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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仇也美丽  第8页    作者:鱼丽

  「我去送妳!」钟忆陪她走下楼,顺便把画卷好,给她带着。

  「不用了,我最怕离别的场面。连中恒他们我也没告诉,就怕那种场面。」

  下到客厅,钟临轩夫妇坐着看电视,一见她下来,问她:

  「这么快要走?」

  「明天一大早的飞机,我还得回去整理行李。」

  「我让钟威送妳回去,小忆去叫妳哥哥,」

  临轩吩咐钟忆。安雅按住钟忆,急着说:

  「不必了。我叫出租车就可以了。千万别再打扰你们了。」

  「妳胡说什么?」钟忆不理她,径自上楼去叫钟威。

  安雅略嫌紧张不安的等着。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秋华好意地问:「就住到家里来,不要一个人住到外头去了。」

  安雅有点受宠若惊,嗫嚅地说不出话来。半晌,钟威下来了,换上轻便的休闲服,想是休息了。安雅更加不安,觉得自己似乎太打扰人家了。

  「走啦?」钟威拿着钥匙询问。

  「安雅,自己好好照顾自己。顺便替我问候妳姑妈,还有徐浩一家人。你们的好消息别忘了通知我!」

  安雅轻轻地垂下眼睑,不置可否。钟威在一旁等着,闻言,很特别地看她一眼。

  「钟伯伯,谢谢你,无论如何。谢谢你每年都到慈恩寺去。」安雅是个是非恩怨分明的人,别人的心情她绝不会忘记的。

  钟临轩微愕然,轻咳了两声,意图略过,便说:

  「早点回去吧!」

  于是送她到门口,钟威到车房把车子开了出来,安雅有些不舍地握了握钟忆的手,说:

  「记得我的话,我会祝福妳的。」语毕,在她颊上印上一吻。便坐上车子,临行,她向钟氏夫妇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钟威便启动车子,往前行去。

  ***

  钟威一直不说话,沈稳地开着车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麻烦你。」安雅勉强挤出这话,企图打破双方的缄默。

  「上回妳送我一程;这一趟我回送妳一程,算是扯平了。」

  他平平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在安雅,却起了莫大的作用。她想起那一次的风雪,其实只是很平常的懈逅,可是她总是放在心上,千想万想的,一直到如今……但他提起,却若无其事一般的。安雅有种受挫的心情,于是不再说话,把眼光移向窗外,雨,已然飘了下来。

  「纽约这时下不下雪?」他问,有点突兀的。

  「应该还没吧?!除非例外的有什么寒流。这个时候虽没有雪,景色却最美。树木都变了颜色,有黄、橙、红,各种色彩,山变得色彩丰富,简直像仙境。」

  「我还是喜欢雪。」他回头看她一眼。

  「也许是因为台湾不下雪吧?」她答。

  「也许是,也许不是。」钟威的口吻很奇怪,突然问她:「几时再回来?」

  「应该说『来』!不是回来。我的来处是美国,若说回去也只能说美国。」她有点落寞地说。

  「好吧,几时再来?」他微微一笑,对她的吹毛求疵有些忍俊不住。

  「不知道。也许不再来了。」她直言说了?「这里没有我非来不可的理由,我来了,只是多余的。」

  「怎么这么说呢?钟忆、中恒不都是妳的朋友吗?」钟威咬了一下嘴唇。「还有,我也该算吧?」并不是很肯定。

  安雅沈吟许久,才说:

  「钟忆和中恒也许是;而你,我不知道。」

  钟威震动了一下,方向盘也晃了一下,他苦笑着:

  「为什么妳会不知道?」

  「怎么说呢?我始终不认识你,觉得你神秘莫测。我们在纽约虽然见过面,但是那个你和现在的你完全不同,我感觉是两个人--甚至此刻的你和方才在钟家的你也不同。你说,我到底认识的是哪一个你呢?我又怎么能把你归类为朋友呢?」

  「我是这么复杂难懂的吗?」钟威掉头问她,企图寻找她的目光。

  「你是的。」安雅笃定地回答,「而且,无法掌握。」

  「这就是妳对我的全部印象?」

  「不是全部。只是部分而已。你深沈、寡言、机智过人、神秘难测,但是,不可否认的,我很好奇,好奇的想知道你的一切。」她侃侃道出,心想,反正明天我就在千万里之外了。

  他等着她说下去,而安雅却敏感地打住了。不行的,余安雅,妳得保留着一些自尊与骄傲回去,千万不要全盘皆输了。

  「说下去啊!」钟威的双眼之中蓄着某种冒险的火焰:「我竟不知道妳的脑里对我存有这么多意见。」

  安雅反而噤口了,她不要自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丫头受挫地回到美国,余振豪的女儿得昂起头,来去自如!她告诉自己。

