试图挤出扭曲约笑意。“你是雕版奇才,怎么明白我这种小小雕版师曾做过的挣扎?从小,我就喜欢雕版,付出的心力必定胜你数倍,但无论如何多努力,也只能当个雕版插画的小师傅,我钻研雕版,但却从未想过版画之中也有彩版,我胜人能雕能昼,却依旧还是个小雕版师,但你不同。”他的双目通红却炯炯发亮,急步上前。
“你不一样。你的巧思令我折服令我妒忌,我们同样是雕版师傅,却拥有不同的机运。但你要想到,你是天才,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女性,成就终究有限,倘若你的夫婿也是个雕版师傅,那结果会不同。你我的名字会流传在版画史上。”他伸手欲执她的心手,却遭她避了开。
“我们?”她皱起眉。
“你年逾二十了。不是吗?纵然再有成就,一名女子最终还是须要丈夫,而你已非清白之身了吧?”他眼里闪著狂热,是对版画的狂热。他注意过那姓龙的男人看她的眼神,难以置信的独占欲,她要还有清白,那就见鬼了!
“我的人是给了龙天运。”无盐忽然微笑。“不论我是不是嫁给一名雕版师,都无损我雕版的能力。胡公子,我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无法明白你的所作所为.如果你愿意,你大可来讨教,我愿倾囊相授,纵是你自个儿开派别.我也不在乎。如今,说这些都是白费了。我只想告诉你.过不久。你会从版画界消失,没有胡派没有胡伯敏这号雕版师。”
“你要报复我?”他抽气。“明明有好处的,为什么你不肯?你要愿意,你也可以再同那姓龙的藕断丝连,你可以让我戴绿帽子,只要你我同心在版画之上,你可以保有你的情人。也能在版画大放异彩,何乐而不为?我会画会雕,远胜任何雕版师傅,我可以画,你可以雕,这有什么不对?”这是最好的组合了。她不懂吗?无盐依旧是笑,从地上拾起他新出炉的画册。她直视他。
“我从没说过我只会雕。冯十二会雕会画,”她看著胡伯敏愀然变色,平静道:“还会印。我的作品由我雕、由我画由我印,我不需要任何人来辅助我。我没打算毁掉你,但如果你再仿我的手法,迟早你会成为一个什么都雕不起的雕版师。”
胡伯敏心中默然。
“你的作品我看过了,”她摊开来对著他,确定他的眼停在她的版画上,才锵铿有力地说道:“粗糙凌乱,没有美感,甚至连精细都谈不上,现在你的版画是新奇,过了一段时日会成为劣品。”事实上唯一可看的首幅山水画,初看时确实很生气,现在却觉他相当的愚蠢,蠢到不愿再气。
“我……”他被无盐的话刺痛了。他缩了缩肩,沮道:“我……再怎么分版,还是分不出那种感觉……”他小声的说道。
“那是当然。你只拣现成,不走我曾走过的路。如果你真喜欢版画,那就请不要污蔑它。”
“你……你懂什么?”他恼羞成怒。
无盐轻哼了一声,神态是全然的认真。“你曾问过我,我雕刻的器具有哪些,我尚未回答完。”她的十指并伸面向于他。再道:
“良工,手指皆工具,指肉捺印者别指甲。指尖有别于拇指,除用刷子外.指肉捺印会有柔和之效,指甲则挺硬,色彩亦是深浅不均,由此别出各种色调与阴阳向背.淡淡浓浓、篇篇神彩、疏疏密密由此而生。我之所提只是其一,是我多年来尝试下的成果,你可以思考,但不必全仿.仿之则失真。版画的世界不会只限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他诧然。“十二姑娘……”
“我只能言尽于此了。”无盐摇首:“再多的,只能由你自个儿领悟学习了,怜儿,咱们走吧。”她不待胡伯敏说话,先行离开胡府。
“如果是我,我会要他得到报应。”龙天嬴追上她,说出自个儿的看法。他的说法还含蓄了些呢,要谁敢偷他最珍贵的东西,他会要对方求生求死皆不能。
无盐不耐地揪了他一眼。“可惜我不是你,十二皇爷。你尽管去报复吧,报复每个对你不利的人,我只庆幸遇上的不是你,而是龙天运。”她上了马车,龙天赢愣了会,见锺怜悄悄掩嘴笑著,他忙跳上了马车。
“你庆幸?我倒为皇兄感到可怜呢!”经此一回,要他痛下杀手也下不了了。
也罢!宫中尚有康王顶著,就算皇兄不能当皇帝又如何呢?
