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搂住母亲,“老妈,你不必再演妲己消磨时间了。”
“我演李靖,”母亲啐我,“收服你这个哪吒。”
大哥摇摇头,“小弟真被妈宠坏了。”
“这些年来也只有他陪你妈起哄,”父亲说,“算了算了。”
我说:“这叫做彩衣娱亲。”
二哥白我一眼,“你还上二十四孝的榜呢。”
母亲问父亲:“老头,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说:“叫爹收拾收拾,扫一扫,门缝里怕就扫出几千万,索性到外国做寓公去吧,还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呢。”
二哥点头,“小弟说得是。”
父亲不响,他正低头喝着津白鸡汤,过了很久,他说:“听说温哥华天气还不错。”
我举手欢呼,“哗,太好了,可是老妈,你可别乐极生悲,现在爹闲了下来,时间无处打发,说不定老尚风流起来,你可要当心,把他看紧一点。”
父亲骂,“狗口里真长不出象牙来,这是什么话?”
我不服,“怎么,你那老打铃呢——”
母亲脸上变得煞白I,“什么老打铃?嗄?什么?”
三个哥哥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支吾,“我怕爹闲着慌,老打门铃。”
母亲逼视我,“嚼舌头。”
大哥说:“小弟别老打岔,听爹说往后的计划。”
“我还有什么计划?”爹反问,“后天早上开会,那女人一定会挽留我作受薪董事,以便天天半夜叫我去为她做跑腿,我当然是一口拒绝,光荣撤退,使她无计可施,这是败仗中之胜着。”他得意起来,“这种年轻女人,胆敢与我斗,不外是仗着有几个钱而已。”
二哥问道:“那我们呢?”
父亲说:“你们要自己争气,我鼓励你们开的卫星公司,现在是一展身手的机会了,做得成,固然好,做不成,家里也有现成饭吃,不比我小时候,可真是后有追兵,前无去路,那才惨呢……”
爹心情出乎意外的好,竟滔滔不绝说起他的创业史来,老妈直打呵欠,哥哥们面色尴尬,心情沉重。
老爹原来有的是幽默感,钱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反正他已经知道他可以做得到,这才是最最重要的,现在轮到哥哥们去证明自己了。可怜的哥哥。
我推开身前的碗筷,心中如放下一块大石,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小时,他们再说下去的商场战略我也不懂,因此就退回房间去。
刚巧听到婀娜的电话。
婀娜说:“乔穆,敏敏哲特儿在此地,你要不要来?他想见你。”
“你给我安排了见慕容琅没有?”我追问。
“你来了便知分晓,哲特儿愿意带你去。”
“我马上来。”
真是疲于奔命,我匆匆赶到婀娜那里。敏敏哲特儿叫我感动,天下竟还有如此恩怨分明的好男子,他急得什么似的,端张椅子坐在门口等我出现。
一见我,哲特儿就说:“兄弟,你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我悲从中来,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
“事情我都知道了:婀娜与阿琅都告诉我。”哲特儿说,“你爹精神还好吧?”
我说:“他在金钱上并没有太大的损失,不过在‘名’字上就一败涂地。他应付得很好。”
哲特儿忽然说:“这是一场金钱战争,如果我有廿亿,就可以将慕容公司再买回来,变成敏敏企业。”他童心未泯。
婀娜说:“如果你有廿亿的话,请花到别的地方去,别在此地乱搞。”
“算了。”我搔搔头皮。
“兄弟,你有事,即等于我有事,你不必见外。”
“敏敏,你真是个好朋友,”我拍拍他肩膀,“你自己家里还有好些事情没办妥呢。”
“穆兄,多得你相助,事情大有进展,慕容琅答应与我去见小儿。”
“好消息,恭喜恭喜。”我由衷地替他高兴。
婀娜说:“他认为是你帮他说项的缘故。”
我苦笑,“我并没有一张会灿出莲花的嘴巴。”
婀娜又说:“他又认定慕容琅是你让出给他的。”
大个子说:“你们中国人说过的,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拍大腿,说道:“我根本不喜欢慕容琅。”
婀娜瞪我一眼:“你婉转点好不好?”
