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又响。
我呻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个客户找我。我说:“找谁?”
“我是罗伦斯。”
“先生,我不认得罗伦斯。”
“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杨之俊。”
我改变语气,“阁下是谁?”
“如果我说我是‘关先生’,你会记得吗?”
“哦,关先生,你好,怎么,”我醒了一半,“关太太有什么特别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关太太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给我?”我明知故问。
“当然也可以有。”
“那么待彼时我们再联络吧。”
“我现在要赴一个约会,再见,关先生,多谢关照。”我再度挂上电话。
吊膀子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就来搭讪。
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话铃再响,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怎么过活的?
是母亲。
“今夜我去打牌,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此牌不同彼牌,母亲一直玩桥牌。
“你该买架录影机。”
“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又来了,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骚。
“好好好,”我说,“好好好。”
她挂电话。
好好好。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好好好。
陶陶又打电话来。
“明天是乔其奥生日,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妈妈,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
“我不要来,”我光火,“多谢他关照我。”
“妈妈,你应当出来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要是真出来,你才吃不消兜着走,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
她说:“不会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会生下陶陶。
“妈妈,鞋店减价,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
“好好好。”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几时暑假?”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
“考完这两天,就不必上课。”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时再算。”
“喂,喂”。
陶陶已经挂掉电话,免得听我借题发挥。
该夜索然无味,吃罢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鸣,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浓茶落肚,魂归原位。
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
他把目录给我看。
“妙极了,”我说,“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哗,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吗?”
“有,怎么没有,只要有钱,在本市,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
他说:“我替你订一副来吧。”
“要订?没有现货?”我大吃一惊。
“杨小姐,价值数万的洗脸盆,你叫我搁哪儿?”
“要多久?”
“两个月。”
“要命,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
“你看你,入行那么久,还那么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现货。”我急起来。
他摇头,“我独家代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
老板笑,“杨小姐,大富人家,怎会此刻移民?人家护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户人家,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
“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我瞠目问。
他打趣我,“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知道排场。
我叹口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他见我焦头烂额,便说:“我尽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时内给我答复。”
“小姐,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
“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紧张便失水准。”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
“今次考什么?”
“商业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尽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与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赶回家,匆匆翻一轮笔记。
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
陶陶刚考完历史,她说:“我想可以及格,妈妈,祝你成绩理想。”
“我?”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
永恒的考试梦,卷子发下来,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我在那里默默流泪……
“妈妈?”
“是,我在。”我回到现实来,“我都背熟了的,应该没问题。”
“祝你幸运。”
“谢谢你。”
四点钟,洁具代理商来电,说瓷盆没有现货,他尽了力帮我。
那我怎么办?
他叫我立刻让师傅帮我将旧盆装上去。
我说我索性关门不做还好点。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头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弃甲而逃。
怎么对付关太太?我捧住头。
电话又响,我不敢听,会不会就是关太太?
那边很幽默愉快地说:“我是关先生。”
“有什么事?”我没好气,这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侧击了,杨小姐,出来吃顿饭如何?”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杨小姐,凡事不要说得这么坚决,说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时你可能会倒转头请我吃饭。”
我恼极而笑,“是吗,如果你手头上有意大利费兰帝搪瓷厂出品的彩色手绘、名为‘费奥莉’的瓷盆连18K镀金水龙头一套,我马上出来陪你吃饭坐台子,并且穿我最好的透空丝绒长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电话那一头。
我自觉胜利了,“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套这样的瓷盆?”
“什么?”我惊问,“你有什么?”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从翡冷翠运到。”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关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这样的瓷盆,所以才磨着叫我也替她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浴室,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杨小姐,你说话算不算数?我一小时后开车来接你,吃完饭,你明天可以叫人来抬这套洁具。如果你肯一连三晚出来,我还有配对的浴缸与水厕。”
我觉得事情太荒谬滑稽了,轰然大笑起来。
“关”先生说:“我们有缘分,你没发觉吗?”
“不,”我说,“我没有发觉。”
“我可以把整个浴间送给你,真的,只要你肯出来。”
“我要看过货物。”我叹口气。
“当然,就约在舍下如何?我立刻来接你,你爱吃中菜还是西菜?我厨子的手艺还不错。”
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我会决定穿起丝绒晚装登堂入室送上门去?
“好的。”我想或许是值得的。试试也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欢呼一声,“好得不得了。一会儿见。”
这是不可把话说满的最明显例子之一。幸亏我没答应会裸体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头发,穿上我唯一的长旗袍。发疯了,也罢也罢,索性豁出去玩一个晚上。
门铃响的时候,我故意扭着腰身前去开门。
这个罗伦斯穿着礼服站在门外,手中持一大扎兰花。
他见到我立刻摆出一个驾轻就熟惊艳的表情。
我讪笑他。他居然脸红。
他实在不算是个讨厌的人,我应该消除对他的陈见。
出门之前我说:“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则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丢了。”
“她不是我太太,”关先生说,“她也不姓关,她真名叫孙灵芝。”
“哦。”我想起来。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后。
“那你姓什么?”
