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过是哼哼,但谁在乎?那么修长圆润的大腿,那么可爱的面孔,粉妆玉琢的一个青春玉女,向你呈现她最好的天赋,观众还能怎么样?
我看得很是激动,这一刹那,连我都被她迷倒了。
叶成秋告诉我:“那夜世球去负责接送。”
我不出声。
“之俊,冠盖满京华,”叶成秋笑,“你何故独憔悴?”
“我父亲的病……”
“不独是因为你父亲,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原谅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这话越说越玄,我干嘛不原谅自己?天下人都会来不及的为自身开脱,我还没见过不急急原谅自己的人。”
叶成秋凝视我,“自从英念智离开,陶陶出生之后,你就巴不得往头上套只面粉袋做人,哪个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双眼放出毒箭,谁要是胆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约会你,你当是侮辱,跟你说笑,你就要痛哭,为什么,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钻在牛角尖内?”
过很久很久,我说:“我怕。”
“不必怕成那样。”
我怕一放肆就成为老来骚,老得起了茧了还到处惹笑。
我用双手掩着面孔。
“这也是你的惯性动作。”叶成秋拉开我的手。
他说得对,无论是兴奋、悲伤、疲倦、紧张,我都会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头,是个没有自信的动作。
因此我不能化妆,用手一擦,就糊掉,怎么上粉呢?
我强笑,“叶伯伯现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着我,良久不作声,眼神中有许多怜爱的神色。他说:“不,你这样很好,难得看到一个虚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着有野心无才能的女人,我情愿你像你这样。”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来关掉电视机。
我说:“撇开我体重不说,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老了,之俊。”
“没有,你没有。”
他仰起头笑,“我又何尝肯认老,岁月不饶我有什么办法,晚上睡憩了,脸上被枕头压到的凹纹至中午尚不褪,皮肤已失却弹性,我嘴里不认老有什么用?我体内器官可不与我合作。”
我失笑,没想到他会形容得这么细致及真实。
他说:“我已在温哥华买好地皮,要告老退休,这里,这里留给世球。”
“你会习惯?”我诧异地问:“你在这数十年来一直带动近千人劳动,你预备退休?”
他缓缓地说:“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来,一切愁苦不驱自走,我兴奋地说:“真的?你打算婚后到外国去开始新生活?”
呵,我怪错他,他是有诚意的,母亲终于苦尽甘来。
叶成秋没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兰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里闪闪发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设计屋子?”十万个问题,“不要盖那种传统式平房,款色要别致:长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帘,房间要很大很大,所有家具都抛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间睡房一间书房以及浴室……”
“之俊,你会为我作室内设计吗?”
“当然,叶伯伯,当然,”我跳起来,“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良久,你告诉我母亲没有?”
他看着我。
“这一刻终于来临,”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之俊。”
“什么?”
“我再婚的对象,并不是葛芬。”
他的声音很镇静,像是操练过多次,专等此刻公布出来。
我一听之下,无限欢喜变成灰,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倾下来,整个人呆住。
是什么人?不是母亲是什么人?是哪个电视台的小明星,抑或是新进的女强人?听叶成秋的口气,似乎在这位新夫人进门之后,一切还可以维持不变,但我深切的知道,他再婚之后,我们姓杨的女人,再也难上他叶家的门。
我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低着双眼不出声。
“之俊,”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好让我把话传给母亲,免他自己开其尊口。“之俊,我心目中的对象,是你。”
我霍地站起来。
我?
第九章
我。
震荡之余,是深切的悲哀,我做过些什么,以致招惹这么大的羞辱?先是叶世球,后是他父亲,都对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
我别转面孔,但脖子发硬,不听命令。
我想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但叶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议一个更好的理由。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当父亲一样看待,事情怎么会崩溃到今日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错?我太轻佻?我给他错觉?
自始到终,他是我最敬爱的长辈,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阳,他怎么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间我愤怼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惧侵袭我心,在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气得溅出眼泪来。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够成熟,我不能淡淡的,连消带打漂亮地处理掉这件事。
我从头到尾是个笨女人。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我又掩住面孔,我也只会掩住面孔。
我连拔足逃走的力气都没有,我头昏。
叶成秋递给我手帕。
他镇静地说:“之俊,你的反应何必太激?对于一切的问题,答案只有两个:是,与不。”
他说得很对,我一向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我太没有修养,我必须控制自己。
我抹干眼泪,我清清喉咙,我说:“不。”
“有没有理由支持这个答案?”
我说:“母亲……”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说过。”
我更添增一分恐惧,“她知道?她没有反应?”
“她说她早看出来。”
我后退一步。
“之俊,”叶成秋无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戏中将遇强暴的弱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像个老淫虫吗,我这么可怕?这么不堪?”
我呆呆看着他,想起幼时听过的故事:老虎遇上猎人,老虎固然害怕,猎人也心惊肉跳。
在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我忽然笑了起来。
叶成秋松口气,“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请留步,喝杯酒。”
我接过白兰地,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咙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动了。
人生真如一场戏。该上场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顶上。
我终于用了我唯一的台词,“这是没有可能的。”
叶成秋笑,“你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这不算数。”
我气鼓,“你凭什么提出这样无稽的要求?”
