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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  第8页    作者:亦舒

  萼生心一动,有什么稀奇,卖相好当然全世界占使宜。

  “明天有什么计划?不如我们--”

  “明天我有事。”

  “不管什么事,道义上你都非让我参加不可。”

  “我到乡下边陲地带探亲,你也去?”

  “难不倒我,你能去我就可以去。”

  关世清换上干净衣决,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若果真要挑剔,可以说阿关太过单纯健康,整个人如一张白纸,而男人最动人的魅力来自生活的经历与沧桑,一分不经意的寂寥与憔悴。这些,阿关都欠奉。

  第五章

  况且,两人一起长大,他的事,她几乎知道得比他还要清楚,丝毫神秘感都没有,也十分乏味。

  除外,阿关没有缺点,他百分百是个好青年。

  “我们去找间精采的饭店大嚼一顿。”

  可惜老刘不在,萼生蓦然想起这个人,他爱吃,又老马识途,一定可以带路。

  现在,他们只能在酒店附属的上海菜馆用膳。

  关世清已经非常满意,叫的菜足够八人用,什么醉转弯、烤麸、清炒虾仁、锅塌鱼、毛豆素鸡、辣子鸡丁……幸亏这一对年轻男女食量惊人,手挥目送,居然也吃了大半。

  萼生一边吃一边挂住两个人,母亲,与刘司机。

  她不住觉得滑稽,这两个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偏偏萼生认为他俩会对这桌菜赞不绝口。

  签帐的时候,阿关问:“可不可以开公数?”

  萼生瞪他一眼,“什么公数会供伙计这样吃法?”

  “那么我来请客。”他取出信用卡。

  老好关世清还是老好关世清。

  那天晚上,他俩共寝一室,相安无事。

  阿关说,“香江仍然同传说中七彩的香江一模一样。”

  萼生不敢苟同,壳子固然不见有异.但是精魂大有出入。

  大早电话就来了。

  萼生扑过去接,已经来不及被阿关捷足先登。

  一声喂,萼生将他的手打开,给他老大的白眼,同时问对方:“哪一位?”

  “车子已经到了大门口。”是刘大畏。

  “马上下来。”萼生放下电话。

  关世清问:“谁?”

  “你干吗听我的电话?”萼生光火,“谁给你这种权利?”

  “我下意识侵犯了你的私隐,对不起。”阿关鬼叫,“那是谁嘛,何用如此紧张?”

  一言提醒了萼生,真的,又不是什么要人,有啥好顾忌的。

  别人要误会,让他误会好了,何用在乎,萼生的性格也颇为自由散漫,最不喜解释。凡有人看不清事实,那纯粹是该人之损失,与她无关。

  缘何紧张?

  忽然,萼生明白了,她一向不在乎,是因为那些人不值得她在乎,她根本看不起那些人,从头到尾不屑,凡事必有例外,她已把刘大畏视作朋友,他如何看她,她认为重要。

  萼生连忙刷洗更衣,抢过手袋,同关世清说:“限你十五分钟到大门口,逾时不候。”

  她在楼下看见刘大畏,朝他点点头。

  刘大畏神情冷冷,问道:“睡得可好?”

  萼生刷一声把脸拉将下来.厉声问:“什么意思?”

  小刘吓一大跳,只得噤声,也没有笑容。

  萼生朝他吆喝:“还不陪我去买干粮。”

  刘大畏指指车厢后的大包小包,“都替你办妥了。”

  萼生脸色稍霁:睑等齐了人立刻上路。”

  关世清很快也下来了。

  萼生见他手上提着器材,便说:“我劝你不要把它们带出去。”

  “放在酒店房间里我不放心,”阿关非要大展身手不可,“就这辆车?”他已经坐到司机旁边去。

  萼生只得任他。

  刘大畏已经开动车子.

  阿关很活泼地说:“司机,沿途介绍一下风光如何?”

