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拭净了泪,随她进入另一间禅房。房间窗明几净,不染尘埃。
「妳第一次来?」师父递给她一杯水。
「第二次。不过,上一次年纪很小,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钟先生常来妳父母灵前上香,每回总是逗留许久才走,盛情可感。」
「钟先生?」安雅很吃惊。
「钟临轩先生,他说是妳父母的朋友。大约一年来一次,我们这里还留有他捐献的纪录。此番寺院扩建,钟先生出力不少。」
安雅沉默地听完,不作任何表示。稍后,她起身告辞,留下了一小笔钱。
「请师父偶尔替我上炷香,准备一些鲜花素果。」她的语气中有着央求之意。
「妳放心,每个月我们都有供修会,定会上香献花的。妳请收回吧!再说,钟先生对敝寺的贡献甚多,我们绝不敢怠忽的。」
安雅最终还是把钱捐了,算是尽一点微薄的心意。对于钟临轩的行为,她并不特别感动,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的良心并未眠灭!!
第三章
安雅病了,也憔悴了,在多重煎熬之中萌生了回美国的念头。恰好子襄十万火急来了信,询问她何以久不写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安雅哭了,拥着信纸哭得肝肠寸断。
一日,她起身,才踏出公寓,赫然看见赵斌扬叼了根烟,守候在门口。她心想,姑且不论其它,此人的耐性实在也很够,因而产生了不忍之心,于是向他说:
「有哪家餐厅还可以?我们去吧。」
赵斌扬喜出望外。踩熄香烟,吹着口哨,一个打恭作揖,高兴地和安雅一并离开。
安雅这一向病了,也苍白了许多,原本白晳的皮肤更加透了,彷佛要看见血管。赵斌扬小心地伺候着,心想:不知哪里飞来的鸿运,还是老天可怜见?「妳瘦了。」他说话有点娘娘腔,一片深情地望着她:「不过还是一样漂亮。」
安雅无奈地一笑,也不多说话。
那一天安雅也懒得推辞了,就让赵斌扬载着四处兜风,企图除去一些心头的阴影和压力。
赵斌扬自此,天天到安雅楼下守候;有时候,安雅心情不错,便同他去吃一餐饭;心情若不好,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赵斌扬倒是逆来顺受,风雨无阻。如此,则风言风语立时传开来,关于安雅和赵斌扬拍拖的消息也迅连传到钟家。安雅一径儿磨菇着日子而过,把自己孤立了起来。
一天,钟忆竟跑到安雅住处郑重地问起她来。安雅笑了,笑得差点哭出来:
「我和他?谁说的?怎么算是拍拖呢?吃一顿饭?或是看一场电影?钟忆,我余安雅还不至于差劲到不懂得辨别一个人的动机。不过,话说回来,赵斌扬这一向还挺守规矩,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安雅给钟忆倒了杯水:「我最近都没和中恒联络,你们究竟进展如何,倒是说说看。」
「我爸不许我和中恒来往。」钟忆忧然地说。
又是这只老狐狸!安雅在心里咒骂着,嘴上只说:「他老爱主管别人的婚姻,真是不可理喻。」
「就是啊,」钟亿摇着头:「像我哥和嫂子两个人几乎不说话。最近我哥常常夜不归营。妳知道我嫂子怀孕的事吗?」
安雅的心莫明所以地刺了一下,摇摇头。
「差点流产呢,这几天她回娘家休养去了。」
感情再怎么不好,也还生得出孩子啊。安雅刻薄地想着,心里泛起一丝苦楚。再无心听钟忆说下去,推说有事要办,,把钟忆送了出去。
回头她拿起报纸又开始找工作,上个工作已辞了,如今找工作倒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沿着广告一路看下去,赫然看到钟氏集团在征人:计有总经理秘书、公关、企划人员……等等。安雅奇怪李薇怎么辞职了,拿起话筒,她拨给了中恒,中恒恰好在办公室里,一听是她,嚷了起来:
「我以为妳回美国了呢!」
「李薇怎么辞了?」
「说来话长。唉,」中恒迟疑了半晌,「有一回,钟威心情不好耗在公司里不肯回去,李薇舍命陪君子,就那么单纯陪他在公司里聊了一个晚上。结果,不巧被林若兰给撞着了。闹得死去活来,林家反施加压力把李薇炒了鱿鱼。他妈的!」
「真有此事?」真的那么单纯?安雅在心里冷笑。
「不过,最后是李薇自己辞的。她挺有骨气的!」中恒言下颇有赞赏之意。
「钟威呢?他都不说话?自己闯的祸也担不下来?」
「他也火大。只是老婆刚好怀孕了,只得忍让下来。」中恒至此,话锋一转,问她:
「我听人胡说妳和赵斌扬走得很近,究竟怎么一回事?」
「有事没事你自己想好了。」安雅心中忽然生气,「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她再细看了一遍报纸。迅速地更衣化妆,在十分钟之内打扮妥当,出了门去,顺便买了一张履历表,随便填填,糊上了照片,招了辆出租车,直奔钟氏企业大楼。
直到下了车,站在大楼前,她才忽然自问:妳为何来此?
