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学谭嗣同、秋瑾,我会害怕,人家拿枪一指,我就魂魄齐飞;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计太高。
我惆怅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结果我颓丧起来,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兰地。发最俗的牢骚,然后跟鲍船王去选购盆栽。
那日我与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见盼妮奔出来,我还没打开车门,盼妮便一脸喜色的问:“你猜谁来了。爹?”
“谁?”我没有兴趣。
“马可哥哥。”盼妮说。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来,她也知道事情来得突然。
我连忙问:“他在哪里?”
“在书房等你。”
我急步进屋子。
“马可!”我扬声。
马可自书房走出来,脸容憔悴,一腮于思。
“马可!”我忍不住拥抱他,“稀客,怎么来的?”
他说不出话。
我转头对盼妮说:“你帮妈妈去做两盘子冰淇淋招待我们。”
瑞芳知趣地引开女儿。
马可低着头,我等他的情绪平稳下来。
“近来如何?”我试探着问。
“我见过榭珊了。”他抬起头。
“她怎么样?”我也非常关心。
“她在恢复中。”
“他们的计划呢?”我又问。
“如常进行。”
“将有很多人牺牲?”
“不能避免。”
“会不会引起时局纷乱?”
马可麻木的说:“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你三哥或者会说:强者有权控制弱者的命运。但是我不这么想。”
“榭珊——”他停一停,“伤愈后性格上有很大的变化。”
“啊?”我问,“什么变化?”
“很难解释,她不比从前了。”
我想到我做过的梦,宋榭珊满身血污的转头向着我笑,两颊晶莹如玉,我惊怖之余魇醒,醒了却有无限留恋。
我低下头。
“你们可好?”马可问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说:“宋医生或者是对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乐的一个。”
马可凄凉的笑。
“你呢,你获得父亲的谅解没有?”
“没有,但他们还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说,格于环境,她不能时常与我接触,说有事可与你讲,你是我们惟一的朋友。”
“他们有没有宽恕我?”我问。
“因为O负型血难求的缘故……你间接救活榭珊。听以他们一直派人保护你——”
我跳起来,“什么?保护我?”我愕然,“这几个月我过得枯燥平静,何必要人保护?”
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枪瞄准你.你还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来,不知是惊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进来。
我大口的吃着甜点,马可忽然开朗起来,与盼妮有说有笑。
我深深惋惜,马可轻而易举的可以成为我家乘龙快婿.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复杂的背景,悲剧性的命运……
我说:“你在这裹住到过年吧,不妨事,鲍氏是个活络的人。”
马可点点头。
盼妮高兴得跳起来,连忙邀他参加舞会,马可居然答应下来。
马可休息了一夜,修饰之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英俊的面孔带点忧郁,衣着合时。
我笑,“见过马可,才知什么是翩翩美少年。”
马可也笑,“真会开玩笑。”
“你们宋家的人都长得出奇的好。”我说。
“我们兄弟与宋家明并没有血缘关系,”马可说。“你见过宋家明的几个姑妈没有?”
瑞芳点头,“是,威莱斯理的老教授都记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语的发音,确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国女性罕有这样出色。”
我说:“影响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说:“你们讲话如打谜语—般。马可,客人都来了,开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马可真的与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着我,“你这个多事的小老头!”
我握着瑞芳的手,笑问:“我们把马可留下来吧?”
“留得住吗?”瑞芳问。
“你可喜欢马可?”我反问。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马可好好的找—份职业,安定的生活……他办得到吗?”
我不以为然,“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如果光是这样,何必是马可?随便在哪一国的政府机关里找一个年轻公务员,保证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赏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险嫁一个穷写稿的书生,现在我只希望女儿一生平安无事。”
“如果我做主呢?”
“马可不会留下来的。”瑞芳说。
“我问他。”
马可在我们家玩了五天,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开怀。
他参加我们吃年夜饭,我岳父见了他马上“惊为天人”,一心谋他做外孙女婿。
鲍老先生问:“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马可看我一眼。
“还没有对象吧?”