  小刘一声不发。

  不到三十分钟.关世清已经打起盹来。

  这一次,小刘抄近路,路程足足缩短一半,萼生心中暗骂,原来上次他走大回环,故意骗车资,世风日下,倒处都是江湖客,害她累得半死。

  一言不发,闷足个多小时,最愉快的反而是阿关,一直睡,十分愉快。

  这次,仁屏阿姨一早在门口等他们。

  “你又老远赶来作甚?”

  萼生上去紧紧搂住她,“阿姨,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

  阿姨双眼润湿,一时无言。

  坐下萼生便开门见山:“阿姨,我来是问你一件正经事。”

  “你说,你说。”

  “外公的公寓房子可是判了给你?”

  “是,一点没错,一九九九年外婆去世,房子正式属我所有。”

  “阿姨,你为什么不入住?拿来卖掉也好,生活舒服点。”

  岑仁屏一怔,忽然微笑起来,像是听到天底下什么最有趣的事一样,边摇着头。

  萼生纳罕,这里边,难道还有什么文章?

  “萼生,你不大明白我们这里的规矩。”

  “阿姨,你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萼生,你肯这样讲,我已经感激不尽。”

  正讲到要紧关头,关世清进来打断话柄,“萼生,乡村风景迷人,我到那一头去拍点照片。”

  萼生没有回头就不耐烦地扬扬手示意他走开。

  阿姨会心微笑,这才是萼生的男朋友吧,他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独独将他呼来喝去,可见是另眼相看。

  “阿姨,请你讲下去。”

  岑仁屏简单地说:“房子早已租了出去,此刻的住客是新加坡的个小厂商。”

  “啊,”萼生宽慰地说:“租金理想吗,每次合约为期多久?每期加几多巴仙?”

  岑仁屏又笑了,“萼生,在本市,一般市民无权将楼宇私自出租给房客。”

  陈萼生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岑仁屏索性同她说明白了,“除非是外商公司购置的物业,否则,一般业主首先得把房子租给政府,然后由政府转租出去。”

  萼生要过一会儿才消化,渐渐听出跷蹊,“政府向你租算多少?”

  “一年三百元。”

  “政府租出去,又算多少?”

  岑仁屏再笑,摇摇头,“不知道。”

  萼生跳起来,“差别甚巨吧?”

  “缴税是国民义务。”岑仁屏得体地结束这一个话题。

  就在这个时候,萼生忽然听到清脆的啪啪两声轻响,像是有谁燃烧小鞭炮,她起了疑窦,不由得站起来。

  阿姨也惊异,“什么事?”

  只见刘大畏先推开纱门进星,面色铁青,见到萼生,才松口气。

  跟着蒋午昌一腿泥斑也奔进来,“妈妈,是枪声。”

  电光石光间,萼生尖叫起来,“关世清!”

  刘大畏即时明白了,立刻吩咐岑仁屏母子:“两位留在屋里,关上门,不要管任何事,陈萼生,你跟我出去看看。”

  萼生一颗心似要自胸膛跳出来,事实上她要用力按住心口,一边她又觉得胃液到处惊恐地窜动,才走到小路口,已经忍不住呕吐起来。

  刘大畏见她如此吹弹得破,摇头叹息,“你留在这里,不要走了。”

  “不,”萼生勇敢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刘大畏大力拖她的手,“那么跟我来。”

  他似平非常熟悉这一区的地形,连奔带跑来到小路尽头的一处山岗。

  萼生一见到一列灰锌铁的营房,就明白了。

  关世清一定是误闯禁区,这分明是人家的机密要地,这该死的人,做事不用脑。

  他俩还没有开口,才现身,已经有制服人员应声而出,萼生一抬眼,进入眼廉的竟是明晃晃的刺刀步枪。她几时见过这种场面,何曾识过干戈,脑袋轰地一声,炸成真空,睁大眼,张着嘴,不能动弹,这还不止,双腿忽然软绵绵,一点劲道也无,身躯渐渐滑落。

