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逐渐染上红晕,是气红的。她一向没有什么表情,即使有,也是淡淡然然的,一晃即过,为书生了气也是短暂……他注视了她一会儿,随意摆了摆手。
“你留下,其它出去。”
元朝生默不作声地退去,怀安则松了口气,像是祸不及身,随便怎样都成,急急地离开了。
上古楼里仅剩两人。他注意着她,她则回瞪他。忽然间,圆桌上的菜肴引起她的注意。
“少爷还没用饭?”先前的预感成真。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没用饭?
“被一个丫头给气饱了,哪有胃口?”他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些,手来回抚着大腿。
“少爷究竟是气璇玑什么?”他当真看她这么的不顺眼吗?即使告诉自己,他顺不顺眼与她无关,但心里总难掩失望。
看不顺眼她哪里?她的容貌吗?从她懂事开始以后,从没以自己貌不出色而感任何的失意或羞惭。在这样的时代理,美貌等于祸水,当有了美的容貌,那就是代表了无止境的麻烦,甚至……家破人亡。她很庆幸自己的貌色普通,方便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不引人注目,但现在却有了点遗憾。
“你的表情像是我虐待了你。”他抿了抿唇。她垂首而站姿立直,僵硬的身躯活像乡野小说里的。“你过来点。”
她依言走了几步。
“我有这么吓人吗?再过来点!”他没好气地说道。等到她走来,离他不过一步远的距离才叫她停了下来。
她身上的纸香气味依旧,却显得更浓了些。她一靠近,就像那天擦脸时,让他的心情略略平静了点。
他闭上黑眼。原来那天当真不是他的错觉,她的周遭有股教人舒服的气流,是因为纸香的关系吗?他的双腿似乎已不如方才的疼痛。
“元总管叫你去哪了——”他才开了口,忽然腿上传来触摸的感觉。他倏地张开眼,看见她蹲跪在地,轻柔地捏着他的双腿。
“你这是干什么?”他怒道,随手要挥了过去,却停在她的额前。她连躲也不躲的,是她的反应太慢,还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该死的混帐!谁叫你碰我的!”他收了手,恶狠狠地问。
她的眉褶深皱皱的。“你的腿疼,不是吗?”
他有说他的腿在痛吗?聂封隐眯起眼,忍住推开她的冲动。她的个头是不小,但总给人纤弱的感觉。让他这么一推,谁知会不会跌得头破血流?该死的丫头,他的胸口在起伏,却发觉怒气不若以往的飙怒。该死的,她一近身,周遭的气味就像是一摊冷水,浇熄了他的疼、他的怒。
“我何时说过我的腿在疼了?”
“你的表情是这么说的。”她揉捏他的双腿,而她的神态是不甘情愿的。宁愿自己的观察力拙劣,也不愿瞧出他不经意间流露的疼痛,那让她……很不由自主地想减轻他的痛。
她叹了口气。要怪就怪当初对他的仰慕之情已深植心底,想要一口气拔除,非是三两天可以成功的。
“我不爱人碰我的腿。”
“我也不爱去碰啊。”她自言自语,手未见停顿地继续推捏。
她的话与她的举动不搭轧,她的技巧有待加强,但她的神情却相当认真而苦恼。他微微倾下了身,发觉连她发间也是淡雅的纸香味。
自从出了事,除了每晚朝生会揉捏他的双腿外,从没人敢无视于他来碰触或者提及这一双腿,而现在……这该死的丫头,瞧瞧他连想骂人,也因她的近身而起不了怒火。
“现在好点了吗——”她抬起脸来问,一时没料到他倾身过来,撞上了他的脸颊。
他的脸颊粗犷而温热……天哪,只是短短的刹那碰触,她的唇却酥酥麻麻的,脸在发热,必定是红透了。她垂下眼,心漏跳了好几拍,视线落在微微发颤的双手。老实说,她受了惊吓,很大的惊吓,不觉得恶心或冒犯,心底只感到有些无措及悸动,熟悉而又陌生……
她强自镇定地站起身,退了几步,看见圆桌上的饭菜,喃喃自语地:
“饭菜凉了,璇玑拿去温热。”心脏像要撞出胸口之外,而她的理智则冲破了迷惘的情绪,提醒了他尚未用饭的事实——
多可笑啊,她对他残留的仰慕之情竟如此强烈,连他有无用饭也记挂于心,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这是她头一遭对“人”这么的在意。
“不就说我都气饱了,哪还有胃口吗?”他的声音听来没怒意,倒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感觉。“元总管派你去哪儿了,得花那么久的工夫?”
不是关心,只是为了掌握她每刻的行踪,她忖思。这确实像是他反反复覆的把戏,但她也照实答了:“元总管让我回大通铺那儿帮忙贴壁纸。”
“哦。”他扫了眼她弱不禁风的身躯,再瞧搁在一旁包起的纸张。“那是什么?”
