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绮年说:"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一个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来拥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终挑选的,是电台一份记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话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许绮年即时了解到该份职业的性质有补偿作用,过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罗大众完全脱节,此刻一有机会,她想与社会有比较深刻的接触。
许绮年佩服这个选择。
经过中间介绍人,宦楣得到该份工作。
许绮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个责任,亦有人事倾轧,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
邓宗平来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过这种生活:小两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约好在小馆子吃顿饭看场戏,每一天都过得朴素平凡温馨,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水拨大力地划动,雨水似倒下来一样,雷声隆隆。
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过后天会晴,抑或是风雨刚刚开始?
车子似驶过瀑布,雨点打在车顶上巴巴作响。
"……总部要调他返美国。"
宦楣心不在焉,"谁?"
"你的朋友聂君。"
宦楣的心一沉,聂上游受调是意料中事,他与顾客太过接近,惹人注目,对整个组织有害无益。
"他几时走?"
邓宗平诧异,"他没有与你说?你们不是常常见面?"
宦楣噤声。
她会想念他。
"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他了。"
宦楣没有搭腔。
"抑或,你会觉得遗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几时变得这样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驶到电视台门口,再也没有说话。
他祝宦楣开工顺利。
来接宦楣下班的,却是聂上游。
他问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说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连喝三杯。
聂上游笑问:"那么坏,嗳?"
宦楣问:"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谁告诉你的?"
宦楣不答,转身叫侍者给她第四个干马天尼。
"我猜一定是邓宗平,他给我的麻烦多得足够让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而不觉内疚。"
"我倒希望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为着你的缘故,他已经躺在医院里。"
宦楣一怔,"为何这样宽洪大量?"
聂上游怒气上升,额上青筋凸现,"他一直以为挤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连忙说:"宗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注重儿女私情,我们早就可以结婚。"
"彼时他与你在一起,就显不出他的伟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认为我条件差得要伟人才能包涵?"
聂君马上道歉,"对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的话,你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说永不。"
"眉豆,我要你随我到纽约。"
"不行,我刚开始工作。"
"去看宦晖。"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聂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会再回来,这是我离开本地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着酒杯,"你不能辞职?"
"一个人总要维持生计。"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温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说时容易做时难,我没有专业,没有文凭,没有人事。"
"你打算余生都干这种勾当?"
"做惯了,也同坐写字楼设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声说:"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开始了解自己。"
聂上游静默。
"说说你的计划。"
"一天去一天回,中间一天我安排你见宦晖。"
"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们只可以在公众场所隔着一个距离见面,绝对不能面对面交谈。"
一说到公事,聂君的声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见他一面。"
"你想怎么样?与他整天共游迪士尼乐园?"
宦楣温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讽刺。"
"对不起。"聂君叹口气。
"母亲仍然问毛豆什么时候回来。"宦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能给你一个人去。"
"我会考虑。"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门口叫了街车。
宦楣累得浑身似挨过一场毒打,每个关节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无语。
转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闻部诸色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新同事,开头几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来一睹庐山真面目,只看见一个异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头撰稿,衣着打扮都与其他记者没有两样。
但是他们都知道她背上有着一个传奇。
这样窄的香肩,受得住吗?
男同事特别感兴趣。
女同事却道:"传说中她是一个最最风流的人物,闻名不如目见,身边少了衬托她身分的华厦名车锦衣,也不过像我们般是个普通女子。"
宦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天下午,信差送来一只信壳。
她拆开一看,是一张来回纽约的飞机票,当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来。
宦楣即时明白是谁送来的东西。
下班她与许绮年见面。
是她先问许小姐:"生活如何?"
许绮年答:"大同小异,时常替叶凯蒂小姐订飞机票订台子。"
呵是,老好叶凯蒂,永远的叶凯蒂,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怕已经成精,百毒不侵。
"你呢,"许绮年反问,"你可喜欢新工作?"
宦楣点点头,"很好。"
"老赵对你还不错吧,他若亏待了你,我拧甩他的头。"
宦楣骇笑。老赵是她的顶头上司。
"宦太太有没有进展?"