金壁皇朝没了皇兄,江山依旧未变,既是如此又何必执著?龙天赢的目光调至无盐不出色的容貌上。坦白说,他所遇过的女子真的没有像她一样,多半是等著他,将全副心思搁在他上头的温驯女子,他感到满足而理所当然。
如今,并不是说他认同了她,而是……有点感到新鲜吧!
无盐女得帝而毁之……他想,他懂其中的含意了。
“但,我还是同情皇兄。”他喃喃道,接受了无盐女飘来的一记白眼。
* * *
半夜时分。
一名男子悄悄地行运到雕版房外。
他的眉头深锁,轻步移至主房窗畔,侧耳倾听里头轻浅的呼吸声。
他的面容痛苦而犹豫,随即咬牙轻推雕版房门。
通常,这个时刻他的主子在睡,而冯无盐则习惯地到雕版房雕刻。
房门一开。
他的目光立即锁住中央紧闭的房门。他相当了解她的习性.有时怕吵醒了他的主子,所以阁上二者之间相连的门。他的眼又调至背对他的女子身上。
她身著绢衣,披著龙天运的外衣,一头长发随意扎了起来。有时,他会守在门外,听著里头一刀一刀雕刻的声音。她喜欢自言自语,喃著不著迸际的话,更有时.他的主子会从主房过来,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陪著她雕。
起初,他不懂。
不懂他意气风发,英名正盛的主子怎会看上这样的女子?他的主子是天下间最出色的男子,不光是他头上那顶皇冠。尚有他本身的气度,但他的主子却爱上了那无盐女。
很明显的事实,却没有人注意到。大伙都以为皇上爷是新鲜、是好奇这样的女子。所以迷恋她,但他看出来了。
从那日皇上爷发现她名唤无盐之后,奇异地沉思了很久。当时他曾问皇上爷,是否要靠岸让她下船,另觅女子上船,皇上爷只说了一句:他等她很久了。
皇上爷知道无盐女的存在!
他早知道图史上写些什么!
既是如此,为何还留那无盐女?她足以毁去皇上爷,为何留她?
他不懂,最后他发现皇上爷留她是因为……爱上了无盐女。何时爱上的,他不知道,却知她足以颠覆皇朝,没有她,皇上爷永远拥有帝位,所以他当上了内奸,飞鸽传书让严堂知道无盐女出现了。
相处这些时日下来,发觉她很特别,很……不一样,她能看透他的本质,这样的女人不简单,老实说,他也挺喜欢她。但却更忠于皇上爷。
原本,是不想藉由自己的手杀她他的眼变得阴沉。打下午她由胡府回来后。她就有些不舒服,皇上爷没明说,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太多了,皇上爷付出的太多了。如果不及时阻止,只怕皇上爷真会舍江山而择无盐女。
他必须杀她!
她坐在雕版桌前,时常凝神到忘我。
一剑杀了她,就此毁了预言,金壁皇朝永存盛世!
