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不过相思之苦,拨了几次越洋电话,始终没有人接。他慌了,纽约的记忆潮涌而至。安雅的温柔、深情与炽热的感情,深深地撼动了他整个神经。钟威竟深陷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惑,自己怎变得不像自己了?他原以为他是冷漠,是深沈的,但是安雅闯入了他的生命,像一个神秘的小仙女,魔棒一挥,把他整个改变了。愈细想,他愈害怕,对安雅的爱似乎已潜藏在生命以前的某个不知名之处,就在相遇的那一剎那爆发了。他必须用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再吹飞往纽约的冲动。
那么,安雅何不回来呢?她当初走,是因为无可留恋;那么,如今,她该愿意留下吧?
他却不敢肯定。不断地拨着电话,却只听到「嘟!嘟!」的回响,安雅安雅,妳究竟去了哪里?难道妳只是上天哄我的一个玩笑吗?
在办公室,属下都意识到钟威的焦虑不安,频频猜测;在家里,秋华为他担心不已,却不便谈及;钟忆虽吃惊却不意外,她偷偷地向钟威问起安雅,第一次钟威在第三者面前表白了对她的感情,钟忆听得痴了,满心感动--她的感动不只是对他们之间的爱情,而是对钟威所生的感觉:她发现这廿几年来,她所看到的竟是一个未曾真正活过的钟威。安雅神奇的魔棒一敲,赋予了他崭新的生命,她从来不知道钟威居然可以笑得那么开朗?居然会那么痴傻?居然会那么富有生命力?
「钟忆,不晓得妳信不信?爱上安雅,让我自己感觉真正活得像自己。妳很难体会我那种撼动,像是大梦初醒,像是豁然开朗,天空一片亮丽。我才发现生命居然可以这么美!」
钟威深陷在记忆中,设法捕捉安雅的每一个眼神。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一个虚伪造作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中,爸用金钱构筑了所有一切;玩具、游戏、朋友、学校和工作。我活得严肃、麻木、冷静和肤浅。我的游戏和婚姻,面对那些女人和若兰,我一样的不经心,只觉得是我生活的部分,但是和生命无涉--钟忆,我居然发现我还有潜藏的生命力。」
「我第一次遇见安雅是在纽约,那一次我们错过了,但是我的心曾深深震动了那么一大下,因为她眼中有一种我似是熟悉而害怕的神采;再次见她,是我的婚礼,那一晚她身穿象牙礼服,巧笑盈盈地对我微笑,我害怕了,从此不能忘记她眼中的光芒。我一直想接近,却又害怕她;蓄意调查她,曲解她的来意。却又深深陷入不可自拔的思念中。她临走那一晚我送她回去,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但我居然问她在做什么?于是她的柔情蜜意被我扼杀掉了,愤而离去。那一晚我在街道上茫然乱走,直到天明,我才惊觉我这一生真正要的是什么,但是当我赶到机场,她已经走了。妳想,除了随她而飞去美国之外,我还有其它生路吗?或许,我是自私的,自私得把安雅视为生命的转机,而没有顾虑到她。」
「从某方面来说,你不也是她生命的转机和希望吗?哥,安雅活得多么孤独!虽然她有众多的倾慕者,但是没有人能够走进她的内心世界里,所以她梦想着、等待着,你记得她唱歌时的情景吗?我想,你就是她所等待的人。你们真的有很相似的特质,那是很形而上的,很难说出。似乎,你们的灵魂是可以重迭的。」钟忆击掌而悟:「是的,就是灵魂重迭的感觉。唉!要是你们早一点儿认识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钟威只能无奈地苦笑,半晌,他开口央求钟忆。
「回来这些天我一直打电话,但是安雅竟然不在,我担心她出了事。妳帮我打,记得,不断地打,直到找到她人为止。」他的声音痛苦而急切,「钟忆,我害怕会失去她。」
她握住钟威的手,替他打气!