我问哲特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你现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据说可以替我安排见一见慕容琅?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哲特儿有点尴尬。
真笑话,早一个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点没配条门匙做长期食客,现在居然要别人引见,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敏敏哲特儿此刻已非吴下阿蒙,他说道:“要见你的是慕容太太。”
我一怔,“啊,她。”做不得声。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说:“‘啊她’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要与这女妖算账吗?”
“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时在他们总公司见你。”哲特儿说。
她有什么话要说?
婀娜问:“你去不去呢?”
“我当然去。”我说。
“那么我向她报告一声。”敏敏说。
我说:“真厉害,令一个尼泊尔的酋长乖乖地做信差,阿琅什么时候跟你回去?”
哲特儿不好意思的说:“她没答应回尼泊尔,但是我已令亲信将小儿送到瑞士,我们后天一起到苏黎世去。”
婀娜说:“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处之道。”
“祝福,以后就瞧你自己的了。”我与他握手。
他说:“阿琅的心情很低落,她与我说,命中注定她爱的人老是爱上她的继母。”大个子大惑不解,“我不明白,我可没有爱上慕容太太呀,那个女人仿佛新自坟墓走出来,浑身不带一点人气,多可怕。”他形容得极妙。
我心虚,不敢多话。
“穆兄,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帮你。”他再三的叮嘱,然后走了。
真是个好汉子,不枉结识他一场。
婀娜说:“慕容琅的福气不错呀,碰上这样一个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
“怎么,你对香港不满意?”我故意岔开去。
“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肠。”她说。
我说:“婀娜,你对我好,我现在也知道了。”
婀娜忽然涨红了脸,“谁要听你说这个?”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还不快走?”她赶我,“明日一早还有重要的约会。”
“我累死了,你让我在这儿胡乱憩一会儿。”
“人家就是想见到姓乔的一夜落泊,你应当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齐齐的过去,也算是争口气。”
我悚然肃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我这一养神就养到天亮。
第六章
我相信爹爹与哥哥们也全没睡好。天亮了我起床梳洗,换上套光鲜的西装,但是没有结领带,故意作随便状。
老实说,我亦不信宁馨儿昨夜会睡得着。
为了复仇,她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少,真是损人不利己。
我为此非常嗟叹。
我们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们的胡髭一日一夜没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他们在研究温哥华哪种房子好,以便父母搬过去定居。
大哥说:“爹太一门心思了,居然在外国没有房子,一旦风吹草动,躲也没处躲。”
二哥说:“人说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并不是个奸商。”
二哥则说:“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齐了,到什么地方去?”
“他能去哪里?”妈妈说,“还不是去见女朋友。”
大哥问:“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谁?”
妈妈说:“那个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众能干,又能吃苦,外型非常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乔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会,她都以显著的篇幅刊登在婀娜杂志上,博得老太太无限欢心。”
母亲反问:“我老了吗?老太太。”
二哥说:“能干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顾,况且今时今日,女人有一千种方法花钱,若没有一种赚钱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亲说:“做乔家的媳妇,不必自己赚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妈,你晓得啥,现在的凯丝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晚装一万多,皮鞋一千块……太可怕了。”
“有了对象,也不带回家来瞧瞧。”二哥说。
我说:“爹妈都见过婀娜。”
爹白我一眼,“终于决定是她了吗?人家对你可是真心,你别辜负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来,“怎么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闻周刊的红人,这个月跟赵咪咪,下个月与夏琳琳,上星期是玛姬杨,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这样子一片雾的关系倒是没人追究,我规规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气。
爹狠狠地说:“你哥哥们再风流,没吃半点亏,你呢?你没吃羊肉,连带你老子都惹着一身骚,你还说?”
