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生瞪眼。这丫头!正要叨念几句,忽然听见璇玑开口:
“如敏,你瞧过阎王爷吗?”
她怔了怔。“没,我要瞧见了,璇玑姊就可以到我坟上烧纸钱了。”
璇玑淡淡地微笑道:“既然没见过,你又怎么知道阎王爷的脾气坏呢?”
“咦……旁人……旁人都这么说的啊。”
“事情总要眼见为凭,是不?”
如敏应了一声,总觉得璇玑姊话里含意好深奥。她没念过书,自然比不得璇玑姊了解一些大道理……但,动了动脑,小声问道:“璇玑姊的意思是……我没见过三少爷,所以也不能断定他的脾气坏?”
璇玑点头,点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孺子可教哦,如敏。”
“那……那是什么意思?”
“是指你很聪明。”她的赞美让如敏红了脸,元夕生用力咳了咳,差点咳得得内出血!可恶!她当这里是什么?学堂吗?还现场教起丫鬟来呢,若不是看她为三少爷说话,他早出面阻止了。
“你们别净在这里说闲话。如敏,快去把屋里几个丫鬟叫出来,自个儿统合一下,看看是要挑哪种纸。”他没好气地说,见如敏匆匆跑进去,才又道:“我说,璇玑丫头,聂府的丫头们一向少说话、多做事。你虽然读过书,但可别灌输些奇怪的思想给丫头们……咦?你在做什么?”
埋首纸堆里的璇玑头也不抬地问:“元总管,这些纸都没用了吗?”
“是啊,我是瞧府里都打扫干净了,才想这大通铺也顺便清一下,正好有瑕疵货来当壁纸,干脆一律更新好了……”
“那多余的纸是要丢了吗?”她打断了他的德政。
“不丢,难道当床睡吗?”
“那我可以拿几张吗?”
“可……可以啊,只要你有地方摆,你爱拿几张就拿吧。”元夕生大方地说。看她翻着那些瑕疵货,似乎很入迷的样子。奇怪的丫鬟,在聂府里,他可以捉住每一个丫鬟的心思,偏偏就抓不到这个秦璇玑的……
危险、危险!他的本能在高呼,却不知危险在哪儿?她对他绝对是有害的,究竟是哪里有害,也不知情。她的身分虽是私塾之后,但看着她时,总觉雾里看花,不知花是何花,是否有毒性……
曾经,在三少爷出事当天,他的胸口也不太舒服,起了不祥的征兆,而现在不祥之感更严重,究竟是谁会因她出了问题,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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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借来了,借来了!”翠玉兴匆匆地跑进来。
已经过了大半天,大通铺的墙上贴满了加工过后的壁纸。元夕生留在这里的丫头只有四、五个,过了晌午才大致都贴好了。
荷珠磨着墨,不解说道:“这样已经很好啦,干干净净的,要笔墨干嘛呢?”
“是啊,璇玑姊,我家都没这间大通好看呢。我们又不懂字,借笔借墨有什么用?”
璇玑露出笑容。“我们不须懂字。”她执起稍嫌粗劣的毛笔,脱了鞋爬上通铺。“这是如敏的床吧?”
“是啊。本来璇玑姊是睡在我身边的,但现下换了荷珠……啊,璇玑姊,你在做什么?”
屋里的丫鬟们张大了眼睛,见她在壁纸上下了笔,不像写字,倒像在……画画。
“你猜猜,我在画什么?”她回头瞧了一眼如敏,再专心于画上。笔触随性而自然,画完了脸,如敏忽然轻叫一声:
“啊,那是我啊!”
“对……对耶!好象如敏呢!”翠玉惊叫。虽然还不至于出神入化,但就是能瞧得出那是如敏了。“璇玑姊,你也会画画吗?”
“只懂一点,要谈深就不行了。”以往也尝试学过一点版画,不过事实证明她的双手并不灵巧,刻出来的版画粗糙而好笑,便放弃了。
回忆从前,不见得所有的记忆都是不好的,只是进了聂府后,便很少回想过去了。在聂府里,她忙着应付所有丫鬟该做的一切,应付那个暴躁的聂封隐,应付应付着就少想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中午他有没有用过饭?