站在门口发了半天呆,整幢大楼似乎透出了某种魔力不断向她招唤,她再也不想,快步地走进去。
***
「请妳稍待一会儿,总经理刚好在接听一个重要电话。」
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客气地招呼她坐下,并给了她一杯水,颇为好奇地注视她。
安雅环视钟威这间接待室,在肃穆庄重之中散发出主人的艺术气息。那种重重的钟威式的风格再次使安雅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小姐,总经理请妳进去。」
女人示意她进去。安雅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敲门,然后开门进去。
钟威几乎目不转睛地直视她走进来,手上揣着她的履历表,忖度着她的动机与目的。
「妳总是做一些出人意表的事!」钟威一语双关。
「我需要一份工作,而你们钟氏企业刚好应征人员,所以我就来了。这有什么出人意表的?」安雅平心静气地回答。
「赵斌扬那边难道没有更适合妳的工作?」钟威话一出口,立时后悔了,但是已经来不及收回。
安雅倏地变了脸色,睁着一双大眼睛瞪视他半晌,一股血液往脑门冲--原来,这才是他所指的出人意表!钟威,你混帐!她抓起皮包,再没有一点眷恋,疾速起身,快步向外走。
钟威反弹似地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向门口,在她没来得及开门之前按住了她的手。
「我道歉。」他的声音低沈沙哑,而且微微颤抖。
安雅奋力抽回她的手,咬着牙,寒着脸。
「没这个必要。钟大公子,我哪里承受得起?」
「我郑重地祈求妳的原谅,」他的双眉虬结,几乎是哀求的口吻了:「原谅我的冒失,好吗?」
「你以为我来做什么?摇尾乞怜?我没有料到你竟是这种人;而在你眼中我竟只是那样一个不堪的人!」安雅定定地注视他,钟威脸上压抑着一种绷紧的情绪,「我错了,我根本不应该来。你这偌大的钟氏企业也不过是你凭个人喜恶而用人的场所,根本不值得一顾。请你让开,我相信我应该有选择离开的自由吧?」
钟威放开门把,定定地望着她,轮廓分明的脸上呈现多重复杂的表情,他忖度了半晌,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一字一字清晰地说:
「赵斌扬我很熟,犯不着去惹他。以妳的条件,台湾成打的男士让妳挑。」
「你愈说愈离谱了!」安雅觉得这件事很荒谬 钟氏企业的负责人竟然管起她个人的小事了:「我去惹他?钟威你搞清楚,他……」
「他每天一束鲜花,一封甜言蜜语的信,外加一张会说话的嘴,还有挥不尽的金钱,对不对?所以妳动心了?」
「我没有。」安雅知道自己根本毋需对钟威表明什么 绝对没有必要。可是她不甘心如此被人误解:「吃一顿饭、聊一下天,这就是你所谓的招惹吗?我是个人,我也需要朋友。赵斌扬对我不错,我倒认为他没有外界所传言的那么坏。」
「哼!」钟威从鼻子里冷哼:「他的坏若是让妳知道了,就已经太迟了。」他重新坐回原位,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钟威,你别忘了,我已经廿五岁了,早已分得清楚好坏。他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会不清楚?只是,有时候,我真的很烦,无处可去,无人可谈。你知道的,我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中恒和钟忆最近也很少联络了,我--」安雅突然惊觉自己居然在「倾吐」!连忙打住。
「说下去啊,不妨把我当作朋友。说来,我们应该也算『老朋友』了。」他似乎对她的话很感兴趣,「老朋友」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算了。」她耸耸肩,复又拿起手提包,说:「我看我的工作又泡汤了。你只对我的绯闻有兴趣而已,我得再去找我的饭碗了。」
她无奈地站起来,双手一摊。
「打扰你了。」
钟威摇着头,说:「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我可没说不采用妳。坐下吧,我们聊聊。我一直很好奇,妳干嘛这么委屈自己?大老远从美国飞到台湾来找一份工作。不要再说什么命运之类的,」他压低了声音,「那有一点超现实!」
安雅蓦地红了脸,想起那天在钟家的失态,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于是故作轻松地说:
「台湾是我的出生地,我想多了解一点这里的一切。」
「就我所知,以妳的条件,在美国也不难找到好工作。」钟威以他坚定的眼神锁住她游移不定的目光。
你究竟要问什么?想知道什么?