我顿时英雄气短起来,“爹,别提了。”
大哥说:“好好的说正经事,小弟一上来就搞浑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装的襟,委委曲曲的离开饭桌。
其实心头很宽朗,平日哪有机会做小弟撒娇撒痴?如今夙愿得偿,,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轻松心情,竟不是伪装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业区黄金地区,一整栋大厦的顶四层楼全部是他们总部,余者出租。
电梯将我带到廿楼,我出电梯,推门进慕容企业公司。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迎上来,问明我身份,再领我进一间小小的休息室。
我刚想坐下,忽然之间“休息室”动起来,向上升去,这竟是另外一部电梯。
我猛地吃一惊。
不要说是我,连父亲都被他们蒙骗了,要是我们早日看到这种架势,杀头也不敢轻敌。
电梯再次停下来,那穿制服的人朝我点点头,说声:“到了。”
自有另外一个人带我进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坏是坏在初次见面,由她亲移大驾到我的公寓来,我只当她是手头上有点钱的年轻寡妇,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厉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为光线实在大暗,我只觉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来了。”咕咕声的轻笑。
是慕容珏,他也在这里,他的笑声是神经质的,阴湿的,我毛骨悚然,浑身的不舒服起来。
长窗被厚厚的丝绒帘布遮着,只开着小小的座台灯,一刹那只觉得气氛像哪间华美的西餐厅,但随即又觉诡异。
“你好。”我向慕容珏点点头。
他走近台灯旁,我看到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他紧张的问:“你现在明白了吧,什么叫做曼陀罗。”他像夜袅似的笑起来。
我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摇头?”他喘息,“为什么?”
“她也处处受别人左右,不能自己,你们中的毒,叫做自我毁灭,你、阿琅、宁馨儿,时间与金钱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为什不回头走呢,这些年来,你折磨自己,难道还没受够吗?为了什么还坚持下去?”
他额角也布满了汗珠,紧抿着嘴唇,堕入痛苦的魔障里。
我问:“恐怕你不愿脱出这个深渊吧?因为回了头你也不知何去何从,更加失落。你们姓慕容的这家子。”
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我。
我说下去,“世界那么大,你们看不见吗?阿琅去了那么远,终于还要回来重蹈覆辙,而你,你就会在她身边打转;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罗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们的父亲至今尚无处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阴影里。”
慕容珏用手掩住了脸。
“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气来。”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我想我是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这一家人简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从出来,嘱我:“慕容太太现在准备见你。”
我敲敲门,推门进去。
那是一间会议室,非常宽大。一张桃木长型会议桌足有廿尺长,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边,于是拉开另一端的椅子,不请自坐。
她仍然是那么美丽,一袭简单的旗袍将她衬托得无懈可击,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绿的珠扣,晶光闪闪。
她非常端庄地坐着,身后的墙壁上有一幅油画,画中人是个英姿凛凛的中年人,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点点头。
她开口,“你来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来你能见到我吗?嘴里不响,且听她说什么,我不能失礼乔家。
她说:“我们明天召开董事会议。”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乔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会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个哥哥也会奉陪的。”
慕容太太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张,有点沉不住气,她说:“乔穆,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
“我知,我怎么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乔氏由我父亲所创,我们自然心痛,但事业亦不见得是生命的全部,况且我有三个哥哥可以承继父业。”
宁馨儿站起来,“他打算退出?”充满了诧异。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阴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么也得不到,你难道没听说过乔老是个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惊,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来。
我问:“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双目闪闪的看住我。
“你一辈子忘不了过去,”我缓缓的说,“多年来富裕的生活,并没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两句话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显神威做一场戏,你那小家子气永永远远流在你的血液中,这一刹那我把你看个透明清晰,不不,你什么都没有,你是个最最可怜的女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呆住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终于我看到她的双目泛起莹光,她含着眼泪,不可思议,这个女人居然会落下泪来。
不不,眼泪只在双目中打转,她忍着很久,倒转头去,我们明天见。”她终于说。
“明天我不会来,我仍然背个相机走天涯。”我耸耸肩站起来。
我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宁馨儿,别再做陪葬品,你已为慕容先生活够了,做你自己吧,将缟衣除下,做一个轻轻松松的人。”我咳嗽一声,怎么搞的,今天老像个化缘和尚似的,不住的劝人为善,“多少人愿意爱你,包括我在内……你都一个个拒绝了。”
宁馨儿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圣,”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为她惋惜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茫然问,“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没有一辈子的事了?”
“没有了,”我慢慢的答,“时代节拍太快,缺少时间,来不及忏悔,来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实际与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