  「妳不说了。为什么?对我,妳似乎一直有某种防心。我真是那么可怕吗?」钟威自我调侃。

  「这才是我想问你的话。」安雅有些挑衅地回答:「你今晚临阵脱逃,耍了我一记,我才觉得你很保护自己。」

  钟威一怔,有点困窘,辩解说:

  「我根本不会唱歌,妳叫我当场出丑,岂不是太残忍了?」他顾左右而言他:「妳的歌唱得太好了。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歌声之后再添什么了。」他停了半晌,居然问她:「徐子襄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雅登时楞住了,不过一瞬间,她狡黠地反问:

  「你不是调查过了,应该很清楚啊!」

  「廿七岁,高大英俊,温和谦恭,努力上进,柏克莱的优等生,徐浩的骄傲!」他调侃的说着:「不过,对妳而言,他应该有别的诠释,比如说,余安雅的守护者兼崇拜者。」

  「哈!瞧你说得那么流畅,我倒发觉你有个绝佳的语言才能。」

  「不要逃避我的问话、他对妳的意义就像今晚妳唱的那首歌吗?」钟威似乎很郑重其事。

  「你想知道?你不是都调查过了吗?」安雅忽然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似乎处在被质询的立场--而最要命的是,她和子襄的感情几乎不堪质询。

  「征信社只能看表象,无法洞悉他人内心的奥秘。」钟威回答,「安雅,我是真的关心妳。」

  「那么,你是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她直视他,有某种涉险的心情。

  「我只想要真实的答案。」他回视她。车子滑进了她所居住的巷道,慢慢地停了下来。

  钟乌伊拉起了手煞车,熄掉了火,在静谧与黑暗之中等待她的答案。

  「知道了之后呢?」她轻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分外清晰,而且有些颤抖。

  「只有祝福。」他稳定清晰地回答。

  「无论什么答案?」她侧脸的线条很美,在街灯的照耀下,眼睛跳动着两簇冒险的火焰。

  「嗯!」他喘着气息,重重地点头。

  「那你没有必要知道!」安雅霍然瞪视着他:「对一个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感情的人,我没有必要告诉他任何答案。这件事毫无意义可言!!」她说完话,毫不犹豫的下车。

  钟威下意识的反应是开了车门,火速地挡住她的路,他的声音压抑着极度的痛苦。

  「如果还有别种选择呢?妳愿不愿意告诉我真正的答案?」

  她仰起头,瞪着他,眼睛迅速蓄满了泪,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与芥蒂,她缓缓说道:

  「对徐子襄,我只有『昨日重现』中的情怀;那道亮光绝不是他,但是我没有亮光,也没有希望,只有永远的孤独与黑暗。」她打从心底产生了颤抖与害怕,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钟威在瞬间的内心挣扎之后,叹口气,揽住了她。安雅瑟缩在钟威的怀里,她低声的说着:「你那么难测、你那么遥远、那么神秘、那么难解,我怎么可能有希望?怎么可能有亮光呢?」

  钟威颤抖地揽紧了她,呓语般地说:

  「我真的这么可怕、这么神秘吗?难道妳感觉不出来我得用多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妳、不去留意、不去爱妳吗?天哪,妳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不在美国继续妳和徐子襄的梦?」他捧起她小小的、泪痕犹湿的脸,心痛难抑地问她,「为什么妳又突然出现?在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之后?」

  「你希望我离开么?你希望我回到美国,回到徐子襄那里吗?」安雅用着凄迷哀伤的眼光问他,带着决绝的神情。钟威的回答是用嘴唇封住她的话语,不再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安雅软弱地、被动地接受他的吻,他的脸那么近,不再是遥远的记忆;他的唇那么真实,不再是模糊的梦境……一种潜藏在心里的想望,一股蛰伏于身体内的欲望似乎从沈睡的冰山里苏醒了。安雅抱紧了他的颈项,主动地回吻他,响应他,她小小、颤动的身躯在冷风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她呓语般的声音在胶着的两唇间响起:

  「你爱我吗?你要我吗?」她的双手大胆地引导着钟威探测那从未曾有人涉险的平原与丘陵……

  钟威猛地一震,霍地推开她,他痛苦地说:

  「安雅,妳在做什么?」

  安雅的脑里轰然一声巨响--我在做什么?是呀,我在做什么?你居然问我在做什么。她瞪着他,用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大眼睛里盛着浓厚的挫败与伤害,她从嘴里迸出一串话:

  「滚回你太太身边去,你这个儒夫!」说完她冲进门内,重重地摔上门,把钟威抛在外头,呆立着,充满疑惑与痛苦。

  安雅喘着气,心中一片混乱与挫败。她气自己的莽撞,更恨钟威的举止,他那句:妳在做什么?彻底地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与爱意。

