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住英太太,“你呢,你怎么会同他在这里,你担任一个什么角色?”
她容忍地微笑,“我爱我的丈夫。”
“呵,他真是个幸福的人。”我拿起手袋,“我有事,得先走一步。”
“之俊,”英太太像个老朋友似地叫住我,“之俊,你总得让我们见见她。”
我微微一笑,“不。”
“之俊。”
我向他们点点头,便离开他们的桌子。
我并没有立刻打道回府。
我在附近商场逛了很久,冷血地,平静地,缓缓挑选一条鳄鱼皮带来配衬冬天的呢裙子。
刚才我做得很好。扪心自问,我一点不气,一点不恨,一点不怒。叫我交出陶陶,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自五年前他就走错第一步,他不该来封信要求索回陶陶,我聘请大律师复得一清二楚,他毫无机会获得领养权。
于是他又自作多情,以为我恨他,伺机报复,十八年后,那怨妇,那得不到爱情的女人终于有机会跟那负心汉讨价还价了。
不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母亲与叶伯伯最明白不过,从头到尾,我没有爱过英念智,亦没有恨过他。
人最大的毛病是以为爱的反面即是恨,恨的世界,人人恨得脸色灰败,五脏流血,继而联想到,我之不婚,也是为着他,五年来他渐渐自我膨胀,认为远处有一个怨女直为他糟蹋了一生。
他中了文艺小说的毒。
十八年来我很少想到他,只怕失去陶陶,同时为他不停的骚扰而烦恼,我庆幸今日终于摊了牌。
这件事,有机会,我会同陶陶说。
我致电华之杰,私人秘书告诉我,叶成秋隔几天才回来。
我去探望母亲。
母女俩情绪同样的坏。
都是为着男人,过去的男人,此刻的男人,你若不控制他们,就会被他们控制。
她说:“看你这种神色,就知你见过英念智。”
“是的。”
“他仍然企图说服你?”
“还带着妻子来,老太多了,我没把他认出来。”
母亲忽然说:“你有否发觉,除去香港,其他地方都催人老,好端端的女孩子,嫁到外国不到三年,便变得又老又胖又土,怎么回事?”
确有这个现象。
即使去升学也不能免俗,生活其实很苦,吃得极坏,但是一个个都肥肿着回来,村里村气,有些连脸颊都红扑扑,更像乡下人。
我说:“健康呀。”
“可是也不必壮健到那种地步,他们到底在外国干什么,砸铁还是担泥?”
大概要请教英念智。
“香港人脑细胞的死亡率大概占全球之冠,”我说,“特多苍白厌世的面孔,很少有人胖得起来。”
母亲端详我,“你也是其中一分子。”
“习惯。虽非工作狂,出力办事时也有份满足感,蹲在厨房洗盘碗也容易过一日,不如外出拼劲。”
“在我那时候,年轻女人并没有什么事可做,”母亲叹息说,“幼稚园教师或许,但非常腌臜。”
她与爹都不肯自底层开始。也难怪,那样的出身,目前已经是最大委屈,低无可低。
母亲说:“如果十八年前一个电报把英念智叫回来,你的一生便得重写。”
“你以为一个电报他会回来?”我淡然说,“他若这么简单,也不会在白人社会中爬到今日的地位。”
“你一直没有后悔?”
这叫我怎么回答。
我若无其事地说:“没有空,即使往回想,顶多想至上两个月已经睡着。”
母亲静默一会儿:“我却能够一追推想到四十年前,”她叹息一声,“幼时陪你外公观京剧,什么武的杨小楼、老旦袭云甫、青衣王瑶卿梅兰芳、小生德琚如、刀马旦九阵风、丑生王长林……之俊,我这生还没有开始就完结了。”
我拍一拍沙发垫子,无奈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名留青史的。”
“至少你投入过社会,即使做螺丝钉也出过力。”我微笑,“女人在社会上也不止是螺丝钉了。”
她看着窗外发呆。
我说:“在家呆着,比较经老。”
“才怪,有事业的男女才具风华。”
“陶陶呢?”
“忙彩排。”
“有无内定?”
“她的分数很高,其他女孩说内定是她,可是她却说机会均等。”
“那些女孩子好不好看?”
“真人一个个粉妆玉琢,即使五官不突出,身材也高大硕健,都有资格选美腿皇后。”
我笑,“给你你选谁?”
答案自然是:“陶陶。”
有位专栏作者说陶陶特别亲善大方,说话极有纹路。
她?
我茫然,难道陶陶遇风而长,一接触社会就成熟?