“一些书肆不要的纸,都是瑕疵货。”
谈到书肆,就想起上午阳找他的目的。他沉吟了会:“明儿个,我要你跟在身边,不要再有今天的事发生……不,从今以后,没我的吩咐,就不准离开上古园。元总管要你去哪儿,也得经过我的同意。”
“奴婢遵命。”她福了福身,微不可见的讥诮含混在语气里。
他掀了掀嘴唇。“不要忘了明儿个一早过来。”顿了顿——“为什么我老瞧见你的身子瘦得像要被风吹走似的,元总管没饭给你吃吗?”
语气不像斥责,倒像他心情很不错。璇玑悄悄抬了眼看他,微微吃惊了下。他在笑,天啊,他真的在笑呢,这是聂封隐吗?平常讥讽的唇淡淡地上扬,虽然是淡淡的微笑,也足够让她吃惊不已了。
先前他不还在恼怒吗?男人心,比海底针还难捉摸啊,但不可讳言的,他的笑让她想起了三年前在书肆遇见他的那一幕,那一直是她心里最珍贵的回忆。如果说,在这世上有什么值得她珍藏有关人的回忆,也只有他……
“我在问你话,是耳聋了吗?”口吻是淡淡的不悦。
“奴婢忘了……”
“是忘了吃还是忘了我究竟在说什么?瞧你迟钝的。”瘦巴巴的,真像一出门就卷上天。夕生让她去贴壁纸,是存心为难她吗?
他的心情起起伏伏的,却生不出气来。“你去把饭菜弄热。”
“是。”
“顺便去把你自个儿的端过来,我可不想哪天上古楼里多了个饿死的丫头。”
“是……”璇玑垂着脸,讶异地退出去。这是变相的关心吗?他要盯着她吃饭?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有些惊惶,有些起疑,但依旧上了厨房,不为别的,单为他愿意用饭,她是宁愿陪着他一块吃的。
他的心情似乎相当的好,肯定不是因为她。那就是上午聂四少爷带来了好消息?什么样的好消息会让他一出来就找她,还能让他的心情转怒为笑?
那必定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上古楼静悄俏的,窗依旧是开的,里头的男人沉思着,手指来回轻抚着嘴唇。
她以为她碰上的是他的脸颊……实则不然。
她的唇是软的、是凉的,依旧有属于她的气味。只是这一回,多混了他的味道,还不错的滋味。
第五章
天大的好消息如雷击般狠狠地劈中她的身体,难以动弹。
她瞪着那名瘦高的男子。再怎么天大地大,也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好消息。
他差不多三十出头,面目清秀,衣衫略旧,瞧得出他曾过了一阵困厄的生活。
难怪一早就见聂封隐的好心情持续着。是鲜少瞧见他的好心情过了夜,就连昨天陪着他一块用饭时,他的脾气也好到偶尔谈论几本小说的地步。
那样的感觉让她很……享受,几乎希望这样的聂封隐能永久不变。他不知当他谈论着书时,脸庞上的神情有多吸引人,他丰富的学识有多么的令她心折。她难得搭上一、两句,或有反驳或有赞同,他都不以为意。
那让她……心跳不已,彷佛昔日仰慕的青芽再度受到滋润而茁壮。
然而,再怎么料,也没料到他所谓的好消息对她而言,像是鬼魅平空冒出。他要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就是为了跟他分享这种好消息?
“你就是笑世生?”聂封隐的声音响起,目光随意扫过厅上男子及坐在椅上的阳。
厅里寥寥数人,是应这名自称笑世生的男子的要求,除了元阳之外,仅剩他身后的朝生跟璇玑。
她该高兴有这项殊荣能亲眼一见《孽世镜》的作者。即使没有明说,也能从她的举动瞧出她爱书成痴,所以他带她来了。
但,他眯起眼,注意到元阳的视线越过他,往身后的璇玑看去。
“正是。在下正是撰写《孽世镜》之人。”那男子瘦瘦高高的,一身彷有傲骨撑着高直而僵硬。
“哦?”他的目光调回,语调不重不缓的。“请恕我无礼,你有何证明?”
“证明?聂四公子该同三公子提过,近日我曾将《凤凰传》的手稿本交给柳苠,上头尚有我的刻印,那是陶印所盖。”他抖了抖袖,精巧的印章滑落出来。
朝生将印章接过,递给聂封隐比对。
是的,刻章刀法与盖在《孽世镜》及《凤凰传》上的印子相同,他的笔迹先前也让元阳对照过,除了柳苠这家伙远赴北京,少了一个有力人证之外,这男子几乎已验明正身了。
“听说三少爷在腿伤之后,唯一看过的手稿本就是《孽世镜》,凭三少爷的名气,肯为在下的《孽世镜》写跋,在下感激不尽。”规规矩矩的,不过分狂傲,照理说,该是让他欣赏的个性,但总套不上笑世生的模子。
是心里将笑世生推崇过高,所以没有丝毫激动之情吗?
