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门求亲的有好几个,你不能把握的,就把他给忘了吧。女人一生的幸福可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就像你吗?章娴如有些气呕,撇开脸不愿再见章五娘,却瞧到花园里的那名家丁不知何时移了过来,仍是背影相对,像是忙着收集附近掉落的枯树、枯花,他好像在喃喃念着些什么。
一时好奇,她站起身,走到凉亭的另一边更为接近他,似乎混杂着梵音,听不太清楚。
好一会儿,他的嘴像不会渴似的,不断的重复,再重复——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Я Я Я Я Я
门咿呀的打开——
“大小姐,奉五夫人之命,送饭来了。”
秦璇玑迅速抬起脸,微微吃惊。送饭的是一名家丁,她没见过。据说她离开章家之后,五娘便将府里老一批忠于爹爹的家丁辞退,如今在府里看到的净是一些陌生的脸孔。
但,负责送三餐及监视的不是春屏吗?
那家丁显然看出她的心思,说道:“大小姐不必紧张,春屏她没空过来,所以奴才代她送饭来。”他将饭菜端上来,注意到她收起了笔墨纸张。“大小姐在写字?”及时瞥到了三个大字《璇玑记》,他暗暗记在心头。
她没应声,黑瞳跟着他的身影游移。
他微笑,点头,眼睛稍稍收刮了下她的全身,停在她颈上的疤痕一眼,才道:
“大小姐请用饭,待会奴才再来。”他垂首,安静的退出。
璇玑轻吐了一口气,眉头皱起来。
那人的感觉不像是章府奴才,五娘也不曾让男人进她的屋子,唯一的一回是刚被章家抓到时,为了逼出钥匙的下落,才叫人伤她。
她摸了摸白皙颈项上的淡淡伤痕。那一回,才教五娘见识了什么叫硬骨头,把她折磨待快死了,她也不曾吐露出钥匙的下落,吓得五娘几乎以为宝库里的宝物就此无缘,忙请大夫连夜过府救治。
如果说,金银财宝对五娘真这么重要,那就让她得到那些金银财宝吧。
她拿起竹筷,怔了下。端来的饭菜似乎与以往不同,五娘并未在饭菜上虐待她,但也没有这般的丰盛精致过。她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将饭菜推至一旁,继续写起她的《璇玑记》。
“既来之,则安之。”她低低吟道,唇瓣抹笑。看似温婉,实则倔脾气,这句话是聂封隐所说,现下可真应了他的话。
门再度推开,原以为是收拾碗盘的那名家丁或春屏,倒没想到另有其人。
“姊姊?”进来的是七娘的女儿,章凤珠。从小就圆圆胖胖的,好不可爱,长相虽然讨喜,却始终未得过她的真心。
“凤妹,你用过饭了吗?”难得见她在中午之前出现。
“早用过了……咦?”章凤珠走到桌前。“姊姊还……还没用吗?”
“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那……那多浪费啊!”不由自主的坐下,喝了口鸡汤。五娘偏心!是特别叫厨房熬的鸡汤吗?怎么方才她的午饭里没有呢?娘究竟是把槐安当上宾招待还是软禁啊?
璇玑微笑。“你爱吃就吃吧。”
“谢谢姊姊,我就说姊姊最好心呢,咱们姊妹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槐安姊姊了。瞧你成天躲在屋里看书,会闷死人的,我今天就是特别带姊姊出去走走的。”
“我的书全给五娘拿走了。”璇玑漫不经心的说道。
“是……是吗?”章凤珠的眼睛微微飘移了下,挤笑道:“五娘也真是的,又不识字,拿书过去又没用。”
“拿去作研究了吧。”她莫测高深的说:“你平常最懒得动了,真有心陪我?
“那当然!”她拍着胸脯保证。“我连马车都准备好了呢。”她激动的咧嘴笑道。好几次邀槐安都没成功,这回五娘会给她什么奖赏呢?给她许配一个供她吃不尽的男人吗?
璇玑静静的拭去脸上她喷来的食屑,说道:“我可没打算出去呢。”
“槐安!你答应要出去的,反悔了吗?”
“没,我没反悔。只是我不想出府,我在府里走走就好,凤妹陪我吧,省得五娘担心。”
“只在府里走走?”五娘的吩咐可不是这样的。“那多不好玩!咱们可以到外头玩啊!”
“外头可没啥好玩的。”
“好玩的可多了……像……像你失踪前曾经去过的地方啊,我……我也很想去呢。”
“我只想在府里走走。”她不容反驳的说道。
章凤珠拿着鸡腿的手僵在半空中,圆圆的眼睛瞪大如铜铃。这是槐安吗?以往的槐安只懂埋首书堆,平常看她不知在写些什么,只觉女书呆一个,但现在似乎有所不同了。槐安看似温驯,话也不多说几句,可是现下……她了口水,将目光调开。
“我……我去问问看五娘,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她仓皇而逃,究竟是槐安今非昔比,还是以往她的本质就是如此,却从未表露过?
