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人生既苦又短。"
"听听这是什么话。"
"你看这星空,群星从东方出来,慢慢掠过天空,再落于西方,天秤座在最左边,跟着是室女座、狮子座、巨蟹座、双子座……毛豆,为什么我们还要明争暗斗?"
宦晖大笑起来,"这真要问问你同凯蒂了。"
宦楣赔笑。
"我们的天性就是如此好勇斗狠,也亏得这样百折不挠,永不言倦,再接再厉,人类才有光辉的历史,否则人人内心通明,万念俱灰,那还怎么活呢?"
"今晚,我要寻找北斗星。"
宦晖静了一会儿才说:"你同邓宗平都不爱吃人间烟火。"
"并不是他教会我观星的。"
"但是由他送你第一具单简望远镜开始。"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找到大熊座和仙后座了,今夜天空恁地清朗。"
宦晖脱下外套搭在妹肩上,"风也很大。"
他下去了。
宦楣在天台立了一个中宵。
且不知道为谁。
第二天她拨电话到梁家去找旧时小友梁小蓉。
"小蓉,是眉豆呀,我回来了,大家见个面如何?"
小蓉在那头忽然哽咽起来。
"喂喂喂,这是干什么,不是要做新娘子了吗?"
"取消了。"
"我不明白。"
"婚礼取消了。"
宦楣静一会儿,然后很坚持的说:"出来再讲。"
"眉豆,谢谢你邀请,我实在没有心思饮宴。"
"那么我来看你。"
"算了,我也不想招呼客人,谢谢你眉豆。"
"随时找我,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分昼夜,你若想聊天,只要拨一个电话。"
"好的。"
宦楣惆怅的放下电话。
生了大麻疯也不过如此,由此可知六亲是多么容易断开。
梁小蓉不肯出来,不肯接受感情施舍。
宦太太看见女儿坐着发呆,过来问:"毛豆到什么地方去了,周末也不带妹妹出去玩,我的女儿不是没地方去吧,连我的节目都排得满满的,你何故发呆?"
宦楣笑,"你这下子又上哪里去,"上下打量母亲,"这件旗袍嫌窄,为什么不做得大道一点,明明是胖了。"
她母亲拍她一下,"批评批评就会批评,岑太太请了富华酒店的蛋糕师傅来教我们做甜点,你要不要来?"
"我不吃甜品。"
宦太太坐下来,"你父亲叫你到公司帮忙。"
"我不会。"
"公关经理你总会得做吧。"
"嘿,见人挑不吃力,人家许小姐虽有三头六臂,光是敷衍宦夫人你,也已经五痨七伤。"
"去你的。"
"不是吗,连买一本报都打电话到公关组找许绮年。"
"她能干呀,能者多劳。"
宦楣说:"我没有本事,所以找什么都不用做。"
"天长地久,这样疲懒可不是个办法。"
宦楣觉得她母亲用字十分可爱,天长地久,她说,她认为世上确有天长地久这回事。
"我看小说。"
"这些都是什么书,看名字就可吓煞人:蓝血人、盗墓,红月亮。"
宦楣笑,"这些书嘛,与星星有关。"
"我的时间到了,不同你说。"她匆匆出门去。
宦太太这天要学的,是法式千叶蛋糕。
是夜宦楣回到天台,看着满天星斗,轻轻吟道:" CEST DOUX,LA NUIT,DE REGARDER LE CIEL,TOUTES LES ETOILFS SONT FLEURIES。"
她最爱这句话。
邓宗平说观星使她心旷神怡,对她有益。
有一日他问她:"你到底晓不晓得令尊干的是哪一行?"
"他是钓隆银行董事局董事。"
他鼓掌,"好极了,你居然晓得。"
"我毋需研究他在外头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
"你也不能太不问世事。"
"有损失吗,不是你说的吗,以有涯之生命追求无涯之学问,殆矣。"
"我真不晓得该把你怎么样。"
"你可以邀请我私奔。"
清晨四时,宦楣步下天台的时候遇见宦晖开着跑车回来。
兄妹俩不约而同到厨房找东西吃。
"疯狂舞会?"
"最最世纪末的荒淫舞会。"宦晖喝一口蕃茄汁。
"酒池肉林?"
宦晖不回答,只是满意的笑。
"真奇怪,你对那些永不厌倦。"
宦晖放下杯子,"可惜你又不是兄弟,不能带你一起去。"
"但是你可以告诉我。"
"咄,很多事根本不可以言传。"
"在那样的场合中,有没有碰到过邓宗平?"
宦晖诧异道:"你知道他是不一样的,他不爱这一套。"
"他仍然没有女朋友?"