他面有不舍,但仍旧举起了银剑,对准哪背著她的无盐女……。
“这,就是对朕忠心的象征吗?”冷冷的声音由他身后传来,他全身忽地一凉。冷汗便泊泊地从额上冒了下来。
* * *
龙天运双臂环胸地站在雕版房前,冷冷看著他。
“皇上爷!”李勇反应极快。他虽非长年跟著龙天运,但由皇上爷的行步走路来看,是个颇懂武艺之人。反正他早没想过要活下去。是不是被瞧见都无妨。“杀了无盐姑娘,卑职愿以死表忠。”趁著龙天运来不及反应,银剑往后一刺。却再也抽不出来,李勇回头一看,骇了一跳。
“十二皇爷!”
“有这么可怕吗?”扮成女装的龙天赢抱怨:“皇兄,我早说扮女人该由小喜子来,瞧我堂堂七尺之驱,能将本皇爷看成瘦弱的无盐女,也实是匪夷所思啊。”
龙天运嘴角含笑,却未达眼底。
李勇心思翻转,剑忽地松了手,身影疾奔相连的门板。无盐不在雕版房,必在主房。她的身形一移至门前,忽觉眼前人影一闪,正是龙天运挡在门前。
“皇上爷!”李勇咬牙,跪下。“请皇上爷三思。”
“朕待你不薄,你却用这种方式表达忠心?”
“金壁皇朝非英主不能开太平,皇上爷身为皇族中人,理当也有为皇族尽忠的一份心意,为了一个无盐姑娘舍弃江山,值得吗?”
龙天运摆了摆手,厌烦道:“皇族里尽是无能之辈吗?在你们眼里,康王当不得皇帝吗?皇朝延续与否若只靠朕一人,你倒说,能延绩多久?”
李勇与龙天赢错愕不已。“皇兄……你当真要将皇位拱让三皇兄?”是有这个心理准备,但猜测的成份居多。
龙天运似笑非笑地,毫无眷恋。“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又何必强求?”
“只要皇上爷愿意,皇位非你莫屈!”
“你认为康王没有能力当上皇帝吗?”
“不……”康王并非没有能力。只是皇朝在他统御之下只能维持现状。没有野心。最多只是个仁民爱物的好皇帝而已。
“朕不杀你。”此言引来季勇驾诧抬首。那夜谁都见到了严堂的下场,断其臂而送老家。龙天运耸了耸肩。淡淡说道:
“除了当皇帝之外。尚有其他方法让金壁兴盛世,朕打十二岁那年起窥听预言之后,就注定了帝非我命,无盐只是个理由,却不是绝对的因。你可以自行决定留下或是离开,但一旦留下,就要你绝对的忠心。”龙天运向来很少谈及有关他对预言的看法及决定。没人能懂他的想法,但显然他已有所抉择。
坦白说,至今李勇依旧无法理解他的主子为何能甘愿舍弃贵为万人之上的皇位,但有一句话打动了他。
如果皇朝尽是依附某人而生。迟早,皇朝会毁在这种想法。因为他的主子天生就合该像是当皇上的命,所以理当认为皇朝该由他而兴。
“卑职并不想杀无盐姑娘。”李勇坦言道。
“我知道。”龙天运似笑非笑地。
李勇抬首,十分惊讶。他的破绽真露的那么多?
龙天运只是摆了摆手。“脱早怀疑船上有内奸,不然何以向来不近我房的严堂能知无盐闺名,刘公公能在朕到山东之后紧随而来。消息,是由你传回宫中的,诱天赢来此,只为吓退无盐,你知她醉心版画而无心入宫当妃,若发觉朕居皇帝之位,必有所迟疑,要因此离开了朕,你也不必亲手杀她。”龙天运眯起眼,说道:“你想得倒也周全,如果不是燕奔瞧见无盐为你著画的人像图,只怕此刻朕对你仍是百般信任。”
“皇上爷……”
“下去吧。留不留由你,但我要你亲口允诺从此不再动无盐主意。”
“我……”李勇依旧是迟疑了会。才点头。“卑职于此起誓,今生不动无盐姑娘。”
事情由此告一个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