"难得胡涂。"宦楣不欲多说。
许绮年吁出一口气,"有一日,内心的她会决定走出来面对现实,那时,她会清醒。"
"医生说她可能决定终身封闭自己。"
"说实在的,心烦的时候谁不想躲起来。"
"她说你约她喝茶。"
"是,宦太太接着问我,宦先生下班没有。"
"你怎么答?"
"我只得说宦先生不在本地。"
"谢谢你,你答得很好,宦晖的确不在本地。"
许绮年苦笑。
"有空请来看看她。"
"我一定会,你知道我会。"
带着简单的行车进飞机场,宦楣满以为她会看见聂上游,她没有。
头等舱隔壁位于一直空着,飞机将在东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
是冉镇宾,靠在他身边的仍然是叶凯蒂,他替她挽着化妆箱。
叶凯蒂见到宦楣,几乎没揉一揉双眼要看真一点:什么,搞到这种田地了,还乘头等飞机,倒是神通广大。
忍不住,她挨过去,坐在宦楣身边。
宦楣苦笑,躲开她也是抬举她,只得敷衍数句。
叶凯蒂说:"现在我们是同事了,你知道
吗?"可不是,同一家电视台。"是公费出差?"
"不是。"
"哟,你大小姐派头不改呢。"
"不必担心,你没听说过,烂船还有三分钉。"
凯蒂语塞。她胖了,更显得容光焕发,唇红齿白。
说叶凯蒂没有脑筋,她却是个厉害脚色,老谋深算,可是把她归为聪明人呢,又还差那么一大截,始终不得人欢喜尊重。讨厌的时候,她是天字第一号,可怜起来,又使人恻隐,叶凯蒂是个奇人。
冉镇宾见到了宦楣,向她点点头,宦楣只得颔首。
"我不在大房子住了。"叶凯蒂低声说。
宦楣闭上眼睛假寝,不去睬她。
"半夜三更,我听到书房有叹息声。"
宦楣一震。
"像是有异物。"叶凯蒂颇为紧张。
宦楣转过头去,眼皮一紧,落下泪来。
"吓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
宦楣心中暗暗祝祷:是你吗,父亲,是你吗?
这时,冉镇宾请侍应生叫凯蒂归座,宦楣脱了难。
叶凯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会借故过来攀谈。
飞机停在东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着头,一眼瞄到身边男士纤长清洁的手指,便抬起头来。
聂上游对着她笑,"叫你久等了。"
宦楣毫不忌讳地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松出一口气。
叶凯蒂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指手画脚叫冉镇宾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声。
宦楣假装没看见。
聂上游低声说:"瞧你,面孔肿肿。"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释,便推说:"老了。"
聂上游笑,过一会儿道:"我这一走,就是邓君的天下了。"
宦楣不出声,他们不明白,她懒得分辩。
"我带了一段新闻给你看。"他郑重地自公事包内取出一份剪报。
宦楣一听新闻两字,吓得耳边嗡一声,连忙把剪报抢过来读,只见头条写着:"离地球一百二十亿光年,遥远星群被发现,较银河系大十倍,该项发现,令银河系形成的时代,提早约十亿年。"
聂上游说:"这个新发现的银河系,比地球所在的银河系大十倍。"
宦楣闷闷的把剪报还给他。
聂上游见她情绪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强颜欢笑,明知缘分已尽,黯然销魂。
旅程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似的,飞机不停的向前飞去,似欲奔向新发现的银河系。
宦楣一时间不知道她是为送聂上游抑或是为见宦晖而走这一趟,压力太大,她双目中一点泪意始终不褪。
偏偏这个时候,叶凯蒂为着好奇,特地走过来要看清楚聂上游的面孔,以便散播流言时更具权威性。
宦楣厌烦地转过面孔,凯蒂正探头过来,聂上游忽然发言:"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飞机炸掉。"
凯蒂明白了。
他们都这样维护宦楣,开头迷上她的娇纵活泼,跟着沉醉在她的苍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会得到他们的爱护。叶凯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学着宦楣的样子,把头靠在老冉的肩上。
飞机终于抵达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与聂上游一起。
她没有与任何人说再见,很简单,她不想再见任何人。
过了海关,宦楣一贯不带寄舱行李,一出闸口,便看见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举着她的名牌。
她随司机上车。
跟着进酒店办手续。
一小时后,接待部送便条上来:现代美馆荷花池,四点三十分。
第十章
宦楣立刻出门,以为宦晖在等她。
美术馆就在酒店对面马路,她买了门券入内,走到那幅名画面前,只看到聂上游。
他笑说:"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见面,人们会开始疑心。"
宦楣低下头微笑。
"我们去吃点东西。"
他刚要拉她到食堂,忽然松开手,低声匆匆说:"明晨十一时半洛克菲勒广场,找张台子喝咖啡。"然后撒手走远。
宦楣也习惯了,若无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与身边一位老太太一起静寂地欣赏这张印象派名画。
她坐了很久,肯定聂君已经远去,才独自到礼品店选购若干卡片以及小件头工艺品,直选到美术馆关门。
她叫了简单的食物到房间,只略动两口。