「安雅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她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是她认定了你,天大的困难她也会排除的,到时候,你跑都跑不掉!」
「妳怎么这么笃定地认为她认定了我?妳知道吗?在美国有多少比我更优秀的男人追求着她。」
「唉!哥,你还不明白吗?当地开口要你去美国时,她就把自己交给你了。安雅是个多么高傲自重的女孩子,她岂是轻率随便之人?我只怕你辜负了她!」
钟忆很严肃地提醒他:
「大嫂外柔内刚,绝不是可以轻易应付的人。至少目前你们平安无事,你千万不要给她难堪,否则,将来她会怎么做,谁也拿不定。虽然你们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至少她是你的妻子,而且还怀着孩子,你且顺着她一些。安雅那边我替你兜着,她既然认定了你,绝对有着她自己的想法,也不至于让你为难--唉,我真不晓得应该帮那边?」
***
钟威回到卧房时,已过了十二点,若兰竟然还没有睡,他淡淡问了一句:
「怎么还没睡?」便进去浴室梳洗。
洗好出来,若兰仍然没睡,她艰难地翻翻身子,显得很吃力的样子:
「孩子在肚子里似乎踢得很厉害!」
「噢?」钟威走近,以手抚了抚若兰的肚子,「嗯,我感觉到了。」旋即睡下,闭上眼睛。
若兰叹了一口气,闷闷睡下。她觉得无限委屈,钟威似乎都只有一种声调,一种句型--「是这样子啊?」「嗯,我知道了。」「我想看看。」「好的,我记得。」没有特别的激动,也没有特别的情绪。
从结婚之前的交往到结婚之后的关系几乎都是一个模式。若兰忍不住回想他们之间所有过的回忆:
两家父母刻意的介绍之后、钟威礼貌地邀约。
「一起喝喝咖啡如何?」他问。
若兰望着这一个在社交圈中的名人,心里有着羞怯与心动。
于是他请她喝咖啡、跳舞和散步,态度礼貌而且温文,不到三个月,他问她愿不愿意嫁到钟家,她点了头--不只是父母一再地叮嘱与催促,同时也是她自己心中的向往。
然而,婚姻就是这个样子吗?
若兰彻底后悔了。
虽然钟威和她之间一直相敬如宾,也可以说相待如冰。起先,她以为是他的个性使然,无奈之余,也慢慢习惯了。他们几乎不吵架,但也从来不打情骂俏--可,相爱的两人可能不吵架吗?可能不打情骂俏吗?说他不关心她,也不尽然,只要她一通电话不舒服,无论多忙他一定搁下赶了回来;陪她回家和上街,他都做到了。连她母亲也责怪她:「像钟威这样的丈夫,妳还埋怨什么?」
是啊?我能埋怨什么?若兰心中一抹苦楚,又能向谁说去?她想,我能向母亲说钟威不热情吗?那准会把她吓坏了--一个淑女怎能说这样的话?但是 但是啊,她深深觉得钟威和她之间少了什么东西,也不仅仅是所谓的热情而已。
她略带希望地摸着隆起的肚皮,但愿孩子出世后,情况能好一些,她也只能如此希望了。
***
安雅和琳达合力把长岛的房子打扫了一番,该收的收好,能丢的就丢,一切弄好之后,才疲累地回到纽约的住处。还没进屋子,就听到电话在响,她们相视一笑,安雅抢着去接,竟是钟忆,她的心跳得很快。
「钟忆,怎么是妳呢?」
「怎么样?失望了?」钟忆故意调侃她:「某人有事走不开,求我替他不断拨电话,我一直打、不停打,已经连续两天了。」
她知道了!他怎么向她说的?安雅想到他,心都疼了,不禁问道:
「他好吗?」
「那个他?」钟忆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捉弄人,玩心大起:「李中恒嘛?他最近不太好,工作不力,常被上司刮;皮蛋嘛?她闹恋爱了,对方居然是个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大个头--」
「钟忆,妳别逗我了,妳明知道。」
「咳,我告诉妳,他呀,目前动弹不得,挺可怜的。他要我告诉妳,他一定不负妳,妳得耐心等。安雅,」钟忆再趋严肃,「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应当知道可能会有的困难吧?」
「钟忆,妳放心。我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安雅忖度了半晌,「妳告诉妳哥,我在纽约等他。他来或是不来,我都不会主动争。他想怎么做好就怎么去做,不必考虑我。」
「安雅,妳误会了。」钟忆急得大喊:「我哥怎会不考虑妳呢?他整颗心都悬在妳身上,哎,我就是笨,说话老是辞不达意。他对妳绝对真心,安雅,妳千万不能误会他,他已经够可怜了。我爸铁腕施高压,他动弹不得。安雅,妳一定可以体会的!」
「妳放心,我没有误解妳,也没有误会他。我只是告诉妳我的心情。钟忆,对于他,我完全没有能力去预计什么,如今这情况是我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只要他过得好,我无所谓的。」
「没有妳,他好得到哪里去?」钟忆叹了一口气:「我得上课去了。回头再写信给妳。记住喔,赶快给他个电话,他现在在公司,假如接到妳的电话,准会高兴死了。我得挂电话了,拜拜。」
公司?公司的电话几号?安雅根本不晓得钟威的电话号码,如何打?钟忆也真是的。
「谁呀?」琳达把室内的东西稍稍整理了一下,回头问。
「钟威的妹妹。」
「她知道你们的事了?那他太太呢!」琳达偏着头想。
「她没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正怀孕,最好还是别让她知道,唉,琳达,我想,干脆我撤退算了。」安雅突然觉得很绝望,「他那个世界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有它既成的一套规则,我贸然闯了进去已是不智,何苦再拉他出来?把他逼入绝境?」
「恐怕已不是单纯妳一人撤退的问题了。钟威是个自主的人,他有权利追求他想要的人生,困守着一个不快乐的婚姻有何益处?妳撤退,是三个人的不幸。安雅,把这道难题丢给钟威好了,妳就安心在这里,先找个事做,再说吧!」
安雅略感疲累,坐在椅子上,愁思困困--亚琴姑妈的情况不晓得会如何?庞大的医疗费用岂能靠那一百万美元?说什么也不能平白拿钟临轩的钱,否则自己倒成了什么?