“我没说吗?抱歉抱歉,我姓叶。”
叶?这下子我不得不承认杨家的女人与姓叶的男人有点缘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华得不像话,并不带纨袴之意,只有行内人如我,才会知道这座公寓内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个人住。”
“好地方。”
我们并不是一对一,起码有三个以上的佣人在屋内穿插。
他很滑头地说:“要看东西呢,就得进房来。”
我只得大方地跟进去。
他并没有吹牛,套房里堆着我所要的东西。
整间睡房是黑色的,面积宽阔,连接着同色系的书房,因为装修得好,只觉大方,不觉诡异。
我叹为观止,“谁的手笔?了不起。”
“真的?你喜欢?”
“是哪位师兄的杰作?”
“我。”
我笑,不相信。
“真是我自己。不信你可以问华之杰公司,家具是他们的。”
大水冲到龙王庙,华之杰正是叶成秋开的出入口行,写字楼全部由我装修。
“我会问。”
“真金不怕红炉火。”他耸耸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们俩相对吃晚餐。
“你这件衣服真不错。”他称赞我。
“谢谢。”我说。
他倒是真会讨女人欢喜,算是看家的本领。
“今天晚上无限荣幸。”
“谢谢。”
“之俊,我想,或者我们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摇摇头。
“你有男朋友?”
我摇头。
“情人?”
我再摇头。
“丈夫?”他不置信。
“没有。”
“你生命中此刻没有男人?”
我继续摇头。
“我有什么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没有我所要的质素。
“你担心孙灵芝是不是?不要紧,这种关系可以马上结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关太太做他的爱人?我又摇头。
“我们改天再谈这个细节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试。”
“考试!”他惊异,“你还在读书?读什么书?”
“改天再告诉你,太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已做有图表说明,可以影印一份给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经很破例了吧?”他很聪明。
“我极少出来玩。”
“别辜负这件漂亮的衣裳,我们跳支舞,舞罢我立刻送你回去。”
他开了音响。是我喜欢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乐,在这种环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与他翩翩起舞,他是一个高手,轻轻带动我,而我是一个好拍档,他示意我往哪里去,我便转向哪儿,我太写意,竟不愿停下来,一支一支的与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纯跳舞,丝毫没有猥琐的动作,我满意得不得了。
最后是他建议要送我回家的。
道别的时候我说:“多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晚上。”
“像你这样标致的女郎,应当多出来走动。”
我回赞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这般的男伴。”
“我早说我们应当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语。我没有吃下豹子胆。
入睡前我还哼着歌曲。
第三章
第二天考试毫无困难,举三次手问要纸,题目难不倒我。旁边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铅笔头,我心头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奸角。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恒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实,其实不过因为我在试场中有无限胜利感,可以抵偿日常生活中专为关太太找金色厕所瓷砖带来的折辱。
我交上试卷,松一口气,再考两次,本学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纸笔,赶往关太太家里。
工人已去关先生处,不,罗伦斯处取来瓷盆。
关太太看到,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握紧双手,“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杨小姐,我真感激。”
还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温习,陶陶带着母亲上来。
她的广告片已经开拍,领了酬劳,买一只晚装发夹送给我,累累坠坠,非常女性化。
母亲说好看,我便转送予她。
夹在她们当中,我永远是最受委屈的。
母亲看我替她录下的电视长剧,一边发表意见:“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没有良心的,你瞧,两个老婆,没事人一般……”
陶陶说:“外婆,不要太紧张,做戏而已。”
“现实生活还要糟糕!”
我自笔记中抬头,这倒是真的,她一直没与父亲正式离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说:“都是女人不好,没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见罗伦斯可以吗?”
陶陶莫名其妙,“什么?我几时认识个罗伦斯?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罗伦斯?”
我涨红面孔,这些人都没有中文名字,真该死。
“是乔其奥!”陶陶说,“你怎么记不住他的名字。”
“还不是一样。”我说。
“我不放过你。”她说,“妈妈,你怎么可以忘记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后天考什么?”母亲问我。
“会计。”
陶陶吐吐舌头。
“你那广告片要拍几天?”我问。
“两个星期。”
“要这么久?”这是意外,我原本以为三天可以拍妥。
“制作很严谨的。”陶陶一本正经地说。
“啊。”我作恍然大悟状。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过沙滩,膀子与双腿都晒成蔷薇色,鼻子与额角红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象,我自己曾经一度,也这么年轻过。
我拉着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着,皮肤光滑结实,凉凉的,触觉上很舒服。
母亲在一边嘀咕腰骨痛,曾经一度,她也似陶陶这么年轻。时间同我们开玩笑起来,有什么话好说。
陶陶低声说:“外婆老埋怨这样那样,其实五十多岁像她,换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告诉你,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遥远,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声,陶陶一定在想:连妈妈也老,开始为五十岁铺路找借口。
我把笔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陶陶把饭菜捧出来,说着又是这个汤,咦,又是那个菜,钟点女佣越发不像话了等等,一姐干嘛休假之类。
一幅天伦之乐。
我叹口气放下簿子,没有男人的家庭能这么安乐算是少有的了。
母亲关掉电视,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说:“叫你别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乱轧姘头,忽而抱牢丈夫双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摆好。
“这个世界越来越粗糙,”母亲说,“连碧螺春都买不到。”
陶陶讶异地问:“为什么不用立顿茶包?顶香。”
我说:“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种带毛的茶叶,以前土名叫‘吓煞人’。”
“咦,”母亲问,“你怎么晓得?”
“儿童乐园说的:采茶女把嫩叶放在怀中,热气一薰,茶叶蒸出来,闻了便晕,所以吓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