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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9页    作者:亦舒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

  “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不便。”

  “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日,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日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女佣把饭菜开出来,我们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汤淘了饭,硬塞下去。

  “当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哝,“不吃怕发软蹄。”

  “越是非常时期,”永亨说,“越要加强护理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但我流着自暴自弃的血液。”我放下碗。

  “别乱说。”

  两个仪式我都出席。

  没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荣。梅姑姑勒令我与马大穿麻衣蹲在一边做家属谢礼,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脸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边。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觉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证上都写着裘哈拿、裘马大,活到二十多岁,忽然转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没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妆卸下一半,尚留着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妆的,我心冷笑,当她大殓的时候,也得嘱咐化妆师落重笔。

  她静静的说:“你们倒好,一上来就领遗产,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还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没有你老,你永远比我老。”我老实不客气的说,“老字是我恭维你的专用词,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还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骂。

  “还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脸。

  梅姑姑过来责骂,“一家人要吵回家吵,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客人听不到声音?”

  客人早已窃窃私语,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们这两个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乐不可支,议论纷纷。

  我非常生气,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这样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弄得灵堂如一个墟场般。

  我站得远一点。

  马大过来问:“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点点头。

  “你同她吵架?”

  “说了几句。”

  “令侠说她是贱人。”

  “谁?”我说。

  “令侠。”马大说。

  我吃一惊,“你同他这么熟,叫他‘令侠’?他的话,你信一半,已经太多。”

  “他很热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热的,以前对殷瑟瑟也热得很,不过热面孔贴完冷屁股回来,所以改了口,你自己当心点。”我说,“能对着你叫别人贱人的人,迟些儿难保不对牢别人说你也是贱人,他不会发特别优待证给你,就你一个人免疫。”

  马大铁青面孔,“你有完没有?亲姊妹与非亲姊妹,都叫你非议,我是好意劝你。”

  我觉得很累。

  这是我一生人最虚伪的一次。跑来坐在我杀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灵堂以主家姿态出现……

  等脱下麻衣的时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师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妈妈差点没昏过去。他的胡琴、衣物、乐谱,随着他躯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妈妈替他行基督教仪式。

  妈妈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该去的已经去得干干净净,我们应当了无挂念。

  但我们心底知道,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永亨问我,“为何愀然不乐?”

  “没有呀,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以前你喜欢吵嘴,喜欢挑战,喜欢笑。”

  “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一本书读到老的理由。”

  “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转变。”永亨说。

  “好的转变?我不高兴梅令侠老在马大身边转。”

  “这就是你的不对。”永亨说,“马大有交友的自由。”

  “但是梅令侠!”我夷然。

  “我记得你有一阵子也跟他很谈得来。”永亨看着我笑。

  我不以为然,“可是我立刻发觉他是个滑头。”

  “这个世界由许多种人组成,你不能要求他处处像你。”

  “你同他一起长大,告诉我,他是不是个坏人?”

  “好坏哪里可以一言蔽之,你以为是小时候看《华伦王子》或是《圆桌武士》,至要紧是分辨忠奸?”他笑。

  “那凡事总有个公论吧。”我不服气。

  “历史上的大人物,才有资格获得公论,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哪里配?”

  我用手捶他,碰巧马大经过,瞪我一眼,“唔哼”一声,走过。

  永亨说:“你看梅令侠不顺眼,马大也不那么喜欢我呢。”

  “你别多心,她从来没有批评过你。”我说。

  永亨问:“你的铺子怎么样?什么时候开门重新营业?”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铺子顶给别人算数。”

  “不大好吧,你整日在家干什么?”

  “陪妈妈。”

  “如果我劝你,你听不听?”永亨说。

  “好话就听,听得舒服就听。”我瞪着他。

  “回去打理那家铺子,这是你的精神寄托。”

  “把我说成一个怨妇似的,殷永亨,我还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我陪你回店里去看看。”

  第五章

  回到店内,不知从何开始,满地是邮差自玻璃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我拾得厚厚的一叠,放桌上,店内许多地方都结尘,我顿时忙得不亦乐乎。

  永亨说:“我先走一步,公司里有事。”

  我抬起头,很惆怅,这一阵子,有他在身边,已成习惯,如今正经事已经办完,他要忙他的去,我非常不舍得。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再来”,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一个多月不回来,颇有面目全非的感觉,别的店全在减价。我花了许多时间都不能决定减到什么地步,索性挂出一律七折的牌子。

  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会把每件衣裳标上新的价目,仔仔细细,一丝不差,但今年却一点兴致也没有。我不是个有长心的人,所以无心向学,没法完成四年的大学功课。

  也许马大说得对,我这样子坐在店内,一日到黑,多么乏味,绝对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也许是这几个星期心情不好……我必需振作起来,现在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纷纷过来打招呼。

  “好吗?担心呢,以为你病了。”

  “没事吧?要入货了,明年更难维持。”

  她们真是可爱。

  但我仍然愀然不乐,驱之不去的寒意笼罩了我的心头,趁着闹哄哄的时候妈妈已经把话说明白,她希望我快点结婚,她不担心马大,她担心我。我垂头看自己的腿。拜伦是拜伦,我是我,这是我终身的遗憾,毫无疑问。

  但是我裘哈拿断然不可因此气馁,我必需要振作起来,把这家小店打点得有声有色……

  但到下午,我还是提早关门,回家。心灵虽然愿意,肉体软弱得要死。

  妈妈问我,“货品减价了吧?今年都减得早。”

  我答:“小店减价,货色去得太快,也很难,旧货一件不存,新货又未到,青黄不接,怎么做生意。”

  妈妈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样子,“是不是不想做?”

  “做做。”

  “别口不对心的。”她微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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