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中东,直落罗马。”
“真厉害。”他说,“老四回来,让老四跟你说。”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你们老四在哪儿?”我好奇问。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学校去按置核试。”
这话宋三说得平平无奇,我都听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语言仿佛像说他兄弟去了打保龄球那么普通。
“令弟是哪间学校?”我实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们四个都是麻省理工。”他说。
“念什么科目?”我肃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问,“有什么嗜好没有?”
这时宋二在书房外敲敲门,他缓缓走进来。
宋三答:“我们少爷没有什么嗜好。”
我有点失望,这么多采多姿的管家,这么乏味的主人。
“现在少爷在纳华达州。”老二说。
我转头问:“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纳华达州去?”
“也可以,纳华达州立医院的设备很好,联络好我通知你们。”老二说。
“全交给你了。”我感激地说。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并不是太严重。”
我沉默。
他改变话题:“季兄,我们四兄弟都是老粗,写篇日记都深觉困难,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这算安慰我?”我摊摊手苦笑。
“实在不是客气话。”老二说,“中国人在外国打世界,并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哑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谦。”
我叹口气,“不知不觉在外国混了大半辈子。”
“季兄平日都与些什么人来往?”老二笑问。
“我?实不相瞒,我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并没有什么朋友,中国人在外国,即使有个名声,白皮肤的上流社会不见得接受咱们,回香港去又没工作,可以说从来没有与外人谈得如此的投机过。”我说。
老三问:“那么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们一家是联合国,我太太美籍,她在纽约出生。我是苏州人,却拿香港护照,两个孩子跟她们的外祖父入英国籍。”
老三问:“季兄没有人别国国籍?”
我傻笑,不出声。
“说来无益,我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最低限度。我得承认我的国家,我不知道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下意识我不舍得放弃国籍。”
“季兄以什么身分长居美国?”老二似乎很有兴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书。”我说。
老三顿首。
“你们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四兄弟,连带少爷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国人。”
“哦,令尊又住什么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里。”老三笑说。
我也不以为忤。他们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们对我也已经够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说:“盼妮是我大女儿,明年打算进威尔斯理,她母亲是威尔斯理的毕业生。这孩子也就跟时下的纽约华侨年轻男女一样,没有一点长进,连中文杂志都不肯细阅,别说是书本了,不过对语言方面有点天才,法语与德语都学得不错。小女儿,是我心肝宝贝——”
老婆这时候探头进来说:“喂,你有完没完?”她笑,“尽把家事跟两位宋兄说个没完没了。”
“我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仰头笑。
宋氏兄弟告辞后,瑞芳说:“你尽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等于逼别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说:“我看他们不是普通人。”
“的确是。”瑞芳说,“‘高贵’这个形容词,加在他们身上是贴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红光。老二与世无争,和蔼可亲,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纪到底轻点,骄傲冷峻,但气质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绝说下去。
瑞芳问:“你为什么不去摆个看相摊子?正主儿还没见到,得意得那个样子!”她笑,“我只知道他们是热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为盼眯看医生的事烦恼,现在可有着落了。”
我说:“你说他们像不像王孙公子?你爹若有儿子,未必有他们一半——”
“我爹算什么?不过是个生意人,”瑞芳笑说,“幸亏没儿子,否则香港又多几个追求女明星的鲍公子,老大的丢脸,爹早说过,他这几个女婿还不错,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没儿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钱赚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气质,所以爹喜欢你。”她说。
“有没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隐,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说得有道理。”我点头。
过两天,宋二通知我们,说已与纳华达那边取得联络,盼眯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自然感激莫名,问候老大与老三,宋老二说他们另外有事,已不在纽约。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飞机到处跑的人,今天在东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说到订飞机票,宋老二说:“我们在新港私人机场有一架小型喷射机,到时一齐出发。”
我与瑞芳说:“咱们得去打听打听,中东那边有什么油田是被中国人占据的。”
“你少贫嘴。”瑞芳骂,“人家是恩人。”
我叹口气,“我以为恩公只在《水浒传》中才会出现,没想到我们居然在二十世纪末碰到这么一家人。”
“我很紧张。”瑞芳说,“你猜盼眯——”
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来无益,瑞芳,我们只好看开点。”
“上一次瞧医生,证明盼眯的视力已逐渐转弱,说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镜戴,这孩子真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我沉默,我何尝不担心,盼眯,难道不是我的女儿。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为宽阔,于事无补的时候多想无益。
如果能为盼眯动手术,据说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犹疑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留着盼妮看家,带盼眯上纳华达州。
小型喷射机非常稳,机上还有侍应生。宋老二很喜欢盼眯,把她抱在怀中,又说故事给她听。这么一个大男人,忽然为一个幼儿温柔起来,我与瑞芳都会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说:“可爱的孩子——”
瑞芳问:“你们四位都还没有成家吗?”
宋老二摇摇头。
过半晌瑞芳又问:“宋医生也没有孩子?”
宋老二脸上略现忧虑之色,一显而隐,他说:“没有。”
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领带。
“眯眯。”瑞芳阻止住她。
“这孩子,这么好的一把头发。”他摸着盼眯的头。
瑞芳说:“听说动脑部手术,要剃光头发。”
我笑说:“留长头发,还不容易,瑞芳,你顾虑也太多了。”
宋老二说:“是,嫂子放心。”
飞机在一所私人机场下降,早有车子等我们,是辆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面,我们夫妻坐后面。
车子驶了三十分钟,离机场约五十哩,由公路转入一条私家路,这里已是纳华达天然森林地带,有一所所的牧场、房子,清静朴实。
车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筑前停下。屋子正门悬着“宋氏”。
老二说:“到了。”
他还是抱着盼眯,我们随他进屋。
迎出来的是一个穿唐装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个平顶头,身材瘦小,看样子有六十余七十岁了。
他迎上来问:“是季少爷吧?”
我忙说:“不敢。”
宋老二说:“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总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纪虽大,可是身子笔挺,我心中暗想,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
他说:“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说。
我说:“千万别太客气了。”
宋总管转身出去。
老二跟我说:“其实家父才是管家,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混日子过。”
我看看瑞芳,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
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
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
老二问:“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说:“我们不累。”
“那么吃点点心。”老二说。
盼眯忽然问:“公公呢?”
我说:“别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看见这位公公,就以为是那位公公。”
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来,公公给见面礼。”
瑞芳与我忙说:“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还是叫:“公公。”
我有点难过,七岁的孩子,连人头都认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级了。
宋总管说:“少爷马上下来。”
“多谢宋总管。”瑞芳说。
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见惯大场面,纵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总管出去以后,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晶莹碧绿。
宋二这时说:“少爷有点事,请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来。”
我坦然说:“我怎么会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
“她回纽约,探访亲戚,老三陪着去的。”
“哦。”我应。
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
瑞芳则有点紧张,不想说话。
宋二极温和体贴,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
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宋二马上站起来,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为情为理,也该站起来。瑞芳照西洋规矩,仍然端坐。
这一坐一立之间,有多少学问。
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
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我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