街上照例呜呜警车声不绝,凄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发誓此刻她愿意嫁给第一个来敲酒店房门的男人。
她把闹钟取出,拨到九点钟。
睡是睡着了,整夜梦见自己迟到,极迟极迟,迟得不像话,迟得广场上所有的咖啡桌经已收起,改为溜冰场,她知道毛豆已走,放声痛哭。
惊醒时枕头的确潮湿。
她不敢睡去,估计只有十分钟路程,一直看着时间,挨到十一时十五分,有种感觉,是浑身肌肉僵硬,呼吸系统变得似生锈铁管,紧张得晕眩。
她慢慢下楼,没发觉有人跟踪。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还停下来向小贩买只热狗吃,嘱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广场,金色的普罗米修斯像手中掬着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饭的时间,广场的人渐渐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经过了十一时三十分,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细细用目光寻遇,没有宦晖。
她开始急。
侍者带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游客背着照相机走过她身边,撞一下,连忙说对不起,跟着一句是"看你对面",宦楣猛然抬起头,看到宦晖同自由站在喷泉边的栏杆前,正向她凝视。
宦晖反而胖了,有点肿的感觉,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轻轻挥手。
宦楣再也无法控制,不顾一切站起来,要向哥哥走过去。
才迈开第一步,已经有人与她迎面相撞,原来是个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饮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静下来,这一切当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头来,宦晖及自由已经走开,前后不过数十秒钟。
她付了帐,离开挤迫的广场,钻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刚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尽。
现在,至少她知道宦晖安然无恙。
宦楣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便条、讯息。过一日,她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紧接着上班,上司老赵看她一眼,"你没有事吧,面色像个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与聂上游话别,就这样风劲水急,一句话都没有,分了手。
不管有没有机会重逢,宦楣本来都想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一时又想,这样也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像战时情侣,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难卜。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也许数十年已经过去,尘满面,鬓如霜,面对面可能也不再认识对方。
邓宗平终于找到宦楣,听到她在电话中一声喂,立刻说:"我马上过来。"如释重负。
他以为她不顾一切抛下母亲及工作随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个周末紧张得食不下咽。
问她家佣人,一味说小姐不在家,问许绮年,又不得要领,邓宗平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抱着电话机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时致电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电话,他几乎没流下泪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嘱咐秘书该日不再与任何人接头,便直奔电视台。
他到的时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话不说,自己招呼自己,端过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看她做工。
新闻室里人来人往,大家都认识律师公会会长邓宗平,见他逗留一段那么久的时间,满以为他来交待什么大新闻。
老赵平白兴奋起来,问宦楣:"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问问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会加控其它罪名?"
宦楣只得税:"他只是来请我吃中午饭而已。"
老赵一怔,只得说:"我的天,要这样苦候才能获得一饭之恩?难怪许绮年不肯同我出去。"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不禁露出一丝难见的笑容,"你想同许小姐共餐?老总,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