“没有。”马可据实答。
鲍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挤眉弄眼。
饭后我们挤在一起喝咖啡。
我问马可:“怎么,留下来吧,跟我们在一起。”
马可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我情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转头向坐在他旁边的盼妮,“以后的日子里,你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我隐觉蹊跷。
盼妮含情脉脉地答:“自然,马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阻止他们:“说这些干什么?”
马可说:“很好,至少我会被怀念。”他笑了。
过年后他要离开。
我问他上哪儿去。
“回到北冰洋。”他说。
“你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冰原看极光。”
“我的一辈子?”他凄苦的笑。
“马可,如你不愿回苏黎世参予他们的行动,住在我这里,我永远欢迎你。”
“我相信你会收容我,”马可说,“不过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宁。”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着他肩膊,双眼莫名的润湿起来。
第五章
“请记得我。”他再三说。
“马可。”瑞芳出来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说:“别让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间去,他已经走了,并没有留下什么。
我很悲伤。
瑞芳劝我回纽约策划新书,也好有精神寄托。
我的精神非常紧张,不能松弛,看过数次心理医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倾诉出来,并无帮助。
我心神恍惚日渐严重,瑞芳担心。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写作,尽在园子里逛,或是帮瑞芳绕毛线,幸亏瑞芳已习惯丈夫情绪的多变,与我共患难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老妻”,除了感激,还只有感激。
她不只一次问过,到底是什么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诉她,无论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对牢我们一家开枪。
宋二出现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我与盼眯在热水池练习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眯喜欢游泳,也学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佣人告诉我有客到访,我把盼眯交给佣人,穿上浴衣。
“宋保罗!”我呆住了,“是你,你们兄弟真是神出鬼没,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过你们,别来无恙乎?”
宋二坐下来,抬起头说:“季兄。”
我方才发觉他的脸容是那么憔悴与疲倦。
“怎么了?”我问,“宋保罗,什么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让他握住我的手,我竟发觉这双手竟是颤抖的。
我说:“我去替你倒杯酒过来。”
他没有反对。
我倒了拔兰地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
这根本不像宋保罗,他是四兄弟中最温和最友善最镇静的一个。
他说:“我来打听马可的下落。”
“过年的时候他与我们在一起。”
“他失踪了。”宋保罗低声说。
什么?”我站起来,心中掩不住的恐惧。
“我们找不到他。”
我说:“有没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我问。
“没有。”
我隐隐觉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们家,心情如何?”宋保罗问。
“开头很不愉快,后来玩得很尽兴,盼妮一直陪着他。”我说,“我叫盼妮来,你问她。”
盼妮匆匆地进来,问:“马可怎么了?”
宋保罗说:“盼妮,你想一想,马可与你在一的罗曼史,他的生活愉快不羁,跟一般青年人没有分别,六年之后——)
宋家明结婚。
哥哥们带我去参加婚礼。
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见到了宋榭珊。
她与宋家明是这么相配,两个人都有苍白的面色,优雅的举止,她和气的叫我“马可”,我不能自己对她倾倒。
父亲告诉我,榭珊自幼在老夫人身边长大,注定嫁给宋家明。
榭珊的装扮与老夫人相似,她们两人都不戴首饰。
自那一日开始,我无时不渴望见到榭珊;
一个夏夜,我在湖边看见榭珊游泳,她的长发散在碧绿的水面上,犹如洛神。
我狂喜地蹲在岸上与她攀谈。她长日处于深闺,对世事一窍不通,非常天真。
第二天,父亲命我搬离客西马尼院到美国寄宿。
我知道事情多多少少与榭珊有关。
以后我见她的机会益发少,但忍不住常问二哥打听她的消息。
二哥教训我,令我切记主仆有别,我愤而远赴北冰洋,在瑰丽的极光变幻之下,我略觉平静。生命短促,而我惟一爱慕的人远不可触。
(这其中有三年,马可在日记中,写尽对宋榭珊思慕的情怀,措词美丽,十分感人。他酷爱自由,对父亲及兄长的生活深表厌恶。)
老先生去世。宋家明召我们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身穿重孝,不离宋家明左右。
她的脸色凝重,不生变化,我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贪婪地留在她身上。
夜间宋家明与我们说话。
他声音低沉。语气平和,态度是那么温柔。
我小心聆听。
他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
父亲说:“看。我们已经撇下所有的服从你了。”
宋家明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服从我。
