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我极爱在这儿念书,尤其下雨的时候,将幔放下,随着风扬,别有一番风味,凉亭下有小舟,若是想泛舟,便跳了下去。”
“喔。”少年时候的聂封隐吗?难以想像他的少年时代,但他描述的景象令她十分向往……她回身,瞧见石桌上摆了几本书跟一套衣服。聂封隐正注视着她,黑瞳有抹光采。
“你浑身湿透,可以先换下这一套男装,这是我十七、八岁的旧衣服。”他拍了拍撑着石桌的桌柱。“你可以把惊讶的神色收起来,里头有一层暗格,是放一些书跟衣服的。是让我贪玩淋了湿,方便换衣用的。”这几年忙于封隐书肆,于是就少来了,倒是元巧那小鬼偶尔偷溜上来,夕生才留下几件衣服。
“我……”要她在这里换吗?白皙的脸抹上红彩。“我……我回上古楼换就行了,谢谢三少爷。”
“回上古搂?你可是要留在我身旁伺候我的,我待在这里一整天,你也要跟着我,谁准你自个儿回去了?去换上吧,得了风寒事小,要传染给我,你以为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他的声音有怒气,但眼里则隐约有抹玄虚。
有阴谋!绝对有阴谋!她不太愿意的接过那件衣服。“我……我要上哪儿去换呢?”虽然四周的布幔有足够的隐私,但他也在里头啊!
“就在这儿啊!我不是没瞧过你的身子。”他轻轻嗤了声,拿起桌上的书翻看,像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她迟疑了下,移向微微飘扬的布幔,离他离得远远的,才缓缓抽开腰间的织带。她背对着他,总觉背后有两道目光射来,是她多心吗?今天的聂封隐除了教人捉摸不定外,尚有几分奇异的感觉。
“瞧你才上镜桥,就气喘不已。”他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状似不经意。
“你既是私塾夫子之女,又念过不少书,令尊没教过你读书识字外,也得要有体力吗?好比说,你住乡间,出游机会应是不少。”
“先父……先父忙于教书,璇玑大半是待在闺房里的。”她将外衫给脱了下来,有点忐忑不安的。即使背对着他,即使他在看着书,也觉得像是在光天化日下脱衣给他瞧。
昨晚,她紧张又不安,表面装得像没事人,实则心思一片混乱。与他肌肤之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经验,不能说是美妙,但因为是他,所以一点也没有后悔的情绪,只是有点难以面对他。
“哦?闺房吗?”他的声音略带沙哑的:“你少出门吗?”
“是的,女子在外诸多不便,能待在家里就待在家里吧。”迟疑了下,将略湿的肚兜拉下。
“你既有教书的爹,门下学生应该不少,怎么你到了这年纪,还未论婚嫁呢?”她的背雪白纤细滑到腰间,皆是一片凝脂玉肤。她穿上了他青色的外衫,藕臂摩擦滑过袖口,如同他抚过她的手臂。他闭了闭眼,咬住牙。
“我……我不常出闺房门,我爹年纪也大了,不太注意我……”
章家老头年岁上亦有一把。她不出闺门,不是害羞守分,而是怕出了那门,什么事都难以预料。
《孽世镜》里撇开撰者警世、讥讽的文笔,再省去一些虚构外加的人物,跳脱出小说体裁之外,大体而言,活脱脱就是章家的翻版。
他不曾发现过,因为他对章家并无任何解及兴趣,但,如果章家真如《孽世镜》里所描述:男盗女娼,女人偷汉,何守生杀其仆,淫人妻女,不难解释为何她处女之身能毫无羞涩的写出那样色情的交媾。
“你过来。”
“是。”她羞涩的微笑。
“腰闲的织带可不是这样绑的。”他拉了她过来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纸香味。扯下织带重新绕过她的腰绑,她的腰细如水蛇,轻轻一搂,她便会投怀送抱。
“少爷……”她止住在他身边脸红的感觉。“六少爷回来了呢。”
“哦!”他心不在焉的。“你遇见了他?我倒说元巧那小鬼练武不精,怎能全身而退?是老六救了你们?”
“是,可他不愿意回聂府来,为什么呢?那要如何治疗你的双腿?”她的柳眉蹙起。
“他曾下过咒诅,一生不进聂府一步。你这么担心我?”
“那是当然。”她直觉地说。
“这倒是,为了我的双腿,你连身子都肯给我了,自然是担心聂封隐了。”
他的语气似乎有点讽刺,也有点酸意。她怔了怔,在她张口解释前,他冷淡的阻止道:“别再拿那一套仰慕的说词。可不是每一个仰慕我的女人,我都得照单全收。”
“喔……”她是不是该备感荣幸?他的自傲仍然紧紧的藏在他的骨子里,令人又气又恼又好笑。
他自行推动轮椅到栏杆旁,将一面的布幔拉起,细雨飘飞起来。他转头,向她伸出手。
璇玑怔了怔,才碰到他的手,便被他强力握住。“璇玑,倘若你有喜欢之物,却配不上它,你会如何做?”