  耳畔似有小小声音同她说:陈萼生,现在你知道恐惧的滋味了吧。

  她茫然不知所措。

  刘大畏此时硬生生把她扶住在地,不让她坐倒,并反与制服人员理论。

  萼生吓得出窍的灵魂渐渐回归,虽然金星乱冒,双目已能视物,只见军人已经收回步枪,对他们说道;“该人手持无线电通话器,红外线摄影机,神秘在这一带留连,行动诡异,分明是可疑人物,有所企图,行藏暴露后又慌忙逃跑,现已被拘留。”

  陈萼生忽然听得自己叫起来:“他是无辜的冒失鬼,请你释放他,他是外国人,他持外国护照。”

  此言一出,萼生马上知道她讲错了话。

  只见年轻的军人眉头一皱,厉声训道:“我国采用属地原则,凡在我国境内犯罪,无论是外国人,无国籍人,都受我国法律管辖!”

  这时,刘大畏拉一拉萼生.示意她走。

  萼生还不明白,“不能撇下关世清。”

  刘大畏同他使个眼色,萼生半被逼地离去,急得泪流满面。

  刘大畏说:“还不出城去通知领事馆与你的外国朋友帮忙。”

  一言提醒梦中人,陈萼生不得不渐渐镇静下来,一切由她而起.是她把阿关拉下水,她非替她想法子不可,于是擦干眼泪。

  “我先向阿姨话别。”

  刘大畏也有点佩服她,颔首道:“快,别连累他们。”

  萼生只与阿姨拥抱一下就告别。

  蒋午昌要送出来,被她赶回屋去。

  午昌只得指指手腕,他已经戴着那只米老鼠表。

  萼生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留下这只手表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一切大错均在刹那间铸成,在车中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要大力拧自己的腿,可不是觉得痛。

  一见到电话萼生便跳下车,头一个号码拨给美新处史蒂文生。

  那洋人一听详情,即时呻吟:“老天,这下子可麻烦了。”

  萼生说,“拘留也只是四十入小时,获释后再从长计议吧。”

  “陈小姐,你还执迷不悟?这里不比我们的规矩!拘留期间可长呢,刑事拘留期可长达三个月!”

  萼生一听,头上犹如被浇了一盘冷水,牙关打战。

  半晌,她说,“快替我找律师--”

  刘大畏已经抢过电话,“我们现在正在出市区途中,请你代为知会领事馆人员,我们稍后见。”说完他挂断电话,“上车。”

  “为什么不让我找律师,”

  “陈萼生,你听我讲好不好,动不动找律师,这里要到检察院查完交法院审讯时才准聘请律师进行辩护。”

  萼生吞一口涎沫,“不,我记得不是这样的,这规矩是几时改的?”

  刘大畏叹口气,从口袋要取出一只扁平瓶子递给萼生,“喝口洋酒镇定神经,来,上车。”

  萼生把扁壶中所有拔兰地全部灌入肚子,呛住了,直咳出眼泪来。

  说也奇怪,酒一下肚,一股热流自丹田上升,她顿时觉得稍为轻松。

  刘大畏看她一眼,“看样子你顶担心那傻大个儿。”

  萼生红着双眼,“他妈只得他一个儿子。”

  “不致于这样啦,如果只是行政拘留,希望在十五天拘留期内把他弄出来。”

  惊惶间萼生只觉得人人都好似对当地法律滚瓜烂热,只除了可怜的她与关世清。

  她喃喃自语:“十五天。”

  “这不是刑事法,”小刘安慰她,“只对一些轻微的违法行为进行拘留。”

  萼生瘫痪在车位里。

  到达领事馆,已是下午,刘大畏说:“快进去,只恐怕人家提早休息。”

  “老刘,”萼生呜咽,“你等我。”