槐安漫不经心的推开窗子。这三个月来能走动的范围就只有在院子里,就算能到府里其它地方走走,她也不甚愿意。
她随意扫了一眼,除了附近监视的家丁外,还有方才那名送饭来的家丁在砍柴……她轻轻呀了声,连忙撇开目光。
天气已转凉了,那家丁却赤着上身砍柴。她将窗关上,不知聂封隐如何了?聂家老六可有医治好他的双腿?
他的家族史似乎颇为有趣,兄弟间情深似海,而她的家族只是一堆烂泥,连个知心人也找不到。她沉思了会,回到桌前摊开纸张,继续写起《璇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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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是一块气味秽乱之地。
除去五娘外,章老头其他名媒正娶的女人皆死于非命,或以上吊或以在章家女人内斗之下被迫自尽,不管哪一天死了哪一个女人,始终没有人过问。
他在世时,百无禁忌。即使六十岁之身依旧纵欲过度,不但买妾,还在章府建屋藏男童,抢家丁之妻,殴死家仆而无罪。章府几乎就像是一个封闭的国家,他是个皇帝,而他死后,淫乱风气未曾稍减,在章家无主的情况下,章五娘成为掌管章府的主子,她抛弃了原先的卖油郎姘头,光明正大的另找了一名年轻男子。就因为如此,所以那名卖油郎将恨转到她身上,欲杀她而恨吗?
她曾经看过五娘买来的年轻男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几乎能当五娘的儿子儿子……也许是抢人妻女的报应,她爹并没有留下任何的男丁,只有七个女儿;而七个女儿其心各异,自幼身处这样的环境里,近墨者黑,多少都有她爹卑劣的行事作风。
她的体内也流有章老头的血,遗传了他邪恶的心思。若不是她吃斋念佛的娘亲将她带在身旁教养,也许今天会跟娴如、凤珠一般。
“姊姊……你……你在笑什么?”章凤珠有点紧张地问。
“我在笑吗?”璇玑摸摸唇,唇是上扬的。她扬眉:“那我就是在笑了。我在笑,现下我才发觉我真是爹的女儿。”
“你……你又在说笑了。”她干笑,胖胖圆圆的可爱食指随意指了下人工湖泊。“姊姊,你要来我陪你来了,这里有什么好瞧的?我天天向五娘请安,都得经过这里的,是不是有哪里比较特别呢?她的眼睛稍稍又飘移了下。她就是不懂为何五娘答应槐安在府里逛,还要她一一把地方记下来。
“小姐……”忽然有名家丁插了嘴。“厨房送来糕点,奴才就放在弄月亭里。”
“咦?什么时候厨房这么懂事了?”一听见有糕点,肚皮就在打鼓,腿也觉得了。她了口水,在任务与糕点之间挣扎了好久,她困难的开口:“姊姊……你,你不会去太远吧?”
“我就在那棵杨柳树下坐一坐。”
“好……那……那我先去亭里歇歇。”才说完话,她拔腿就往坡上的弄月亭跑。
找她来探钥匙下落是找错了人。璇玑没再看她,就在杨柳树下找了块地方坐下。
“大小姐不开心?那奴才来说说笑话好了。要说什么呢?说个丫鬟私逃的故事好了,那可苦了她的主子们了。”
活泼耳熟的男声让她抬起头。又是一个陌生的家丁,年纪很轻,黑炭似的脸,眼如璨光,露齿而笑时十分似曾相识——
她脱口低叫:“元巧!”
“是我是我。”他俊美的脸露出苦瓜似的表情。“我真扮得不像吗?连章家小姐都认不出是我呢,你一眼就认出我,我好伤心好难过唷。”
“真是你吗,元巧?”她不敢置信,伸出手摸了摸他漂亮的脸庞。
“就是我,天下独一无二的聂元巧。”他的脸色正经了些,柔声笑道:“瞧你要喜极而泣似的,见到我,真这么高兴?”
岂止高兴!若不是男女有别,真想抱抱他,确定他是在这里的。以往往聂府里他三不五时的冒出来,当时只觉他这样的少年活泼而有趣,回到章家来,越发的想念聂府的一切,即使是亲姊妹也得彼此斗上心机,这样的生活令人生厌。
“这笑,才是璇玑丫头的笑嘛。这几天我听人说,你老笑得不开心,活像戴了面具似。”看了她吃惊的表情,元巧回头看了一下凉亭的方向,见那名家丁比个手势,他便大剌剌的在她身边坐下,弯身捞起湖水泼,说道:
“早几天前,我就混进来啦,是你成天关在房里,才见不到我。瞧见对面那个老弄花圃的家丁没?那是七哥,正忙着处理花的尸体,现下你只瞧见他的背影,没关系,改天你只要听见成天把菩萨挂嘴上的家伙就是他了。”没说出口的是,唯有三哥才能拖得动七哥这个“出家人”,要他潜进红尘简直比登天还难。
但实在瞧不出七哥来又有何用?成天在那超渡花魂,简直跟废物没两样!