"眉豆,要是你想念他,为什么不与他接头?现在你已超过二十一岁,绝对有交友自由,大不了搬出去住。"
宦楣怔怔看着宦晖,过了很久才说:"不,我并不想念他。"
"违心之论。"
"我只是没有更好的事可想。"
宦晖打一个呵欠,"我十点钟还要开会,不同你说了。"
宦楣看着她哥哥的背影,这老小子也有过他惊险的时刻,前年暑假他同一个美貌的女孩子走,等到邀请人家到欧洲去逛的时候,才发觉伊人只有十五岁半,哗,真正吓出一身冷汗,宦楣从没见过他双眼中有过这么恐怖的神色,想必是真正害怕了,天天坐在她对面诉苦诉到天亮。
"——我真不知道她什么岁数","难道查阅她的身分证","无论是哪个上帝主宰这个宇宙,盼望饶恕我一次"……听得宦楣耳朵走油,很多次忍不住笑出来。
万幸他的罗曼史并没有被揭发,过了整整大半年,才定下心来,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交友谨慎许多。
初认识叶凯蒂,他让妹妹去打听人家真实年龄,宦楣查知凯蒂只有十九岁,也吃了很大的一惊,她满以为她有二十九岁,心中正窃笑宦晖杯弓蛇影。
江湖真催人老。
就这样已经同宦晖走了两年,也难怪有点不耐烦。
第二章
父亲生日宴那天,宦晖并没有带叶凯蒂出席,两兄妹单身主持晚会,努力陪客人寒暄、碰杯、跳舞。
转身的时候,宦楣看到镜子里去,凝视良久。
宦晖借镜子一角打领花,取笑她:"每况愈下?"
无可否认,姿色不能再同十五二十时相比。
她问宦晖:"记得我十七岁生日舞会?"
"当然,大约有一百名男生问及你的择偶条件。"
"最近还有没有人提起?"
宦晖避重就轻地笑答:"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
宦楣追着他来打。
招呼起客人来,还是一本正经的,金童玉女似站在父母身边,使宦氏夫妇觉得十分满意。
宾客虽多,统统是老面孔,今天你装饰我的宴会,过两日我来点缀你的派对,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来去去是这几十个达官贵人,第二天照片又刊登在社交版上叫小市民观赏。
宦太太兴高采烈,绝不言倦,能站在宦兴波身边三十年不变,当然有她的办法,再过十多年,这套功夫就会成为艺术。
在家里举行宴会其实是最累的一件事。
宦楣开小差走到花园去看天。
她抬高头轻轻说:"青石板上钉银钉,千颗万颗数不清。"
身后忽然有人说:"其实,在任何时候,肉眼在天空所能看到的星,只有三千颗左右。"
宦楣一愣,一边转易一边脱口而出:"宗平!"
那人也一惊,欠一欠身,"我不知道你在等人,对不起。"
不,不是邓宗平。
宦楣看着那个年轻人一会儿,冷风一吹,刚才喝的香槟涌上心头,她有点发呆。
"你是哪一位,好像没有人介绍过我们。"
"我老板是宦先生的朋友,由他派我出席晚宴。"
"那应该是熟人了,今日不过请数十位人客。"
"他们的确相当知己。"
来人彬彬有礼,但是背着光站,宦楣看不清他脸容。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鄙姓聂。"
"啊,聂先生好似对天文颇感兴趣。"
他笑了,"哪里,我听人说宦小姐念的是天文物理。"
宦楣笑,"可见谣言即是谣言,我修的是文科。"
她转到另一个方向,想在月色下看清楚他的面孔。
他刚刚别过头来,宦楣与他一个照脸,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陌生人会有一张这样漂亮的脸。
亲友一直公认宦晖英俊,可是与这位客人相比,五官未免失之纤细,缺少一种男子气概。
宦楣忍不住问:"你们是哪一家公司的?"
他笑一笑,"冀轸出入口。"
宦楣对这间公司并没有印象,这并不稀奇,她对父亲的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是对方对宦家却好似了如指掌。
她说:"快将散席了。"
好色是人之天性,漂亮的面孔令观者心旷神怡,宦楣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他当然对她有兴趣,不然不会与她攀谈。
宦楣说:"有空再联络,我们一起看星。"
听上去委实太浪漫了:坐看牛郎织女星。
是以他有刹那间失神。
宦楣接着说:"对不起,我要去送客。"
她拉一拉缎子晚服,发出悉悉一阵轻响,转出客厅去。
她一直陪父母站在门口招呼,但没有再看到那位聂先生,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第二天一早宦楣接到凯蒂的电话,只说要祝宦伯伯生辰快乐。
宦楣马上知道凯蒂在打探消息,"你放心,毛豆与我都没有带朋友回家。"
凯蒂像是满意了,"我有份礼物送给令尊。"
"你给毛豆转交便可。"宦楣搁下电话。
反正已经醒了,她拨到钧隆的公关部找许小姐打听冀轸出入口行的来龙去脉。
许小姐笑道:"很奇怪的店名是不是?"
宦楣答:"并不,二十八宿中第十三十四颗星正是翼宿与轸宿,此人毫无疑问是个业余观星家。"
许女士如闻印度文,"什么?"
宦楣只是笑。
"有了,"许小姐说,"冀轸的主持人姓聂。"
"有没有名字?"