电话声骤然划破了寂静,安雅颤抖地拿起话筒「喂」了一声。钟威的声音旋即急切地响起:
「安雅,是妳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妳的电话都没人接。」
「我……」乍听他的声音,安雅的心落了地,觉得踏实起来了,原先那种莫名的绝望登时烟消云散,「姑妈发病了,我忙着安排医疗的事情,直到今天才回来。」
「安雅,」他的声音突然变了,沙哑而低沈:「我想妳。」
她握着话筒掉下泪来。就是这样的声音让她深情一往,也是这般的柔情使她心碎。
「安雅,妳怎么了?妳是不是又哭了?」他又急又毫无办法。
「没有哇。我哪有哭?琳达在这儿呢,我一哭她不笑死才怪。」她故意装得轻松一点,怕荷不住这样的感觉。
其实,情到深处反而无言了。千种相思,万般情爱,又怎能用言语来表达呢?他们两人登时沉默了,倾听着彼此细微清晰的呼吸声,隔着天涯,但觉生生世世,他们曾相遇,挚相爱,将相守……是的,前生、今世、或来生,她愿贴着这样的一颗心,揣梦于手中,藏爱于怀里……
***
安雅找了一个助理的工作,在住处附近的一间贸易公司,他们专门与远东往来,安雅的中日语都好,很快的,在公司受到重用,愈来愈忙。
每个星期她会去看亚琴,有时候陪她说说话,或者推她到外头散散步。她会告诉安雅一些陈年往事,譬如淡水的落日、红毛城的传说等等。她似乎忘了很多事,特别是关于钟临轩。安雅想,这也是好的 她只记得她想记的,或者,这也是她的幸运!
琳达渐渐活跃起来,连续跑了好几个龙套之后,她终于慢慢崭露头角,木来,她也只抱着玩票的心情,这么一来倒认真地考虑起在百老汇发展了。
安雅常给钟威写信,为此,钟威特别开了一个信箱。他倒不常写信,总是打电话。写信来的是钟忆,间接地告诉了安雅许多消息……这样,日子过得很快,两、三个月倏忽逝去。
那天,琳达抱了一大堆东西,嚷着帮忙,推门进来,安雅正站着和钟威隔海叙情。琳达瞪亮了眼睛,吓得东西掉落一地。
「安雅,妳--?」
她看到安雅肚子有些凸出,心里立刻雪亮。余安雅从来没有过凸肚子,除非--怀孕。她没好气地站起,等安雅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挂上电话,笑着问她:
「妳干嘛那样看着我?」
「妳倒气定神闲的啊,天杀的钟威居然不带保险套!」琳达生气的握拳,咬牙切齿地继续朝安雅进攻:「妳说,妳到底安什么心,难道妳蠢得要把孩子生下来?」
「有何不可?」安雅微微一笑,把琳达带来的东西看了一遍,挑出了巧克力,「我最近喜欢吃甜的,准会发胖。」
「会胖得像猪,身材难看死了!」琳达没好气地说:「到时候,钟威会被妳吓跑了,届时妳抱着妳的宝贝孩子哭吧!」
「琳达,妳别生气,」安雅塞给她一条巧克力。
「听我说完,妳再说话,好不好?」她坐下来,拿了条毯子盖住腹部,「我是个成熟独立的女人,是不是?就算没有钟威,我养不养得起一个小孩?这些都是其次,重要的是,我有种感觉,这个孩子对我意义非凡。不管我和钟威将来如何,在我的生命中,他的来到,代表了一个梦想与爱的其实。琳达,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很空洞,生命很浮晃,我需要一种真实的、具体的感觉,钟威给了我那种感觉,『他』也给我同样的感觉。钟威,我把握不住;但是,『他』却把握住了我。琳达,妳能了解吗?」
琳达静默地注视她许久,终于点点头,但是她又问:
「钟威知道吗?」
安雅摇摇头:
「他若知道了,不又是一番人仰马翻?也许还坏了事。最近他太太快生了,最好别生什么事。钟临轩最提防他来美国,妳想我若告诉了他,他会不飞过来吗?」
「那妳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时机成熟的时候!」安雅莞尔。
琳达闻言,摇着头斥她:
「人都说我疯,其实比起妳,我简直甘拜下风。我摸看看,它会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