“喔。”
“瞧你还回不过神的样子。大武、朝生,还有七哥的护卫都来了,是来保护你的,你大可放心,没人敢伤你一分一毫。”他瞧了一眼她颈上的伤痕,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说:“至少,将来是没人敢伤你了。”
他的语气相当愤慨,几乎隐藏不住情绪。不得不说,她是很感动又觉熟悉,在聂府才待短短几个月,就已经这么习惯他们说话的方式,但疑问一个接着一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他的笑容有抹邪气。“你姓章,不回来这儿,能去哪呢。难不成投靠张家还是李家?”
“我宁愿我只是个秦璇玑。”她抬眼,迟疑了下:“你三哥好吗?”
“这个嘛……”他沉吟了下,见她开始蹙起眉,才故作玄虚:“三哥他啊,少了一个丫鬟,还不就是那样,易怒易燥的,偶尔顶着一片火骂人。”
是这样吗?她掩不住失望的。对他来说,她就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吗?他的腿可有让聂家老六看过?有没有按时用饭呢?
“章家也算有好玩的地方,等我回去了,也要四哥给我弄一个像这样的人工湖泊,虽然深,但清可见底,旁有杨柳树,最后再建个树屋。”
“这是我娘淹死的地方。”
“嘎?”聂元巧惊叫一声,连忙把手抽回来,猛往身上接。“璇玑丫头,你吓人吗?”
“是不小心或者有人谋杀都已成谜。”她静静说道:“她的首就浮在湖面上。章家就是如此,能干干净净活着出去的几乎没有了,等明儿个五娘便会将这里坟平,她以为她想要的东西藏在这里。”
聂元巧沉默了会。他的生活里可没有这么可怕的事发生过,平常兄友弟恭,虽然三哥时常向他咆哮,七哥诵经的声音让人发火,但何时有过家人内斗的情况发生过?是未见完璇玑的所有妹妹们,但就见过的几个,实在令人没有信心再往下看去。难以想像像她这样良善的女子会出于章家,若不是三哥的吩咐及对璇玑的情谊,待在这里多一刻都觉弄脏自己。
他拍了拍她的背,认真说道:“你若当我是弟弟,那么我就当你是姊姊。以后三哥要骂我,你可要挡在我面前,为我说好话啊。”
“啊!”才要开口细问,章凤珠突然一路从斜坡上杀下来,气喘吁吁的。
“你们在聊什么?”她大声问,怀疑地在璇玑跟元巧间来回看着。
“奴才刚刚见到大小姐有点不舒服,所以过来瞧瞧。”聂元巧苦着脸,作呕的把喷到他脸上的糕点屑擦一擦。
根据他的观察,这一家人笨又贪钱,只会耍狠,真想看看她们的下场如何。
“是这样吗?”章凤珠不太相信。“我怎么没看过你?”
“奴才刚进章府做事,凤珠小姐。”他露出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虽然脸若黑炭,但漂亮的轮廓明显可见,他的眼睛闪啊闪的,章凤珠脸一红,不由自主的垂下头。
这孩子将来再大点,只怕要让许多人家的父母担心。璇玑咳了一声,掩去唇畔的笑花,心头备感温暖起来。他的出现纵然还是谜,但知道章家中尚有她所信任的人,那就够了。
聂元巧朝她促狭的挤挤眼。“大小姐还是不舒服?瞧你咳的,还是趁早回去休息,要是半夜咳醒了,说不定会遇见鬼呢。”
“鬼?”章凤珠惊声尖叫,差点震破了元巧的耳膜。
“凤珠小姐不知道吗?前几天我半夜上茅房,瞧见了一抹白影在附近飘啊飘的,还有青色的火球……”
璇玑微微一笑,任元巧在那里说得天花乱坠,吓得凤珠连连失魂尖叫。
她凝视一片清澈湖泊。再度回到章家,从无心到有心,从鬼门关回来的那一天起,她便开始计画。她并非不能为,而是不愿为,不愿自己的心被弄脏,但现在,……脏了也无妨,是五娘逼的。
如今,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人工湖给填平,让它千年万年都不再有女人在此枉死。
Я Я Я Я Я
又是恶魇!
她猛然张开眼睛,混沌的神智被吓醒,映进眼的是一片黑暗。烛火灭了吗?
每晚睡前不灭蜡烛,任由它燃尽,她不怕黑,只怕有人忽然进来。现在是几更天呢?今晚月色全无,捉摸不定现下的时辰,也睡不着了,便摸索起床。
书被五娘收尽,怕也被她翻尽了。她以为钥匙藏在埋头,她要走自然是带走了,哪里还会留下呢?
她的脸颊有些发热,是下午吹的风吧。困盹的眼在黑暗里瞧不见什么,往桌上摸索一阵,才摸到了打火石跟备好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