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仓挹玦听见掌柜的问话,眉头微拢,「掌柜的,我是独身一人投宿。」
「喔。」掌柜的见苍挹玦神色疲累但气势犹存,有些尴尬的搔搔後脑,「那公子身後的小娘子……」掌柜的话说到一半及时吞回,「单……单家小姐……」
掌柜的见单燏如见水火,上次他才因为想诳骗单家夥计,以低价买得单家进口的南洋珍珠,後来反被单燏狠狠的敲了个大竹杠,付出的代价比他买南洋珍珠还乡。
自此,见著单燏,掌柜的能避则避、能躲则躲。
苍挹玦这才发现自己身後有蹊跷,回首一看,方知自己被单燏一路跟到底还不自知。「姑娘,你——」
他眉头纠结,沉黑的眸子透著不耐,不知泉州姑娘都这般死缠烂打,还是眼下这位是特例?
「赔钱。」跟了他这么久,他终於发现自己了!
单燏一见他回头,毫不客气的伸手要钱。
「我说过你没有理由要我赔钱。」精神损失?他赔给了她,那谁来赔他的精神损失?
「怎么没有?你还需要本姑娘再重复一次给你听吗?」单燏鼓起腮帮子反问。
她每个月丰勤工作努力挣钱、省吃俭用,只舍得有这么一天奢侈,而这人害她追丢偷她钱袋的偷儿,她当然得怪罪他。
可这人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心路转折,还毫无悔意,可恶!可恶!可恶!真该再多收
一点钱以慰她脆弱易碎的心!
「姑娘,在下见你是女流之辈不愿与你计较,你却苦苦相逼。」苍挹玦板起脸孔,周身气息为之一变。
「本姑娘没否认过我是女流之辈,你不同我计较不代表我不同你计较。」单燏漾起甜甜的笑,「所以……赔钱,一百两,外加我适才跟著你到处胞的劳动费,五十两,总共一百五十两。」
苍挹玦真是开了眼界,向来不与人在言语上争锋的他,此时也词穷了,著实不知为何自己一到泉州就欠下这一百五十两银子,更不知如何打发单燏。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一个等著收钱,一个不愿给钱。
直到单燏等得不耐烦了,甩甩维持「要钱」姿势太久而感到酸涩的手,皱起黛眉,樱红小口才要开启,店外就传来单家夥计的叫唤声。
「小姐,小姐啊!」
「干啥?叫魂呀!」这鲁男子不似外表那般的阔气,难缠又欠揍,分明是他不对,竟然连一句像样的道歉也下给,她已经够呕的了,这夥计不会看人脸色,硬是要插上一脚吗?
「小姐,小人可终於找著你啦!」单家夥计自外头跑进来,如一阵风般停在单燏面前,还差点绊著门槛跌个四脚朝天,上气不接下气的唤著。
「我说阿良呀,小姐人在这儿下会飞走也下会泅水离开,你为啥事跑得像是後头有鬼追似的?」单燏见自家夥计如此拚命的模样,不由得满意地笑了。
做人家夥计的,就是要这样才会得主子欢心嘛!心下盘算著得给他加点薪资,以慰他的辛劳。
「不是啊,小姐,高家大叔在铺里等你,他说不是你挑的香他不要,还有啊,那王二少差人来选香盒,要给他家二奶……」单良乎复气息後,一古脑儿的朝她报告铺子的情形。
「喔,好吧。」单燏伸手拍拍单良的背,缓缓他的气,「咱们回铺子去,别让财神爷久等。」
「是。」单良拱手行个礼,却久久候不到单燏举步。
於是抬头,只见她一手擦腰,伸出另一手的纤指,戳上站在她身旁背对门口、显然是正想上楼的公子胸膛。
「你你你,我记住你了,这一百五十两先让你欠著,等本姑娘送走财神爷再来跟你算帐。」
「姑娘家这样指著个男人不太好看吧?」苍挹玦冷冷一笑,讽刺道。
「你说什么引姑娘我本不想动手,是你逼我的喔!」单燏一听,火气直冒,挽高衣袖,才要抡拳揍人,单良急忙上前挡在两人中间。
「小姐啊!再下走只怕来不及了。」单良好不容易才找到人,可不想自家小姐顾此失彼,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时可不能善了。
「哼!」单燏一听,被苍挹玦气昏头的神志总算冷静下来,哼的一声,她大摇大摆的同单良离开。
苍挹玦鼻息满是单燏身上的幽香,好一会儿才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摇摇头,甩去心头莫名的烦躁,同在一旁下敢说话的掌柜吩咐道:「上房一间。」
「是,一间上房。」掌柜的这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双眼进发崇拜的目光,看得苍挹玦莫名其妙。「公子,请写下大名。」
苍挹玦接过毛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苍公于,晚膳送进房或下厅里吃?」掌柜的脸色看得出来不只想说这些。
苍挹玦不动声色,就此谁耐性足,「下厅里用。」
「嘿。」掌柜的漫应一声,八卦的嘴脸未变,久久等下到苍挹玦问起,为了满足自己欲倾吐一番的心,只好自行开口,「公子,你可知那姑娘是何人?」
「愿闻其详。」苍挹玦唇角微扬,有些好奇为何这些人见著单燏都是又爱又恨的模样?
