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消暑佳肴非‘槐叶冷淘’不可。”王熙朝喃喃说道。此面自唐时便已经存在,虽然没有详载作法,但依其他留传下来的诗词大略能揣知一二;可是煮之人要是调味不佳,极易露出苦味而难以下咽……又瞧一眼在旁的聂问涯。
真不懂为何苗余恩会看上这样的男人。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所以他与熙中每次挑战必会找机会先试一回比试之人,会遇见苗余恩实非所料;也因为问了些聂府家丁,才知道她与聂家老七以粥结情,就此日久生倩。她怎么会喜欢那种男人呢?听说不但吃齐念佛,还会很诡异的葬花埋草的。要是他,必定会选一个与自己志趣相投之人,言谈之间才不会各说各话,而逐渐走上貌合神离的地步。
“他又在看爷呢。”不知何时,欧阳爬了回来,咕咕哝哝的。“我总觉得奇怪,从来没见过苗姑娘如此热切的神情,只怕现在她连七爷是谁都忘了呢……”才说话,人先往后跃了几步,见预期的拳头没下来,他讶然疑惑:“爷……你是瞧入迷了吗?”
聂问涯的声音从牙缝里嘣出来。“你若要命,就闭上嘴。”怎么会不知道她狂热的心理?
初时她恨师门而难以再下厨,如今她心理怨恨尽消,骨子里那种本能自然出现。她是真心喜欢作菜,偏他又是门外人,只能静静守护她,而无法参与她的喜乐,这点让他心里隐隐介意而恼怒。
那少年勾起了她埋藏内心的火焰,让他耿耿于怀。
既知天外有同鸟,又有谁会愿意继续栖息树间而不展翅高飞呢?
第十章
日渐西沉,双方共计二十四道素肴一一上桌。琳琅满目,没有一道假鸡假肉,都以朴实作法见长。余恩细嚼了一口他做的荠菜,露出惊讶笑颜。
“你小小年纪,火候就如此到家,要是再过几年,天下名厨又要出你一名。”
王熙朝淡淡微笑。“我不爱当名厨。”
“那……为什么发驭食帖呢?”
“自我开始学厨起,便有一个疑惑:只要是人,都会吃;有人吃是图饱而已,有人却是放纵奢侈,往往为求一味,残尽多少生畜、赔尽多少家当。我扪心自问,人与吃食密不可分,但人往往被食所驭。我偏要驭食,让它成为我能主控。”
听似振振有词,但总觉他言语之间有所缺失,但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姐姐,我为你惋惜,你的手艺绝不该只在南京城里……”又瞧了一眼聂问涯,说道:“饮食之门无涯无边,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结为异姓姐弟,从此继续追寻饮食之道。”他一向眼高于顶,这样的要求从来没有过。
余恩受宠若惊,他这番言词无疑是增添她的自信,她感激笑道:
“我以前不知所学目的为何,不过现在我却明白自己的心意.我作菜,只要有人真心说好吃,我就满足了。食者用心,下厨者不也是这样吗?饮食男女,到头来讲究的不过是用心罢了。用心作菜,我的感情尽放其中,听者若有心,必能尝出其心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我只想为我喜欢的人煮饭烧菜。”
王熙朝静静倾听,脸色变化多端,最后抿嘴说:
“你说的,我似懂非懂。也许,是我的经验尚不足,所以无法体会……”隐约理解她的性子与他有所同,也有所不同。他所渴求的是平淡也是不凡的饮食之道,而她却是完全的甘于平淡,他摇头叹笑:
“不过姐姐既然不愿,我也不勉强。咱们约定将来如果还有机会再来一次素席小宴,互相切磋,你说好不好?”
她欣喜点头。“当然好——”
王熙朝忽地神秘的笑了笑。“我数月之前曾找得一本书,一直没有打开过,因为等的就是这一天。我不取巧,想在今天以过往所学所知来跟你较量,如今较量已过,我要打开这一本书,让你也窥得其中之貌。”
“书?”心中隐约感到不祥。
“嗯。”王熙中拿来眼熟的铁盒。
“是食记?”
“你也知道这本书?”
如何不知?这本书改变她的一生,让她体会何谓绝情绝义,却又转眼让她理解这世间还有喜爱她之人,不求报偿,只求她真心相待。
“那天辗转得到它,我欣喜若狂。学厨者莫不想一睹食记内容,我硬生生忍住……”话还没说完,忽然黑影窜出,从他手里抢去铁盒。
“大师兄!”余恩脱口叫道。他要挥开她,聂问涯手脚极快,立刻将她护至身后,以爪拨开余恩师兄的毒手。
余恩怔愣。她怎么也没想到师兄会跟来啊。
冬芽的驭食比试不是在半个月之后吗?