“我爱你,我爱你母亲,我也爱你女儿。之俊,如果你这辈子还想结婚的话,还有什么人可以配合这三点条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么回答,这个人说话一向无懈可击。
过半晌我说:“你也替我母亲想想。”
“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母亲,你母亲就是你。”
“强词夺理。”我冷笑。
“我一直爱你。”
“我需要的是父爱,不是这种乱伦式的情欲!”我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惊,“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说:“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车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车子。”
他无奈地站着。
我问自己:不坐他的车就可以维持贞洁了吗?数十年下来,同他的关系千丝万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我叹口气,“好的,请替我叫车子。”
我原想到母亲家去,但因实在太累,只得作罢。
这个晚上,像所有失意悲伤的晚上,我还是睡着了。
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我与我母亲,在一个挤逼的公众场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细了,原来是一个候机室。母亲要喝杯东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买热茶。到处都是人龙,人们说着陌生的语言,我做手势,排队,心急,还是别喝了,不放心她一个人搁在那里,于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发觉其中一个档口没有什么人,我掏出美金,买了两杯热茶,一只手拿一杯,已看到母亲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这个时候,有四五条大汉嬉皮笑脸的向我围拢来,说些无礼的话。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们,却反而溅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个男人涎着脸来拉我的领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没有人来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观者。
在这个要紧关头,我伸手进口袋,不知如何,摸到一把尖刀,毫不犹疑,将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腹中。
大汉倒下,我却没有一丝后悔,我对自己说:我只不过是自卫杀人,感觉非常痛快。
闹钟大响,我醒来。
这个梦,让佛洛依德门徒得知,可写成一篇论文。
一边洗脸我一边说:没有人会来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过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亲那里,把话说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头发,一到秋季,头发一把一把掉下来,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动物。
陶陶来了,已夸张地穿着秋装,抱着一大叠画报,往沙发上坐,呶着嘴。
我看这情形,仿佛她还对社会有所不满,便问什么事。
“造谣造谣造谣。”她骂。
“什么谣?”
“说我同男模特儿恋爱,又说我为拍电影同导演好。”
她给我看杂志上的报告。
我惊讶,“这都是事实,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叫乔其奥?还有,你同许导演曾经一度如胶如漆。”
“谁说的?”陶陶瞪起圆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训她,“你把我也当记者?普通朋友?两个人合坐一张凳子还好算普通朋友?”
“我们之间是纯洁的,可是你看这些人写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个人都称赞你呀。”
“妈妈,”她尖叫起来,“你到底帮谁?”
我啼笑皆非。她已经染上名人的陋习,只准赞,不准弹,再肉麻的捧场话,都听得进耳朵,稍有微词,便视作仇人。
我同她说:“陶陶,是你选择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气行走江湖,笑,由人,骂,也由人,都是人家给你的面子,受不起这种刺激,只好回家抱娃娃。名气,来自群众,可以给你,也可以拿走,到时谁都不提你,也不骂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个聪明的孩子,顿时噤声。
“够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问气量小,干脆不看亦可。这门学问你一定要学,否则如何做名人,动不动回骂,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办法。”
她不服帖,“要是这些人一直写下去,怎么办?”
“一直写?那你就大红大紫了,小姐,求还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细忖忖对不对。”
她也笑出来。
我见她高兴,很想与她谈比较正经的问题。
她伏在我身边打量我,“妈妈,你怎搞的,这一个夏天下来,你仿佛老了十年。”
我说:“我自己都觉得憔悴。”
“买罐名贵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细胞那种,听说可以起死回生。”
“别滑稽好不好?”
“唉呀,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买。”
“陶陶,这些年来,你的日子,过得可愉快?”
“当然愉快。”
“有……没有缺憾?”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你指的是什么?”
“你小时候,曾问过我,你的父亲在哪里。”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吗。”
“以后你并没有再提。”
陶陶收敛表情,她说:“后来我明白了,所以不再问。”
“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们分手,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陶陶说得很平静。
“一直过着没有父爱的生活,你不觉遗憾?”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没有的你不会怀念。”
她竟这么懂事,活泼佻脱表面下是一个深沉的十八岁。
“妈妈,你为这个介怀?”
我悲哀地点点头。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数来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见不到父亲,便是见不到母亲,甚至父母都见不着,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换句话说,妈妈,我所失去的,并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妈妈,轮到我问你,这些年来你的生活,过得可愉快?”
“过得去。”
“妈妈,你应当更努力,我们的目标应当不止‘过得去’。”
“陶陶,你母亲是个失败者。”
“胡说,失败什么?”
我不出声。
“就因为男女关系失败?”陶陶问。
我不想与女儿这么深切地讨论我的污点。
“陶陶,我很高兴你成熟得这么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妈妈,你不把这件事放开来想,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我强笑地推她一下,“怎么教训起我来?”
她轻轻说:“因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气说:“陶陶,你父亲,他回来了。”
“啊?”她扬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见你,被我一口回绝。”
陶陶问:“为什么要回绝他?”
“你以为他真的只想见你一面?”
“他想怎么样?”
我看着窗外。
“他不是想领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问。
我点点头。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头禅:“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过望,“你不想到超级强国去过安定繁荣的生活?”
“笑话,”陶陶说,“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刚露头角,走在街上,也已经有人认得出,甚至要我签名。”
“电台播放我的声音,电视上有我的影像,杂志报章争着报导我,公司已代为接下三部片子,下个月还得为几个地方剪彩,这是我自小的志愿,”陶陶一口气说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亲争取到这样的自由,要我离开本市去赤条条从头开始?发神经。”
这么清醒这么精明这么果断。
新女性。
做她母亲,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把他的联络地址给我,我自己同他说。”她接过看,“呵,就是这个英念智。”
完全事不关己,道行高深。
这种态度是正确的,一定要把自身视为太阳,所有行星都围绕着我来转,一切都没有比我更重要。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赋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拥抱我一下,“不必担心,交给我。”
陶陶潇洒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为,在我来说,天大的疑难,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万事难。
我翻阅陶陶留下的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