虽然服侍他只有一、两天而已,但也注意到他吃得并不多,大半时候都在发脾气。
“画完了吗?好……好象我呢!”如敏兴奋叫道,但又迟疑了下:“可……可我没拿着梅花啊!”画里可爱的少女拿着一枝梅。
“在我眼里,你们年纪尚小,却为家里兄弟姊妹而卖身聂府,像极小小梅花,看似不起眼,却能守过彻骨寒冬,散发自己的香味,”难得地,璇玑羞涩地笑了笑:“这是理由之一。而另个理由是我只会画梅花,别的花我老画不好。”
如敏的眼连眨也不眨的看着她。“璇玑姐……”
“嗯?”她走到翠玉的床位,翠玉立刻跨上床,端坐在上头,让她仿着画。她轻笑,沾了墨汁提笔往壁纸上画。
“我……我觉得……”觉得你好漂亮呢,虽然只是侧面,但那一朵羞赧的笑容让她失了神。璇玑姊真的不漂亮,至少在第一眼里是如此。她们是同一批进聂府的丫鬓,在马车上大伙都窝在一块,那时只觉怀安漂亮得教人羡慕、教人自惭形秽,而璇玑姊就坐在角落里,静静的不多话,但看起来就舒服,一靠近更觉她有种教人舒畅的气味,但现下看璇玑姊认真地画画,就是教她移不开眼神——
“怎么啦?”璇玑没等到话,侧脸瞧她。
“没……没什么啦。”如敏的脸一红,要说出去她只看璇玑玑姊的脸,心头也会噗通噗通地跳,岂不教人笑话?“我……我是说,璇玑姊跟咱们一样,不都卖身到聂府来的?我们为家里的肚皮,你为卖身葬父,咱们都是一样的苦,你怎么只说我们像梅,却遗忘了你自己呢?”
笔停了一停,修长的睫毛遮掩住了眸里的讯息。过了会,璇玑才淡淡笑道:“我都把这年岁了,就算是朵梅花,也是朵老梅了。”
你把自己说得好老唷,如敏差点脱口说道,却及时收住了口。即使她不识字、不懂画画,也隐约明白这话题不该再下去,至于为什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璇玑姊的脸色虽然未变,却没了方才画画时的醉心神。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她二十二岁,过了适婚年龄吗?她今年才十六岁,自然无法体会璇玑姊的心态,但无法想象会没有人要璇玑姊。也许她没有怀安的貌色,但就是教人想亲近,也许她的年岁是过大了点,但就是因为璇玑姊二十二岁的年纪,才有这样的智能及教人舒适的态度,不是吗?
男人爱幼苗,却遗忘了智能是随着年纪增长,璇玑姊这样很好啊……如敏一古脑儿地开始筛选了聂府里的长工。她虽只来月余时间,但也多少与一些长工熟识了,怎样的长工才能适合璇玑姊呢?
午后,窗子是打开的,风吹了进来,大致画完了一排床铺上的丫鬟相貌,璇玑便开始教们用豆绿云母戋撕成小纸不规则地贴在上头。
遥远看去,几名画中女孩像在水纹之中。
趁着翠玉她们打打笑笑地贴上小纸时,她在纸迭里翻出几张高丽纸来。
“璇玑姊,你又在做什么?这样已经够好了呢,瞧起来像是许多仙女在水里游呢。”如敏离开那群丫鬟,走近她来,好奇问道。璇玑姊好象一块大磁铁,总是忍不住地想要亲近她。
“我在做笺。元总管说这些纸是要丢的,既然要丢,我就拿了几张来。”璇玑将纸裁剪。
“有什么用呢?”如敏的眼睛张得圆圆的,看着她将高丽纸裁成比豆绿云母笺还要大一些,沾了墨在右上方画了一枝梅。
“没什么用,你可以在上头写诗写词,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她忽然提笔写了几个字,在上方画了一枝白梅,递给如敏。
“给……给我的吗?”素雅的颜色配上那枝梅花,淡雅而秀气,就像是璇玑姊给她的感觉。但——“我不识字呢。”
“这是‘如敏’,如花般娇的‘如’,敏感的‘敏’,合起来就是可爱的如敏。”她微笑解释。
如敏的脸红扑扑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名字。原来,这就是从小爹娘叫着她的名字……璇玑姊毕竟是私塾之后,多少是会念书填词的,不像她家乡的文人动不动就念一大串诗词,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但璇玑姊就会用她懂的句子来跟她说……
“怎么啦?不喜欢吗?”
“不不,喜欢喜欢!这是我头一回知道自己的名字呢。”如敏兴奋道“璇玑姊,这叫什么笺?”
璇玑笑着摇头。“自个儿好玩做的笺,哪里会取名呢。你要高兴,就随口叫吧。”
“让我来取吗?好……我要好好想想,叫……叫……叫璇玑笺,好不好?”
“好啊,就听你的。”璇玑微笑。当初做笺是随意之下做的,并不刻意,只是无聊时便买了纸来做,在上头题的也全非诗词,只是单纯的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想过要叫什么笺名。璇玑吗?身处槐安梦,即使心若璇玑,醒来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低头在笺上画着梅,如敏开心地趁着元总管还没来大通验收时,帮忙磨着墨,忽然见到用过的水桶还放在旁边,她笑道:“璇玑姊,我把水桶拿出去,等我回来再磨。“她的个头本就较小,雀跃地经过门槛时,踢了一脚,吃痛地叫了声,往前跌去。
“啊!”撞在肉墙上,眼泪差点掉出来。“谢……谢……啊,元……元总管!”抬头一看,悚然一惊。“这么快就来验收啦?”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将她尚贴在他胸前的身子往旁推了推,迳自走进大通铺里。
璇玑抬起脸,柳眉不由自主地聚起。“元护卫,是三少爷有事吗?”