父亲代表我们点着头。
宋家明又说:“你们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不要惊慌,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们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为这件事努力。”
父亲与宋家明忽然相拥而泣。
在后来一段日子内,老夫人数次亲临客西马尼院。
她带来的弹词师傅,常在小书房唱曲子,榭珊总是一语不发的端坐在她身边。
很多时候,我发觉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无喜无嗔的坐一辈子。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能使我心绪沸腾。
一日继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有抽烟的习惯,榭珊像一阵烟似。飘渺跟随着她,老太太最喜欢的曲子叫<杜十娘>。
弹词师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诉。但是榭珊的脸维持永恒的宁静。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与哥哥也都有这种本事,真希望他们可以像常人生活。
发誓在客西马尼院,不费劲都可以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整幢大厦是座坟墓。
如果不是为了榭珊,我宁愿留在宿舍。
(两年间马可不停借故到客西马尼院。
父亲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与榭珊接近。
难道要我学大哥他们,一见到榭珊。马上必恭必敬站起来俯首听令?父亲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伤。
在海德公园为救阻一匹失去控制的马而受伤。哥哥们受到严厉的责备。
自远处不可抑止感情地赶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额角崩裂,宋家明亲自看护她,应当无恙,可是我很担心,对,整夜守在她床边。
寝榻前趁榭珊不觉,吻她的手,凑巧为佣人见到,我知道会带来更大的责备,但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父亲大大震怒,下令不准我进院子,大哥与三哥不再与我说话。只有二哥待我如旧,一边叹息,一边劝导。
(季少堂的名字,从这里开始出现。)
将会有外人参加我们这次行动。
季少堂虽然俗气,却是性情中人,很喜欢与他接近。
季有—小女儿,活泼可爱,俗称低能儿童。
不能自己地羡慕这个孩子,她没有思想,少有烦恼,生存完全是享乐,比我们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终于来临。
小书房内,我向榭珊说出爱意。
榭珊似无惊异,她温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说:“榭珊,让我们逃出客西马尼,随便到哪个穷乡僻壤隐名埋姓过一辈子。”这几句话我已在心里说过于百次。
榭珊抬起宝石似的双眸,她说:“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现在我身后。
他说:“马可,你亲口应允过,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的对我,你竟忘记了诺言?”
他召来父亲。
父亲羞愧难当,不知要如何处置我。
我奋力解释、父亲置之不理,他殴打我。
父亲大怒中向我开枪,榭珊奋身挡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鲜血,她倒在地上。
在这一刹那,我已死去,他们是否饶恕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离开了客西马尼院,这苦杯原属于宋家明,与我无关。
我真正的开始流亡了,只能在二哥那里得到一点消息。
他说榭珊命殆,幸亏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忍耐了半个月,终于在深夜偷偷地潜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胆地说明要见榭珊。
二哥请父亲息怒,以大局为重。
榭珊出现,没想到她已痊愈,她当场责备父亲。
她竟说:“马可与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来做主,何需你霸着来教训他!”
父亲震惊地与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诧异,榭珊变了。
她对我说:“马可,你远远离开这里,季少堂是我们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与他商量,不要再回来了。”
她伤后身子犹自嬴弱、不过脸颊上有一抹奇异的血色,我为她的激动担忧,榭珊犹如复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恋地与她道别,她又破例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我无法走哥哥的路,决定离开。
生命再无意义,只想再看世界最后一面。然后回到静寂和平的冰火岛,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结束一切。
我心如明镜,了无挂念。
日记到这里终止。
我把头枕在日记本子上,闭上酸倦的眼睛。瑞芳进来问:“什么事?你两日一夜不睡,在看什么?”语气中充满关注,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说:“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睁开眼睛。
瑞芳说:“你怎么了,双眼尽见血丝。”
我听见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
“少堂,你说给我听,到底宋二带来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