“我……我想它会有更适合的人选。”是指饰物吗?任何饰物戴挂在他身上,都会藉由他本身的风采而发光,会有什么东西是他配不上的?
“假若你很想要呢?”
她沉思了会,微笑:“我对任何东西大多是没有兴趣的。”说是无欲无求也不为过的。
“是吗?”他扬眉:“我跟你不同。不管我适不适合她,我会费尽心血的得到她。”是的,真的下了决心要得到她。
她确实不美,身分背景也仍然谜团重重,在某方面有些小迷糊而迟缓,不是十全十美的,但她的身影已经趁虚而入了。
是从她抢下《如意君传》开始。
他得承认如果当年他的双腿未废,也许她进聂府来的头几个月,是连看她一眼也不会看的。但,不论花了多久的时间,迟早必定会发掘到她平凡貌色下的特别之处。
“徘徊婉转,自可成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璇玑唯他可解。若非她遭人追杀,只怕他还得拖上一段时日才得承认。
“呃。”他说得……有点令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为何突然跟她提起配不配的问题?
“有时候你倒挺迟钝的。我有十一个兄弟,终年不见得能见到几回,但兄弟情依旧深厚如昔。现在我得靠他们保护属于我的东西,将来,我保护我自己的东西,用不着他们。”
“呃……”她看着他俊朗而意气风发的侧面入了迷,虽然不太了解他话中深意,但他似乎有所改变了。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在短短的半天里……是那位自称是笑世生的文公子吗?如果他能改变聂封,让他重新再起风采,那么她不在乎那位文公子来聂府的真正目的。
“所以,”他注视着她的脸。“今天晚上开始,你不必再打地铺,回你的仆房,没有我的吩咐,入了夜不准随便出来一步。”
他的温热手掌刹那间冷了起来。镜桥上的湖泊起了薄薄的雾气,冷冽的空气弥漫了起来。他的脸庞逐渐模糊,融进白雾之中。
他就像是高高的月亮,即使暂时不慎坠进水里,也依旧有回去的一天,而她也只能永远站在地面痴痴的仰慕着他而已。
第八章
“这位大姊!”文容郎急急叫住走到前头的璇玑。
秋风大扫落叶,卷起了小小的漩涡,漫天枯叶落了他一身。上古园已是一片秋意,萧索之意渐浓。
璇玑停步回首,躲在她身后的如敏掩嘴偷笑。
文容郎略嫌尴尬的拍去身上落叶,拱手陪笑:“这位大姊,请问你要上哪儿?”
璇玑福身微笑。“我跟如敏要上观戏台习字,文公子要来吗?”
“观戏台啊……”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大姊不出上古园吗?”
“我专伺候三少爷的,自然少出上古园。”璇玑瞧他一眼。“你要找怀安?”
“咦?”他的脸微微泛红。“在下……在下只是纳闷前阵子还见到怀安姑娘在三公子身旁伺候,怎么这一阵子却换了人而已,并无他意。”
“元总管让她到府里其它地方做事了。”她捧着笔墨往前走。文容郎见状,连忙跟上前。
“在下逛过府里四周,就是没有瞧见过她。请问大姊,她究竟在府里哪个地方做事?”
“那可要去问元总管了。”璇玑心不在焉的说,举步走上观戏台。“你找她有急事的话,方才元总管才出上古园,要追就得快点哦。”
“我……我没什么事……”犹豫了下,忽然抓住璇玑的衣袖。“这位大姊,可否请你帮我转告怀安……三公子!”跟着这丫鬟上观戏台,才发现聂封隐早坐在里面。一见到他,心里就忐忑不安,立刻将美貌的怀安抛诸脑后。
“三少爷,你也在这儿?”她脱口,十分惊讶。
“怎么,这儿就准你来吗?”聂封隐瞥了眼她被扯住的衣柚。“若不是还有个小丫鬟,我还真当你们在此私会呢。”
“不不不……我没有!三公子千万别误会!”文容郎迅速放下手,如被灼伤似的。
待在上古园也有好一阵子了,虽然只跟聂封隐设过短短的几回话,但他还懂得察言观色——这大姊绝对是这聂封隐的女人。
他实在不明白高格调的聂封隐怎会看上这样的女人?至少有怀安这样的美色当前,谁会注意到这大姊的容姿?怀安啊……一想到她的美颜,心魂就移了位。来聂府,从来没有想过会遇见这么美的女子,可惜是个丫鬟,以他笑世生的身分,她最多只能是妾。
“没有就好。”聂封隐淡淡地说,转向璇玑:“你不是要教小丫头习字吗?”
“是啊,三少爷有事要璇玑做么?”
“没事就不能来吗?这戏台视野好,地方也不小,七、八人坐在这儿都绰绰有余,我想换至此看书,不成吗?”