我回华之杰办公。
宽大的绘图室只有我一个人,小厮替我做一大杯牛奶咖啡,我慢吞吞地琢磨酒店床单的质素。
室内光线很柔和,叶成秋说的,如今很多中年女人当权,务必使她们在办公室内觉得舒适,千万勿令她们担心光线使皱纹显露。
“之俊。”
我在旋转椅上回身。
是英念智的妻子,她居然摸上门来。
我忍不住露出戒备及厌恶的神色,这个女人对丈夫愚忠,很难应付。
“工作环境真好,之俊,你真能干。”
她一直捧我,不外是要争取我好感。
我不出声。
她耸耸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自己坐下来。
她忽然看到我放在案头的照片。
“是陶陶?”她取起看,“啊,这么大这么漂亮,是的,是该让念智痛苦后悔,他没有尽责任,他……”
“看,英太太,我正在忙。”我逐客。
她放下相架。
她握着双手,指节很大很粗,二十年家务下来,一双手就是这个样子。我发觉她脸上搽的粉比皮肤颜色浅一号,像浮在半空,没有接触,在超级市场架子上买化妆品往往有此弊端。
“有秋意了。”她尚无离去之意。
我放下铅笔,“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说:“这次念智回来,是应大学礼聘,当一年客座。”
“啊,大把时间与我争陶陶,可是这意思?”
“之俊,念智并不失礼陶陶呀,他有正当职业,拿美国护照,我们在彼邦有花园洋房,两部汽车,陶陶要是愿意,可以立刻由我们办理升学手续。”
我尽量冷静,“陶陶不需要这些。”
“你问过她吗?”
“她的大学学费,我早给她筹下,她不爱去西部小镇垦荒,要去,将来会到蒙古利亚去。”
“你真浅见,之俊,孩子总得趁现在送出去,否则她会怨你。”
我站起来,“英太太,我送你出去,我看你是忘记电梯在哪儿了。”
我自高凳上跳下,为她推开绘图室大门。
“之俊,把她交给念智,她便可以享现成的福,我们在美国什么都有。”
是,什么都有,去污粉、抽水马桶、阳光、新奇士、跳蚤、十三点。
“英太太,你有完没完?”我都几乎声泪俱下。
她惋惜地看着我,一副“朽木不可雕也”之表情,终于不得不离开。
她应该在花旗国旅游协会当主席。
我吁出一口气,点上一枝薄荷烟,喝口咖啡。
“妈妈。”
“咦,陶陶,你怎么来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穿件利工民线衫,工人裤,长发挑出一角,用七彩橡筋扎着条辫子。
身后跟着个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是记者,打扮朴素,相机布袋。
我表情转得挺快,马上替她们叫饮料,一边问:“陶陶,不是不让你们接见记者吗?”
“没有关系,”陶陶机智地说,“这位钟姐姐会把访问写得似路边社消息一样。”
我张大嘴,啊,陶陶这么滑头。
钟小姐像是对我产生莫大兴趣,“杨太太,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陶陶笑着更正,“我母亲是杨小姐。”
记者问:“可否让我拍张照片?”
“不不不,”我害怕,“我不惯。”
“妈妈。”陶陶恳求,“没关系,生活照。”
陶陶已经用手搭住我肩膀,把咖啡杯搁我手中,逗我说话,“看我这里,妈妈,别紧张。”
我把脸侧向她那边,说时迟那时快,钟小姐按下快门,拍了十余二十张照片。
陶陶完全是个机会主义者,精灵地卖乖,“谢谢钟姐姐,妈妈,钟姐姐对我最好最好。”
她比我还在行呢。
记者问:“你是杨陶的提名人?”
“不是。”
“你不赞成?”
“不,我当然赞成,但我没有提名陶陶。”
“谁是她的提名人?”
这不是访问吗,将来都会黑字白纸地出现在刊物上,供全市市民传阅,我犹疑起来。
“听说是叶成秋是不是?”
这是事实,我只得说:“是。”
钟小姐追问下去:“府上同叶先生有什么关系?”
陶陶抢着说:“我们两家一直是朋友。”
“华之杰公司是叶氏的产业?”钟小姐又问。
我连忙说:“不如谈谈陶陶本人,好不好?”
“身为杨陶的母亲,你认为她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禁不住看着陶陶笑,“漂亮倒说不上,但很少有人穿几块钱一件的T恤在清晨七时看上去如她那么精神。”
钟小姐也笑,“这句话可圈可点。”
陶陶拖着我的手,“妈妈,我们先走一步。”
钟小姐说:“再让我拍几张独家照片。”
陶陶做出为难的样子来,“拍多了要起疑心的。”
那个钟小姐也很明白,笑笑地收好相机。
陶陶与她似一阵风似地卷走。
没想到陶陶这么会应对,这么会讨人欢喜,这么人小鬼大。
我可以放心了。
坐在高凳上,我惊喜交集。
我脱身了,我终于自由,陶陶已能够单独生存,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护,做母亲的职责暂告一段落,十多年来的担子卸下,现在我有大把时间,我连忙找来面镜子,照住面孔:还不太老,还没有双下巴,眼袋尚不太显,头发也乌亮。
这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我要趁此良机做回我自己,让我想,我是在什么地方放下我自己的?现在可以拾回来,接驳住,做下去。
我还在盛年,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事情还不太坏,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陶陶长大后固然要离我而去,但这未尝不是好事。
让我想,我至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兴奋地取出胭脂盒子,打开来,用手指抹上颜色,往颊上敷,橘黄色已经过时,听说现在流行玫瑰紫,要记得去买。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随国家地理杂志协会私奔,去到无边无涯的天之尖,海之角,追求浪漫的科学家,与他们潜至海洋至深处与水母共舞,或是去到戈壁,黄沙遍野,找寻失落的文明,还有在北冰洋依偎观察幻彩之极光……
我也曾是个富幻想的孩子,然而刹那芳华,红颜转眼老,壮志被生活消耗殆尽,如今我“成熟”了,做着一切合规格的事,不再叫父母担心,旁人点头称善,认为我终于修成正果,但我心寂寞啊!