元朝生的眼底窜过一抹惊诧,但很快收敛了。“你不该乱跑。”
“我没跑,只是多接了份工作,这点你问元总管就知道了。”她放下笔,收拾起刚做好的璇玑笺。
“璇玑姊……他……他不是元总管吗?”如敏走来,小心翼翼地瞄着他。好象,真的好象呢。
“他是元总管的双生兄长,长得是一模一样,性子完全不同,他是专保护三少爷的元护卫。”
“喔……”如敏的脸红了红,眼睛悄悄垂下来。
璇玑随手拿了较大幅的纸张将笺包起来。“我得走了,不然我可会被打呢。”
“打?”如敏惊叫。
“三少爷从不打女人。”元朝生忽然冒出一句,目光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像在指责她毁谤聂封隐的名声。
她叹息笑道:“我开个小玩笑而已,不当真的。”才说完,忽然怔仲了下。原来,她也还懂得说笑呢,抬脸看在旁的两人显然不苟同她的幽默感,她想笑,却及时忍住了,看来他的幽默有待加强。
“我好了,走吧。”她举步上前,元朝生紧跟在后,如敏慌慌张张地跟上前。
“璇玑姊,你要有空,就要来看如敏唷。”她急急嚷道,随即又惨叫一声,走得太快的下场是又撞上那男人的背部。
她脸一红,连忙跳离开来,他却连回头也不回地跟着璇玑走了。
她跟不上,只好目送,但那元总管的双生兄长走在璇玑的身后,完全遮掩了璇玑瘦弱的身子,她只好目送着那姓元的背影,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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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分得出来?”行至上古园的中途,元朝生忽然冒出这一句。
他说话向来简洁,能省则省,像是打一出生就把能言善道的天分全送给了胞弟元夕生。她点了点头,知道他所问何事。“元护卫与元总管虽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但毕竟有些微的不同。”
进了上古园,是一片绿意。静悄俏的,几乎没有任何人迹,平常能进上古园的通常只有聂府的主子们、元总管跟几个丫鬟……其实,只要伺候好聂封隐,待在清静的上古园好过在聂府里做牛做马。
元朝生看了她一眼,眼神是冷的。“你的观察力很细微。”鲜有女人能做到如此,即使在府里做久了的丫鬟们见了他,有时也分不出谁是谁。而她,只是个女人。
“多谢元护卫赞美。”她淡淡地笑道。
“那包是什么东西?”
“是私有物品,元总管准的。”
“是什么?”他执着问道。
显然他尽忠职守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没想过依聂封隐这样易躁易怒的少爷也能让一个仆人如此忠心。
她叹了口气。“是纸,是元总管不要的瑕疵货,我见丢了浪费,便挑了几张留下来。”
他不再言语,恢复沉默是金的常态。平常没见他说过几句话,即使是回答也是呆板简洁的几句,唯有聂封隐能扯动他的情感,这样的主仆之情让她很……好奇,也很羡慕。她从没贴心之交,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肯为那个聂封隐卖命?
近了上古楼,窗是开着的,冷峻的身影就在窗口,眼里像是蕴着火焰,锁着她的脸。
“我又惹了他吗?”她喃喃,走进上古楼,福了福身。“少爷。”
他就坐在窗口旁边的轮椅上,冷冷地哼了一声,撇开脸。
僵冷的气氛让守在旁的怀安心惊肉跳的,她的汗从一炷香前就一直流,流到快脱水了。“璇玑……元总管究竟带你到哪去了?”她了口水,代替主子问了:“少爷从出来后就在找你……”
“谁在找她?这里由得你胡言乱语吗?”他突然说道,字句充满悍戾。他转过脸庞,眉间紧皱,嘴唇紧紧抿着,视线来回在朝生跟她之间打转。“你倒挺好,以为摆脱了我吗?”
“璇玑不敢。”
“又是不敢?你的嘴巴生来就只会这么说的吗?我倒瞧见方才你跟朝生说说笑笑的,怎么?见到了我,就像忍受百般折磨的丫鬟吗?”
对,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几乎,她就要脱口而出了。他莫名其妙的怒意就这么从天而降,打在她的身上;她究竟是哪里惹到他了?或者是碍了他哪里吗?
即使他曾经是她所仰慕的聂封隐,她也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以往,在她的家中,她可以一忍再忍,从来没有表露情感的时候,因为家人对她无情,她视那些人为无物,而现在胸口上就因为尚残留着对他的仰慕,所以咬着牙,身侧的拳头紧握着。
他的眼眯了起来。“你无话可说了?”
“璇玑……璇玑本就是少爷的奴婢,不敢违逆少爷是我该做的。您要骂要打,就算要杀人,璇玑也不敢说上一声。”
“瞧你说的,明的听起来像是逆来顺受,但我却瞧你咬牙切齿的,摆明了就是不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