  混帐!去你的钟威!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清楚?我丢弃了矜持、丢弃了自尊、忘了过去的恩怨,忘了父母的痛苦,也忘了美国,背弃了徐子襄,你居然还问我:我在做什么。去你的钟威!你孬种,你只配滚回你那个虚伪的钟家,你也只配戴上虚伪的面具去和别人勾心斗角,你根本不值得我爱,根本不值得我去在意……

  安雅握着手指头,绝望的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这个时候,她只想逃遁,只想远走,躲回她深深、晦暗的梦里去。不会有希望,也不会有阳光,更不会有什么奇迹了……她喃喃自语,疲乏地睡去。

  ***

  廿四个小时之后,安雅已在飞往纽约的机上。她困顿疲乏的双眼布满红丝,空服人员送来的饮食她未曾动过,脑筋像疲乏的发条,动弹不得。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去到机场,又怎么坐上飞机,然后又是怎么在这座位上发了几小时的怔。

  中正机场在细雨飘飞中愈来愈远离,终于只成了脚下一小块迷蒙的视野。没有人送行,她孑然一身来到,也孑然地离去,曾经一度她逡巡着出境室的人草,冀望那么一点渺茫的机会,希望他会出现。可是她失望了,狠狠地骂自己笨蛋,痴想。最后,她绝望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当然不知道,钟威十万火急地赶了来,在他压了整晚的马路之后,他奔赴她的住处,发现她走了之后,又十万火急地赶到机场时,她的飞机已在半空中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但是,当他赶到机场,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时,茫然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瞪着出境大厅外的天空怔怔出神,他想,她走了,将永远走出他的生命。

  第五章

  安雅瑟缩着身子在寒风中回到纽约,她叫了部车子,先回坐落在纽约的房子。屋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压了一大堆广告信件,还有几封朋友的来信。她生了火,并且从冰箱里翻出了陈年的咖啡,替自己煮了一壶。然后把自己抛在沙发上,莫名地发起怔来。台湾的记忆竟然恍惚成梦境了。中恒和钟忆变得不太具体了,连钟威亦然,应该只是昨天呀,他的唇印仍在,甚至她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但是居然恍惚起来了,像是前世。

  她想着,心痛莫名,至今她仍不明了为什么钟威会突然冒出那一句混帐话,一语之间把她击倒了,一点也不留余地。在那样的时刻,他居然会说:妳在做什么?这在安雅是一件不可思议且毫无逻辑可言的一件事。一个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献她的爱情,你说她在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钟威啊钟威,你混帐到了极点。

  过了不久,电话突然响起,竟是子襄远从加州打来的,他的声音显得激动难抑!

  「安雅!妳还好吧?旅途累不累?我真恨不得马上飞过去看妳。但是我那该死的实验和天杀的作业,我根本走不开。安雅,妳在听吗?」

  「嗯,」安雅笑着说:「要不然你以为我睡着了啊?放心地把实验做完,把作业搞好,我在这里很好,一点也没事。没有少了一块肉,也没少了一根汗毛,」她想起钟威说的「余安雅的守护者」之类的话,皱了皱眉头,继续说了下去:「你安心地写论文吧!我好得很。」她故作轻松,鼻子酸酸的。

  「那只好等圣诞节的假期了,我到纽约来,好不好?」子襄建议。

  「好啊!只要你有空呀。」安雅一向喜欢子襄,圣诞节有他一起过,肯定不寂寞的。

  接着他们又闲扯了一些事,什么子眉预备到台湾去参加什么研习会之类的。安雅大部分在听,有时她的心还飞远了。挂了电话,她起身伸了伸懒腰,预备去梳洗,电话又响了,这一回是亚琴了。

  「妳回来了,几点到的?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她有些抱怨,「明天我过去那里,妳不要出去。」

  「噢!」安雅静静地答应了。亚琴又提醒她一些芝麻琐事,然后就挂了电话。

  安雅这才有些发起愁来。该怎么对姑妈说呢?总不成把与钟威的一席谈话照本宣科地说了吧?她不知会作何反应?唉,船到桥头自然直,明天再说吧!

  她替自己放了一盆热呼呼的水,全身舒服地泡着,直到烫红了身子。她起身擦拭,忽然惊见自己镜中的影子,她怔住了,踱步到镜前,她抚着自己身上的肌肤,几乎有些沈耽在自我的美丽中。她想起钟威的吻,以及潜藏在他冷静外表下的丰沛情感,觉得身上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忽然她问自己:如果,如果钟威不停止他的行动,如果他不说那句话,是否她会毫不考虑地把自己奉献出去?她望着镜里的惶惑与迷乱,答案是肯定的。而随着这个答案而来的是她的登时顿悟。她忽然明白了,像电光石火一般,一点念头闪过了她的脑海,原来,钟威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他不是儒弱,而是怕伤害她。而她却误会他了,以为他否定她、轻蔑她、拒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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