现在我已经没有身份,我又不是人妻,母亲与陶陶几次三番嘱我少管闲事,我爱做什么就可以再做什么,大把自由。
可怜已受束缚太久,一时不知如何利用机会。慢慢来,我放下镜子,之俊,我同我自己说:慢慢来,莫心焦。
我伸个大大的懒腰,深呼吸,坐下来,拾回铅笔。
我的顿悟在这一刹那。
我与陶陶的照片及访问不久就出现在杂志上。
母亲最兴奋,全剪下来,贴在纸簿上。
她已经为陶陶储满两大本。
陶陶最近一到家就争取睡眠,像只粉红色小猪,缠着毛巾被,打雷都不醒,睡姿可爱,令我忍不住尚要紧紧搂住她深吻。
母亲说:“你表现大佳,与陶陶很合作。”
“我看开了,我总得支持她,”我放下剪贴簿,“条条大路通罗马,不一定要读大学,文凭也不一定万岁,最要紧是她开心。”
“哟,怎么忽然这么通情达理?”
我指指脑袋,“想破头才得道的。反正读书是唯一在年老时做更能获得赞赏的事,与其临老出风头、谈恋爱,不如趁年轻做妥,老了可以大大方方,舒舒服服进学堂。”
“现在流行什么都倒过来做。”母亲说,“先结婚生子,再专心事业,最后才进修,有什么不好?没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顺序。”
陶陶忽儿自沙发跃起,哈哈大笑,一边拍手,“好了好了,妈妈终于站到我这边来了。”
我啼笑皆非。
陶陶进行决赛那夜,我那张票子作废,我没有出席。
父亲进医院再度接受检查,发觉癌细胞扩散到肝部。医生说:他尚有六个月。
我受过度震荡,双手抓紧病床的铁柱,眼看指节用力过度而发白,魂魄悠悠离身躯而去,默然飞返苍白的童年。
阿一催我:“叫爸爸。”
我总不肯叫。那个发蜡惊人的香的男人,并不与我们同住,他是我父亲?
小学二年级作文,在日记一则中我这样写:“每星期天,我由一姐带着去看父亲,父亲住在北角,需要乘车二十分钟。”被作文老师讥为无稽。
也难怪,那时不作兴离婚。
当全班得悉我不与父亲同住的时候,年幼的我颇受歧视,同学都不肯与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我被处于孤立状态,恨父亲,也恨母亲。
在病床上,父亲接受注射后昏睡,表情有点痛苦,枕头上仍然散发那股熟悉的香味,十多岁时我一闻到便会缩鼻子皱眉头。
他仍是我父亲,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我父亲。
继母痛哭,眼泪鼻涕齐下,她的恐惧是真实的,如一般倚赖男人为生的妇女,丈夫便是主宰,她的时间卖于家庭,福利要靠双手把握机会去捞,并没有劳工保障。
我很同情她。她把身子紧紧靠着我,像在大海中遇溺,抓住浮泡一般。
我去银行取出存款,这原是陶陶的大学学费,没奈何,也得暂且挪动。
忽儿想起从前有一位同事,向往赴欧旅行,多年辛劳储蓄,结果长辈逝世,一笔勾销,她曾苦笑对我说:这是什么时势,死人都死不起。
款子交到继母手中,她泪眼昏花地感激,并说:“你父一定还有若干金子,你去问他要,他不会不说,他应该交给你的。”心乱话也乱。
陶陶荣获亚军,在我心中也就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
她一夜成名。
母亲名正言顺成为她的顾问,她似获得重生,活力充沛。
我与叶成秋一起观赏决赛夜的录映节目。
“唉,”叶成秋一边笑一边叹息,“这便是我的小陶陶?穿起旗袍来堪称风华绝代,唉呀唉呀。”
他并不介意陶陶对外表扬叶杨两家的深切交情。
陶陶太知道什么可加利用,使她更加突出。
叶成秋并不是首席富豪,但到底开着宝号做着生意,是个殷实商人,有这样的后台,会增加陶陶的社会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