  刘大畏点点头。

  萼生忽然忍不住,过去伏在小刘肩膀上一会儿,才转身进大厦去。

  史蒂文生已在等她,匆匆延她进专员房间,萼生见到这两个红颜绿头发的洋人,却如看到亲人般,再也不能控制,号淘大哭。

  “嘘,嘘,别害怕。我们已经发出照会,请把关君的护照号码给我们。”

  萼生掏出记事部子翻出记录递过去。

  专员说:“希望他不是被控间谍罪。”

  萼生闻言仆倒写字台上。

  史蒂文生一直把左手按在萼生肩膀上,这时蹲下拥她入怀,“我们会一直陪你,别担心。”他抚摸萼生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我们立刻派人去斡旋,请回去休息。”

  萼生恳求,“有消息请随时与我联络。”

  “我们省得。”

  史带文生扶着陈萼生离去。

  萼生懊悔得要吐血,抓住史蒂文生毛茸茸的手臂,“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忽然有人插嘴,“这是一宗意外,不要怪自己,切勿内疚,这不是自我审判的时候,日后与关君返回温哥华,才慢慢讨论未迟。”萼生当然知道这是刘大畏,不以为奇,史蒂文生却怔住了,他抬起头打量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刘大畏说:“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他一走开,史待文生便问:“这是什么人?”

  萼生疲累的说:“我雇用的临时司机。”

  史科文生愕然,“司机?”

  萼生点点头。

  “你真相信这人会是一个职业司机?”史蒂文生笑出来。

  萼生在这一刻内心澄明一片,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真是当局者迷,这一个星期来她一直为其他问题纷扰,竟不虞有他。

  史蒂文生又打趣道:“他的智慧胜过我同你加起来的和。”

  刘大畏已经把车驶过来。

  史蒂文生说,“尝试睡一觉,明朝一早我来找你。”

  她向他道谢。

  萼生一路上没有出声。

  她注视刘大畏:坚毅眼神、肯定倔强的嘴角、行动迅速、头脑敏捷,陈萼生陈萼生,你是个瞎子,他的伪装在第二天已经崩溃松弛,因为她蠢钝如猪,根本毋须加强防范。

  司机!真难为他了。

  萼生呼出一口气,他的真实身分是什么。不难猜想。

  萼生忽然掩住胸口,整个人佝偻起来。

  “什么事,”刘大畏急问。

  “胃痛。”萼生呻吟。

  刘大畏自问还没有见过如此娇嫩似朵花般女郎,虽然值得同情,可是与她上路真是个负担。

  只见她痛得额角冒出豆大汗殊,嘴唇青白,便问:“可有药?”

  “在酒店房间,”萼生咬紧牙关,“我不会有事。”

  话虽这么说,感觉上却有人似要摘了她的胃而去,而且拖拖拉拉,制造不必要的痛苦,叫她受折磨。

  好不容易捱到酒店,刘大畏扶她到房间,在行李中找到那瓶仙露,摇匀了,喝一口,躺下来.萼生觉得小命又拣了回来。

  包包打开,刘大畏只见里边放着各式各样不下二三十种药丸药水药粉,叹为观止,都说西方人嗜成药如癖,可见不是谣传。

  身体欠佳,应该治本,光是头痛医头,胃痛医胃,不是个办法,不过此刻他亦无瑕教训她。

  一言提醒了他,“我们整天没吃东西。”

  萼生苦笑,“你吃得下吗?”

  “一条牛都吃得下。”他拿起电话就叫一大堆食物。

  萼生十分佩服他,是应该这样,自己先倒下来,还怎么帮人,吃不下也要吃,吃饱饱,精力充沛,才能好办事。

  刘大畏照例举案大嚼,萼生这才发觉他不是贪吃,他是求生,在野外,下一顿食物不知从何而来,能吃便尽且吃饱,受过这种训练,习惯成自然,城市也视作森林。

  惭愧,她如此小觑了他。

  萼生放下三文治,“关世清会被拘留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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