「来来来,咱们坐下来喝口茶谈……小二,来壶铁观音,算店里的……本来小的还伯公子旅途劳累,想要休息,可小的实在是忍不住想要跟公子说说这单家小姐……啊,就是方才向你要钱的那位姑娘……客倌,尝尝咱们泉州的功夫茶……」掌柜的命小二备茶。
他先是以陶壶置茶,後冲以沸水,此时即有一股特殊香味扑鼻而来。苍挹玦以手拂过那满布空中的香气,顿觉精神一振,一进泉州後所遇不快之事,终是在客栈掌柜飨以这有名的「功夫茶」下化解。
「掌柜的好眼力,一望即知在下是外地来的。」轻尝口铁观音,苍挹玦微笑颔首。
「由公子的口音听来,似是苏杭一带的人?」
「是,掌柜的,你还未同在下说那单家小姐……」莫名地,他的好奇心亦教掌柜的给引了出来,想得知这一点儿也不「善」的单家小姐的传闻。
「噢,说到单家人啊,这可是咱们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则传奇——」说到这儿,掌柜的因时届晚膳时刻,客人大增,分身不及。
苍挹玦也不勉强,於是那一则无人下晓的单家传奇,终是没有传到他耳里。
艳丽的红霞占领天边,海潮声声袭入耳,较丝竹更引人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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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回来了欵!」门房远远的见著单燏信步往府里走来,遂大叫。
待单燏走近,见她虽不至於披头散发,但头发比早上出门时乱,脸色虽不致有病容,可却比早上还苍白,他微愣後关心地问:「小姐啊,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怎么可能会有事?有事的话咱们单家上上下下会有饭吃吗?你单心搞不好连个遮风挡雨的屋子也没了,有事……哼!」单燏今儿个火气忒大,踩著火种的单心一脸无辜却无话可说的目送单燏的身影进府。
「我说女儿啊,何事烦心?为娘的在厅内就听得你在大门口的声音了,姑娘家这么大声嚷嚷的,小心嫁不出去。」单夫人捧著茶杯啜口热茶,坐在上位,一手拿著手绢当扇子扬风,不是很认真的规劝著女儿的行径。
所幸她爹英明,打她在娘胎时就替她指下一门亲事,虽然之後断去联络有十八年之久,可近来亲家总算是找到他们,设下一局红妆宴,预备让这一双儿女成就一桩好事。
就望能促成这桩圆满的姻缘。
「我说娘啊,你这模样都嫁得出去,女儿我当然没问题罗!」单燏假假一笑,抬手轻拭额角的薄汗,宛转轻灵的细语却是字字嘲讽。
想她也不是很想嫁人,若是要嫁,也得找到一名同爹亲一般可容忍娘亲的男人,还要不偷腥。她爹亲在京城豢有小妾之事,是他们单家半隐讳的事实,而亏得娘亲能容许爹亲纳小妾,虽然伤心,但仍接受,所幸小妾膝下无子嗣,否则……
假若换成她,哼!
「燏儿,你今儿个吃了火药啊?」单夫人仔细瞧著女儿,只见单燏虽有笑容,那双眼却喷著火,「有气得发出来,别憋著闷到内伤。想咱们单家,世代贫穷,到了这一代,幸好你爹娶了精明能干的我,我带著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搭上三宝太监下西洋这艘顺风船生的小财当嫁妆,嫁予你爹,为你爹偿还了债务,自此咱们单家才开始积了财,有了富。好不容易有了这些财富,可别为了一些小事而无法享用啊!」
「娘,你有所不知,女儿今儿个有怨难申啊!」一想起今日午后她损失的钱财,她就饱了——被气饱。
「怎的?谁能给你气受呀?」单夫人对於自己女儿的本领可是一清二楚。
她不欺负别人就该万幸,怎容得别人欺负她?
「下过倒是,你怎么一头发丝紊乱啊?女儿,做生意的总是要以最好的一面示人,你这样客人怎么敢放心与你谈生意呀?!」
「娘,女儿今日午后上码头点货,钱袋被扒——」
「什么?!那偷儿有没有追著?钱袋有无拿回?」
「没有。」呜……她的银两啊!一回想起来,单燏不禁眼眶一红。
「啊?!」单夫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单燏是她教出来的,她有多爱钱单夫人是知晓的,偷儿不识人偷到单燏身上,是他活该倒楣,只因单燏向来对於敢动她钱财歪脑筋的人毫不宽贷,能自她手下成功的偷儿少之又少,单夫人这下实在不知是该称赞那偷儿技术高明,还是该安慰女儿?