王熙中反应也不慢,跃起踢飞他手里的铁盒。
铁盒被震得高远,熙中、熙朝与余恩师兄皆用尽毕生所学往上跃去。
“何必要食记?”余恩喊道。见他们在空中频频交手,她难以置信。“食记是害人之物啊,要了它,又能怎么样啊?”
“小心!”聂问涯抱住她的腰,跳离他们打斗的范围之内。
“夺人之物,岂非君子之举?”余恩的师兄怒言叫道。
“这食记上头有写你的名字吗?你既能从他处偷来,我们为什么不能从你身上偷走?”熙中嚷道,差点尝到铁盒,立刻被击中肩部,他不服,翻身落地前,再勾脚踢开铁盒。
铁盒在空中转好几圈,被拨来拨去,聂问涯冷眼旁观,无意插手,见余恩缓缓摇头,他安慰道:
“这世间人各有志,各有想法,他们要食记,就去夺吧,咱们也管不着。”
“爷,要我上场吗?”欧阳问道。
“不,你就在旁观着吧。”突然之间风吹草动,他往右手边看去。“是谁?”
“嘿,被发现了,我是想要渔翁得利啊,真是讨厌。”又一名少年滚了出来,见铁盒谁也拿不到,他估量一下距离,直接跳上厚实树干,反弹到空中,食指碰触到铁盒,轻轻一勾,勾进怀里,正要咧嘴大笑,突然心口一阵剧痛。
“小夕!”熙朝、熙中同时喊道。
“是三胞胎!”余恩睁圆着黑眼。那后到的少年与王熙朝兄弟长得是一模一样。从来没有看过三个面貌一般的孩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个叫小夕的少年被打震至远处,熙朝、熙中不再缠斗,担忧的往其坠地处奔去。
临走之际,王熙朝回过头抛话:
“将来,我必定还会再来,姐姐莫荒废厨技。”
“把食记还来!”
余恩的师兄不死心,立刻疾追他们而去。
“我……我没想到师兄会来啊。”
“他当然会来。”聂问涯薄怒说道:“他早一步藏身附近。”
“你知道?”怎么没说呢?
他点头,注视她。“我一来就察觉了,不说是怕影响你。他的功夫不弱,但自从被我打伤后,没有细心疗伤,才会气虚而无力,不然方才那两个孩子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他来,是为了食记吗?”欧阳奇怪问道:“可是,他怎么知道那两个少年私抢食记?”
“他不是来抢。”聂问涯抿嘴,见余恩恍悟的神情,握紧她的手。“他不过是想趁机杀了发驭食帖的人。”或者,连余恩也一块杀了,从此杜绝后患。
余恩垂下黑目,叹了口气。
“驭食、驭食,究竟何谓驭食?到头来还不是为食所掌控。难道人与饮食之间就不能找个平衡点吗?”喜爱的厨技竟然被糟蹋成这样,心里不甘心也无法做什么。先人留下食记,是为了让后世理解学习饮食的意义,这原本是一桩美事,如今却有多少人为它丧志……
她宁愿永远不曾听过这本书。
“余恩?”
她抬起脸,露出笑颜,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厚实而宽大,让她甚为眷恋。就是以这样的眷恋之心为基石,动手下厨作菜。食中有心有他,难以分割。
“如果说,食记问世有什么好事,那也是让我遇见了你。”她温柔笑道:“咱们回家,好吗?”
家?她当聂府已是她的家了吗?原先满腔的愤怒融化,他抱住她,笑道:
“好,咱们回家吧。”
欧阳跟彭厨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聂问涯一瞪,他们连忙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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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圆月当空,撩起裙裾跨过拱门,偏善楼内已无烛光。
“这么早就睡了吗?”她喃喃道,忽地身后张来一双手臂抱住她,鼻间闻到熟悉的味道,颈子略痒,是他在轻咬,他的手不规矩地滑进她的衣襟之间。
她微笑。“我以为你早睡了呢。”她已经习惯他十足的热情。
“如何睡得着。”他低沉说道,摸索到她腰闲一扯,衣衫微松,露出香肩。
“我也睡不着呢。”她推开他一些,方便转身瞧他。
“我知道。”他说,炽热目光落在她神采奕奕的脸蛋上。双眸仍然晶亮有神。眼底残留今日的兴奋,正因知道她尚未褪去狂热,所以今晚不愿打扰她。
“你知道我睡不着?”她微讶。她并非纵欲女子,但与他有肌肤之亲之后,他几乎夜夜留宿客房,有时只是抱着她入眠,有时是聊天到天亮,今晚他没来,她以为他累坏了。
他不语,一迳的抚摸她的身子。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后,月色照地,是一个个的土洞,难怪他身上有泥味,是又去葬花了吗?
他忽然抱起她,将她放上凉亭的石桌之上,封住她的唇。
她微愕,闭上眼直觉回应他过头的热情。他的欲望十足,她并不排斥,想要学着他拉开他的衣襟,赫然手上之物惊醒她的神智。
他已撩高她的裙裾,顺着小腿肚往上摸去,她连忙只手推开他。
“等等!”