“好说好说。”聂元阳见他恍若未闻,先行代答:“朝生,你将上古园里的一间房清给文公子,让三少爷时时可与他举烛谈心。”转向文容郎,笑道:“文公子,你就留在这里住几天吧。”
“这是在下的荣幸。”文容郎客客气气的,随朝生离去。
“瞧你们两个,一个像瞪着妖怪似,一个又心不在焉的。”聂元阳淡淡笑道,打开扇子,跷着二郎腿。“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笑世生,三哥你该高兴才是,璇玑不也爱看书吗?笑世生可是近年来扑朔迷离的人物,能一睹他容貌,是咱们的幸运,不是吗?”
聂封隐冷冷瞅了他一眼。“如果我没记错,你的话一向不多。”
他耸了耸肩。“我是无奈啊。想想我得拖着一身病骨,成天忙书肆,忙得头昏眼花,还得上青楼陪着有才有能的文人狎妓,会体虚气弱不是没有理由的,趁着现下不多说点话,难道得进了棺木再说?”他的肤色白皙,虽然俊朗斯文,但在太阳下总嫌得有些病恹。
他从出生就多病,在十二个兄弟里,是唯一需要双倍照料才能活足二十岁的孩子。聂封隐的唇抿起,好心情没了,将书肆托给元阳,是百般的不得已。他的双腿无法行走,难道要他坐着轮椅上书肆给人观赏?
“四少爷,你怎么知道文公子就是笑世生呢?”从进大厅来,璇玑终于问了第一句话。
“你可回过神了。”聂元阳微笑,“我就瞧你神色恍惚的,还以为你被文容郎给勾了魂。”
听见有人嗤了声,他的笑容漾深,继续说道:
“是他自己来书肆找我的。从《孽世镜》响遍天下开始,就有不少欺世盗名之辈冒充笑世生前来书肆。起先我也以为又来个冒充之辈,没想到他拥有的证明可多了,连近日笑世生给的新手稿本,他也能倒背如流,说是假……能假至此,也不容易了。”
她微微惊讶,脱口问道:“很多人冒充?笑世生……很有名气吗?”
聂元阳将她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你不知道吗?我还当你爱看书,也崇拜笑世生此人,所以三哥才特地带你过来呢。”
聂封隐沉着脸,正要开口责骂他的多嘴,身后璇玑的声音响了起来。
“其实,我是爱看书,只是对于《孽世镜》的感觉还好,还不至于仰慕其作者,我仰慕的另有他人……”“仰慕”两个字落进他的耳里,格外的刺耳难听。
“哦?”聂元阳眼睛一亮。在他的视线里,三哥身后的璇玑脸颊微微泛红,而坐在她前头的三哥则微微一僵。
“我可以知道你仰慕何人吗?”
“这……”
“你有难言之隐?这倒也是。”聂元阳点点头,嘴角似笑非笑。“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这毕竟是你自己的私事,我们当主子的自然也不能多问,是不?三哥。不过我能知道你所仰慕之人,还……存于这世上吗?”
“是,他还活着。”
“喔。”他的眼睛几乎闪闪发亮了。“女孩子家仰慕的,多是年轻的公子哥儿,你仰慕的是……男人?”
璇玑脸红地垂下眼。
“你的话当真是过多了。”聂封隐轻轻哼了声。“璇玑,推我上书斋。”
“三哥,文公子可是我力邀进府的,你可不能冷落入家。我打算最近重新再出《孽世镜》,将版画多增为二十余幅。最近有名寡妇为了口,将她的版画送到书肆,我瞧她刻工十分美细而华丽,配上《孽世镜》是恰如其分。”
“好,刻好了,你拿来结我瞧瞧。”
聂元阳微笑点头。书肆里唯一会教三哥挂心的,就只有《孽世镜》了。当年《孽世镜》问市,三哥算是幕后推动的那一双手,无论是朱墨二色的编排或是包装设计,全由三哥统筹。如今见了文容郎,他不得不说,似乎有那么点失望,连三哥也是如此,那就不是他太过敏感了。
文容郎很好,举止得宜,最值得钦佩的是他不像其他文人来得放浪形骸,但似乎就是少了那么点他们加诸在心底的笑世生影子。
他笑道:“我还打算做个木匣,让买回去的人能珍藏。这算是创举,但我想多半有钱文人买回去,除了阅读外,有的多买几套回去摆设。既然如此,咱们在木匣上刻有《孽世镜》三字,既能保存,也能满足他们炫耀的心态。”
聂封隐注视着他。“你是愈来愈有商人的气息了。”
“这是当然,我没三哥多文采,只好染些铜臭味在身上了。”顿了顿,目光又落在璇玑身上,这回带着促狭,让她有些警觉。“说到铜臭味,我就想起来了,璇矶,你这几日都在书斋过夜吗?”
“啊?”话题忽转,让她一时接不下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