安雅产生了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感到自己来错了,在他们彼此的关系中,钟威必然居于主导的立场,她还有什么活跃的空间?如此一想,她反而有种破釜沈舟的决心。毅然昂首迎视他的目光,缓慢、清晰地问他:
「那么,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
钟威推了推眼镜,沈吟半晌。
「在妳突如其然踏进我的办公室,说要在钟氏谋得一职之后的此刻,妳想我会怎么认为?如果我够浪漫的话,会以为妳是为我而来,」他很诡异的一笑,注视着安雅变化的表情,「可惜,我是一点也不浪漫的人。所以,我认为妳是为钟氏企业而来!别告诉我,妳对妳父亲和我父亲的过去毫无所知。」
安雅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天啊,这是一个多么深沈危险的人!她的心思迅速旋转,该怎样应付眼前这个人呢?既然他已摊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不如、不如--以不变应万变,于是她淡淡地说:
「我从来不打算告诉你我对令尊的历史一无所知。当年你们钟家是怎么起来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随便一问就可以知道的。」
钟威没有忽略她话中的刻薄,紧抿着嘴,反问:「妳所听到的未必正确客观。」
「同理可证-- 阁下所知道的也未必正确!」安雅立刻还以颜色。
「唉!」
他叹了一口长气,站起身,踱步到窗外。
「妳以为妳掩饰得很成功,是不是?其实,妳身上充满着压抑的愤懑,只要稍稍留神,谁都看得出来的。更何况,妳一个年轻女孩子千里迢迢回到台湾,离开妳原来熟悉的环境,究竟为了什么,外人或者想不到,我们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你们?」安雅有点错愕。
「我父亲。打从第一次在我婚礼上看到妳之后,他就开始调查妳的一切,所以,妳的一切过去,我们都很清楚。」
安雅重重的喘息,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他。瞬间,她忽然悲哀地想着:姑妈,妳错了!在这盘棋上,我们一无反击的余地。
「妳以妳的美丽震惊了全场,也同时震醒了我父亲的警戒。坦白说,我们也有料错的地方-- 他本来以为妳会把垫脚石放在我身上。」他微微一笑,「我还等着呢。但是,妳似乎全没行动,一直到今天,我见妳神采奕奕地踏进我的办公室时,心想,妳终于有行动了。没想到,就我那么一句话又差点把妳气走;我这才发现,我一向高估了我的对手。余安雅,妳太年轻了,太缺乏经验了,本来,我可以陪妳再演下去,但是我不忍心,而且我认为没有必要浪费妳的时间与青春,妳还是回去美国吧,在这儿妳永远得不到妳想要的结果。」
说这话时,钟威站在窗旁,注视着窗外,并没有正视安雅。待说完,这才又专注地凝视她。安雅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浮现空洞木然的醒悟,那样安静、那样祥和的表情重重地撞击着钟威的心。
妳怎么不说话?怎么那么安静?他在心里问着。
时间彷佛过去了一世纪那么久,安雅的眼睛模糊了,潸潸地掉下了眼泪,她吸了口气,沈静地开口:
「难道你们对当年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愧疚?没错,我是太天页了,我姑妈也太幼稚了,她以为给我最好的训练,让我接受最佳的教育,这样子就可以回来扮演复仇的角色了。比起你们父子,我们真的是太幼稚了。」她停顿了半晌,用力地挥掉眼泪。
「不过,这是我回到台湾的动机,却不是今天我踏进钟氏企业的目的。」
钟威扬起眉毛,有点意外,等她继续。
「下意识里我早已放弃了那种天方夜谭式的复仇计划了。」安雅坦然地凝视钟威。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悲哀的钟家,」她犀利的眼光直视着钟威,「一个没有朋友的大富翁,一个不能自己作主的继承人,一个徒具空壳的利益婚姻,一个充满幽怨的闺中少妇,外加一个感情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你说,我还需要复什么仇吗?对这样一个已经很悲惨的失败者,我还需要复什么仇吗?他们比一个五岁起孤独寂寞在异国成长的女孩子,又好到哪里去?她虽然贫穷,但是却拥有一切足以傲人的条件,她还需要复仇吗?」
钟威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有料到她对他的婚姻竟给予这么犀利、刻薄、却又一针见血的评断。
「那妳今天为何而来?」语气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我说过的--单纯地为一份工作和薪水而来。在我回美国之前,我不想浪费时间。何况,我的专长是企管,在钟氏企业我以为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做为将来的参考。虽然我放弃了原先异想天开的计划,那并不表示我放弃了重振余家的希望。钟威,正如你所言,我根本不够资格做为你的对手。但是,你别忘了,我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