黑夜里,他的黑眸几乎瞧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可是他葬花啊,即使没有刻意掩饰他火爆的性子,但当他心里头有难以压抑之事时,便会开始葬起花花草草来,这个古怪而突兀的习惯一直没变啊。
“你不愿意吗?连你对我的热情也消退了吗?”他沙哑道。
“你在胡扯什么。”她不解,将盘端到他面前。“我来,是想要你……”
“要什么?”炽热的视线稍稍转移,落在那一盘……豆腐上。“是豆腐?”看似搅碎混着其他东西,细闻之下有乌梅和其他味道。
“是,是乌梅豆腐。”她点头。
他迟疑了下,眼里稍褪激情。“我没瞧见下午素宴之中有它。”
“是没有。”她老实说道:“这是我方才进厨房作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先尝啊。”见他仍然不动,以为他怕手脏有泥,拿起汤匙舀了一口要喂他。
“这么晚了你还在作菜,是忘不掉下午的驭食宴吗?”
她怔了怔,终于听出他语气里的恼怒之意。
“不,怎会呢。我对今天发生的事情确实难以忘怀,不过还不至于走火入魔,连大半夜也要留恋厨房不去。”见他不信,她颇具耐性的说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突然亲我时,我说了什么吗?”
“乌梅豆腐。”黑眸瞧向盘中物。“这……就是你说的乌梅豆腐?”
“不算原形,因为我略作修正,吃吃看嘛。”她期待的看着他吞下一口。
乌梅之味甚浓,却不掩其他不知名的果味,加以清爽豆腐,沁人脾胃,确是一道酸甜皆俱的甜点。
“好吃吗?”
“嗯。”
“这就是我的感觉。”她满足的笑,彷佛连眼也弯了。他痴痴看她,难以调开视线。“我曾说过,我真希望能将这样的幸福作成一道菜,虽然只是一道甜点,却足以道尽我对你的感觉。吞食一口只觉全身颤抖,口中乌梅甜酸刺激,再食一口清爽可口,豆腐之味淡泊,却有令人安心的味道;再配上其他果料,口齿留香而难忘,从此迷恋而无法割舍。”她露齿一笑。
他凝视她良久,才说道:“即使,我无法走进你的厨技之门?”
“你本来就不是厨门中人啊。”终于恍悟他为何心事重重了。她啼笑皆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厨门里的人,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未进其门,不知你心中狂热。你谈食单、谈菜性、谈刀工,我都只是个门外人,无法投入。”
“我要你投入干什么?我也知道你对厨艺并无兴趣,可是你会听我说,不是吗?”她羞涩一笑。“因为是我,所以不管你懂不懂,都会听我说,从来没有人这样待我,一并支持我的想法、我的观念,你不知我心理有多高兴。我若真要一个同行,也只是在朋友之内。而你……”她大胆说道:
“你说过,你喜欢上我不过是听从心的声音,这句话给我多少鼓励!不管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你的心都只要我。作菜与爱恋相同,都是用心去感觉,是你让我体认到这一点的,我才能重拾厨技。如今,我食中有心有你,如果有一天没有了你,我作出的菜就再也没有味道了。”她轻轻叹息,靠向他的额头,低语:
“师兄方才来接走冬芽了。他似乎十分狼狈,我也没问他抢到食记没有。我经过彭厨子的同意,将与他合写一半的‘苗彭素食传’交给冬芽,也将我过去所做的酱汁七味全部让她带走,希望对她有所助益,从此以后恐怕相见难。”
“你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啊。”聂问涯说道,方才前厅之事已有老四来通报。要离开,是苗冬芽主动说的,她再天真无邪也隐约感受到她师兄与余恩之间有所嫌隙。她想保住二人,就只有分开一途了。
“嗯,她不适合走这条路子,我真担心……”她轻轻叹息,靠向他的额头。“我这一生因食记而改、因你而变,不管我做什么,只要一抬眼就能见到你,厨技又算什么?我……只要你。”
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她,忽地狂喜搂紧她,力道之强让她措手不及,双手捧的盘子掀翻,溅在他们之间。
“槽了!”她低叫,忙找手绢。
“一点也不糟。”他轻笑,她的衣襟半开,细碎的乌梅豆腐落了好几滴在她的肌肤之上,他俯头细细吸吮,顺着她柔滑的身子游移,她毫不抗拒,任他拉下其余衣衫。
月正当空,虫鸣蛙叫之间,春色正起……
忽地,心醉神迷之际,吻着他胸膛的唇停下,惊惶低叫一声。“不行啊——”
“嗯?”
“元巧说……聂府什么都好,就是人多,只要不在房内,到处都会有人看见。……”她紧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