你是主子,当然成。只是太过让人起疑窦了,璇玑瞧了他一眼,将笔墨摆上桌。自上次从镜桥回上古园之后,他的性情大有改变,虽然脾气还是时好时坏,但却很少怒骂她了,甚至时常在她面前谈论起书来。是为什么呢?连她的工作量也忽然减轻不少,所以才会趁着午后教如敏习字。
他必定知情,也知道观戏台是她教字的地方,却未加干涉,这真的实属难得。
但如今这样的好日子要结束了吗?
“璇玑姊,我是不是要磨墨了呢?”如敏小声的问,将纸摊开。
“磨吧。”回答的是聂封隐。“我倒想瞧瞧夫子之女是如何教人习字的。既然文公子在场,也请坐吧。我正要向文公子讨教讨教。”他递上了《孽世镜》,他身后的元朝生将它收回木匣之中。
“这……也好。”文容郎挤出笑,跟着坐下。“说是讨教不如说是互相切磋,我对三公子慕名已久,能在三公子门下出书,实是在下的荣幸。若不是为杜绝其他冒充之人及杜绝其它书肆仿刻《孽世镜,在下实在不愿站出来。”
“啊?”璇玑抬首,脱口道:“还有仿刻?”
“是啊,你不知道吗?”聂封隐扬起眉。“我忘了你养在深闺,难出大门一步。有不屑小书肆在偏远之地仿刻《孽世镜》,不论刻法、上墨都十分的粗糙,放不上一年,墨汁便已脱落。他们竟还坚持笑世生授予他们权利刻印的。”
“喔,原来如此……”她垂下脸,漫不经心的挥毫。
文容郎看了看他们,说道:
“我会写《孽世镜》,还是受社会风气影响。我朝皇帝多昏庸无道,若单是这样也就罢,偏偏纵情声色到今人发指的地步。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放眼我朝,臣子文客更是毫无顾忌的狂嫖滥淫,美其名是艺林佳话,实则不过是堆烂泥。我就是瞧不下去,才出这部警世之作。”
“哦?”聂封隐目光如炯地注视他,瞧得他不由自主的调垂了目光。“文公子,你的写法真实而入骨,我还真以为你是以周遭人为范本,将其写下,才会如此生动而令人震撼。”
璇玑挥毫一时不稳,滑了出去。
“璇玑姊,怎么三少爷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如敏小声地询问,悄悄地看了元朝生一眼。
她漫不经心的微笑。“三少爷跟文公子在谈正事呢。他们谈书,我们习字。你瞧,这是什么字?”
“是……是……前两天璇玑姊教过我的,是……是韩?”
“是朝。记得吗?我们先从附近的人名开始学起,这样才好记,以后你看见这个字,就想到元护院。”
“朝……是元……元大哥吗?”如敏的脸垂得低低的,声如蚊蚋。
“是啊。”如敏脸红了,那表示她的意中人就是元朝生吗?若对象是元朝生,那么就是如敏的福气。
“现在,学字是不是慢了点?”文容郎抓住机会岔开话题。他转向璇玑:“女人家学读书,可找不到什么好婆家的,尤其又是一名丫鬟,有哪个家丁愿意娶比自己聪明的女人呢?”
璇玑皱皱眉头,微笑说:“多学点总是好的。”
他摇摇头。“娶妻当娶贤德女,当一名女子无貌而有才时,那怕是婆家难找了。”
“那是世间男子一般的想法,谁说在这世上就没有一个跳脱俗见之外的男人呢?”璇玑淡淡地说。
“就如同文公子所撰的《凤凰传》?”聂封隐扬起眉。“若不是一睹文公子的真面貌,我还真以为笑世生是个女人呢,你说是不?璇玑。”
她含糊的应了声,脸蛋垂下,乌黑的长发遮掩了她的半张脸,他目不转睛的瞧着她,直到文容郎咳了一声,他才不太高兴的调回视线。
“那不过是梦幻之说而已。”
“我以为是撰者跳脱现实之外的梦想。”聂封隐抹上诡异的笑,注意到她的耳根子微微发红。
“三公子说笑了。《凤凰传》以女性为主线,我乃堂堂男子汉,怎会有这样的梦想呢?老实说,这本《凤凰传》只是一个尝试而已,我是不怎么喜欢的,毕竟男儿震四方,又岂能如书中人一般,教一名女子拖累。”
“哦——”聂封隐拉长了语音。“璇玑与你看法不尽相同,她倒以为《孽世镜》是本淫书,并无其它用处,是不?璇玑。”他难得有微笑,目光不离她,像在密切注意她的反应。
“我……”
“三公子!”文容郎有些不悦的打断璇玑的起头。“在下虽不才,但也知女子多误事,何况是个丫鬟,在下不得不劝,虽宠丫鬟,还是得要有所分寸,可别教她凭着几分墨水,爬上了主子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