"聂上游。"
"与我们华洋有什么纠葛?"
"要贷款部才会知道。"未经上头同意,即使对方是大小姐,也不便透露太多业务上消息。
"你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
"那没事了,谢谢许小姐。"
聂上游,可能是他老板,可能是他本人。
下午,她蹭到母亲身边,"妈妈,我好不好请客人回来喝杯茶?"
宦太太即时问:"异性?"
"世上只有两种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
"为什么不到外头去玩?"
"我的望远镜并不能手提。"
"不行,一破例不可收拾,叶凯蒂会把宦家当旅舍。"
宦楣叹口气,"阴阳人呢,阴阳人能不能带回来?"
"小姐,你找份正经工作吧。"
"我还不十分肯定我要做的是什么。"
"你父亲在十八岁那年就已经知道了。"
宦楣笑说:"一代不如一代。"
宦太太终于关心起来,"你要请什么人来喝茶?"
"根本没有人。"
"宗平来不来?来的话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
"父亲的想法同你有点两样。"
宦太太自顾自说下去:"伊益发出色了。有一次下午茶碰见他,特地过来向我鞠躬,还替一桌太太付帐,害我感动了三天。现时这样的年轻人真不多见了。"
他的好处也并不只这样,宦楣嘴说:"他很会这一套,伪善。"
宦太太不以为然,"一个人若假得令我那样舒服,假得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就当他是真的,外边也有人说宦兴波假,我一点不觉得。"
宦楣打趣母亲,"你在恋爱,懵然不觉。"
宦太太说:"去你的。"
她戴上眼镜,在翻阅一本华丽的画册。
宦楣探头过去一看,见是梅兰芳的艺术,不禁唷一声,马上说:"这是要长期苦练的玩意儿,以我们这样年纪,最宜养生,切忌野心勃勃,不如逛时装店去吧。"
宦太太怔怔看着女儿。
半晌才说:"眉豆,多亏有你,陪我说笑逛逛散散心。"
宦楣做一个羞愧及无地自容状,"像我这种没有用的女儿,也不过会这些。"
真要学好一门功夫,长年累月,除吃饭睡觉外,都得练、练、练。学艺数十年,才能先难后易,苦尽甘来。
开什么玩笑,有什么必要。
宦楣陪母亲去买皮鞋手袋。
她悠闲地坐着抽香烟,宦太太看到这一季的新货兴奋得团团转,每隔五分钟便叫一次"眉豆眉豆你过来看看好不好"。
于是店里所有的客人都转过头来看谁叫眉豆。
宦楣早已习惯,既来之则安之。
邓宗平不是这样想,他问:"你认为我会适应你们的世界,你真的那么想?"
他的姐姐生产后十天便为卑微的薪水回到工作岗位,他世界里的女人都是苦干的牛,驯服而憔悴。
宦楣抱着母亲的鳄鱼皮手袋怔怔地回忆,在他补习下,她的功课飞跃猛进,因为她想讨好他。
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吧,他应该有足够能力改善家庭环境。
"眉豆,眉豆,你来看看这靴子好不好?"
到这个时候,宦楣也不得不觉得母亲无聊,"妈,我们又不骑马。"
明明是大家闺秀出身,一旦在小王国内发号施令成了习惯,就直把那种意气使到公众场所来。
宦楣从容地看着母亲,已经上了年纪,让她去吧。
下班的时间到了,街上人群车潮汹涌,一班看样子是自食其力的女士们推开店门嘻嘻哈哈走进来挑东西。
辛是辛苦点,她们有她们的乐趣,买起奢侈品来,一般一掷千金。
宦楣轻轻同母亲说走吧,捧着大包小包,在横街上了车。
宦太太问女儿:"你在想什么?"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去接父亲下班。"
宦太太连忙说:"你太不识趣了,人家下了班还有应酬。"
宦楣看母亲一眼,做这个太太也着实不易,这样超人的忍耐、温和、大方。
"男人的事,我们不要去理它。"
回到门口,发觉宦氏父子一早到家,正在大门前观赏研究一辆血红色的跑车。
宦晖兴奋不已,手抚车身,不住赞美,看见妹妹回来,连忙喊她:"眉豆过来看爸送我什么?"
"又是一辆跑车。"
"这不同!这是林宝基尼君达,订制三年,今日抵埠。"
宦楣耸耸肩,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四个轮子一副引擎,用以代步。
"上车,眉豆,我们去兜风。"
眉豆轻轻说:"你应该载叶凯蒂,她会开心。"
宦兴波在一旁呵呵笑,"眉豆,你不说你要什么?"
宦楣笑笑。
宦楣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第二天早上,她找到许小姐,一阵哈哈天气真好你的部门请不请人我来学习如何之后,她说:"我想公关部代我找一个人。"
"我们帮你联络好了。"
"我想找邓宗平。"
许小姐是钧隆的老臣子了,当然风闻过这位先生,便不动声色的说:"一定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