「丢了多少银两?」希望损失别太多,否则家里可不得安宁。
「一百五十两。」说著说著,单燏娇眸里的泪珠打转著,威胁著要落下。「是个浑人欠我的!那可恶的浑人,去他的祖宗十八代,明明是他的错,他竟然不悔改,娘啊……人家的一百五十两一天下讨回,女儿就一天寝食难安呐……」
「我说女儿,一百五十两也不是太多,辛勤些再揽就有了呀!乖女儿,你遗传到为娘的聪明才智,一百五十两算什么,是呗?」单夫人坐到单燏身边的空位,拉过她的手来握著,柔声抚慰。
「嗯。」单燏揉揉眼眶,眸里的泪被她揉掉,顺著脸颊滑落,看似已被单夫人安抚住,可那双被泪水洗过、骨碌碌溜转的大眼透露出的讯息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的眼正告诉单夫人,她绝不善罢甘休。
「燏儿,钱财乃身外之物,丢了就算是付钱消灾,保平安罗,允了娘,可别妄想闯入贼窟去要回银两,知道吗?」单夫人最怕单燏来这招。
「嗯。」她当然不会上城内贼窝里寻财,而是会上「悦宾楼」讨债。
「可别是嘴里虚应我哟?」单夫人寻求更进一步的保证。
「谢谢娘的教诲,女儿答应你不去便是。」为安娘亲的心,单燏反手拍拍单夫人的手背。
「好好休息,娘吩咐厨子去给你煮点吃的,送到房里可好?」
「不,女儿想在花园车子吃,边赏月。」
「也好。」
「女儿告退。」
单燏见天色不早,想起房内的「那家伙」应该等得不耐烦了,因此加快脚步回房。
第三章
单燏的居所位於单府东边,位置僻静,苑内有个荷花池,居所就依著荷花池而筑,池中有个角亭,有曲桥连接至池畔。
而居内分别有琴房——即使常常传来断弦残音、绣房——里头的绣花针全都生锈、书房——算盘的汰换率极高、卧房。房与房之间是相通的。
单燏快步走入居所,往卧房而去,阖上房门前还四下张望,确定没人才阖上,一个转身,立即迎上一双诡异的金眸。
「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一名约莫十岁的小孩子漂浮在半空中,有著一双金眸,连头发也是金色的,捧著肚子,哭丧著一张小脸直嚷嚷。
「吵死了!」单燏推开它,鼓趄腮帮子,老大不高兴的踩著重重的脚步往内室去。
那脚不著地的小孩子就这么跟在她身後飘进内室,见单燏弯身背对它在镜台的暗格里找出一个香炉。
那香炉型样是古拙的狻猊,雕著纹饰,材质是现今无人用的青铜,若不明说,搞不好丢在地上还无人能认出它是个香炉。
它看起来年代久远,炉盖上还凹了一块,像是原本镶在上头的东西被人硬生生撬开拿走,除却它的年代,其余不可考。
这是单燏不知第几代的爷爷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得到的,因为不值钱又卖不出去,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他们单家的传家宝,不过这不受重视的传家宝是单燏在八岁那年自家中某个角落挖出的。
那时诱引她挖出这香炉的——便是跟在她身後的这名小孩子。
「你啊,从以前到现在就只会喊肚子饿。」单燏当时一直听到有人在喊肚子饿,循声找到它。
天生胆大的单燏立刻找来大人,却无一人能看见它,单燏还反被斥责一顿。
「肚于饿是天性啊,就像你们肚子饿了也会想吃东西一样。」它双手合抱,跟著单燏转著。「而且当初我要是没喊肚子饿,到现在我仍是被埋在土里,哪有现下这般快活自在呢?」
「歪理一堆。」
本不想理会它的单燏,在得知只有她一人能看见它的结果後,被缠得受不了,只得趁夜黑时将他的「本体」挖出来。
自此,它便一直陪伴著单燏,未曾离开过。
「嘻嘻。」它嘻嘻笑,不以为意。
单燏将它放置於窗前屏榻的小几上,自怀中掏出个香盒,取出几块香木片,点燃,再盖上盖子。这未经加工研成碎末的香料马上散发出香气,白烟自盖子上的空洞缓缓冒出。
那孩子飘到小几上,狠狠吸口焚起的香烟,舒适的嘘口气。
「呼……今天是檀香呀,真不错,嗯啊嗯啊……」那孩子说著说著,香炉的烟不一会儿就全被它吸进肚子里。它吐吐舌头,餍足的往小几旁的榻座倒去,渐渐化成一只狮子的模样。
尔後,原本几欲阖闭的妖眸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睁开,圆滚滚的金眸直盯著坐在小几另一边榻上的单燏。
谁也没有说话,房内一片沉寂。
「小燏?」带著童稚的嗓音轻轻响起。
「还不饱啊!」单燏回过神来,习以为常,仿若这只狮子的存在是天经地义般。「今天我没有多带香回来,大都卖光了,劣香你也不吃,好香人人都要,想要留下来让你吃又不能留太多,将就点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