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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第9页    作者:亦舒

  “别嘻皮笑脸的,你想做什么?”他问:“八十岁时仍孑然一人?”

  “我还没有八十岁,我眼光浅窄,若干年后的事我不关心。”

  “小咪,”他摇摇头,“你的寂寞,与人无尤。”

  “我知道,”我笑说:“世人不原谅我,因为我真正做得到挑剔,而他们不能够,于是他们妒忌了。”

  老中拍拍胸口,“小咪,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也是呢,”我挤挤眼睛说:“我是一个尴尬的普通人。”

  “你理想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老牛问:“说来听听。”

  “不外是结婚生子这类事,乏善足陈,你又不信,真正有野心的人多数很随和,他们知道没有群众便干不了大事,而我,我胸无大志,因此根本不怕得罪人!一个女人,只要丈夫爱她便行,旁人如何想是不打紧的”我说:“干事业又不同,你明白吗?”

  “你的最终目的是家庭?”

  “是。”

  “难以入信。”他说:“来,回房休息一下,怕你累。”

  我说:“你有事先走,不必陪我。”

  “我没有事,或者是,其他的事,在比较之下,微不足道。”他不经意的说。

  我有点飘飘然,他重视我,其他的男人也喜欢我,但是他们并不稀罕我的病痛,老牛是不同的,我们的交情毕竟有历史。

  男女之间最讲究历史,有时候丈夫外头有了女人,那妻子并不声张,倒不一定是她的情操低级,而是双方有了解,那种关系也不是我们可以了解的。

  我推他走,“我要午睡,吃了药,睁不开眼睛。”

  他傍晚才走,第二天又来了,开看小小一辆日本车,探头探脑,老土万分的来接女孩子,我既好气又好笑,大喝一声,吓得他整个人跳起来。

  “干什么?”我问:“学着来接女孩子?”

  “我怕你病后,不够力走路。”

  “啊,”我用手摸着腰,“我病入膏肓了?”

  “小咪,你一张嘴巴,真的是……”

  但不知如何,我登上了他的车子。

  我们比以前接近很多。

  中午与他一起吃饭,周末约了一齐看戏。他不再用梳子随时随地梳头,但我开始讥笑他办事过份卖力,公司生意不好,他竟因之失眠。

  取笑他成了我的乐趣,因为我本人生活毫无目的。

  我自知不公平,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理想男朋友,他太俗气,太计较,太不漂亮。

  直至我碰到了张国亮。

  那日我与老牛约好了吃午饭,我自己先去看一个摄影展览,因老牛对摄影没兴趣,是以被我骂个具死。

  我正站在那里看精彩之作,忽然有人叫我,“小咪。”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我转头。

  我没有马上把张国亮认出来,我怔一征,然后记亿回来了,这是张国亮,我想,天,他怎么会这么憔悴?不应该这么老呀。

  “你好,”我说:“你好吗?”有点手足无措。

  他说:“你长大了。”话不对题。

  “还是那个样子,”我有点惭愧,“混日子,我一向不是火眼金睛的那种人。”我问:“你呢?”

  “我?”他苦笑,“我离婚了。”

  “啊!”我歉意的说:“我竟不知道这消息。”

  “你或许更不知道,我离了两次婚。”他说。

  我一震,随即平和的说:“也不稀奇了,这年头,感情生活不如意,不代表其他生活的不如意。”

  “是吗?你很懂得安慰人。”他苦涩的说。

  我很诧异,我与他多年没见面,他一开口却像来不及的吐苦水,这不像他,换句话说,他整个人变了,我呆呆的着着他,不知为什么,我不想接近他,只想避开他。

  我说:“对不起,我约了人吃午饭。”

  “能不能推掉?”他忽然说:“我想跟你说话。”

  我更觉不合常倩,于是很客气的说:“早约好的,无法通知他,这样吧,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与你联络。”

  “也好。”他交给我一张卡片。

  我说:“再见,”我急急离开那里,松一口气。

  在阳光下我觉得很感慨,这个我曾经爱过的人,现在简直寻不出一点点可爱的踪迹。

  我问我自己:但我是否真的认识他?我们并没有正式来往过。

  抑或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一场长达数年的误会。

  我想是。

  我走到约好老牛的地方,叫了一杯矿泉水,慢慢地喝,想了很多。

  老牛来了。他一见我便笑说:“转性了,居然不用我等你,你倒比我先到,坐在这里。”

  我婉和的看着他,这块牛皮糖,他足足等了我这些年,迁就我,爱护我。

  “嗨,”我从新认识他,“你好。”

  “神经病,”他骂我,“喂,好消息!我又升职了。”

  我问:“老牛,你一直在香港,你可知道张国亮的消息?”

  他马上紧张一下,然后说:“小咪,为你的缘故,我特别注意他的消息。”

  “原来如此。”我说:“他离了两次婚。”

  “是,那个小明星后来走红,便与他离婚,他很快找到写字楼中一个女孩子,就结婚了。”

  “那个女孩子怎么与他离的婚?”

  “听说他打她。”

  “我不明白,张国亮不是那样的人。”

  “你对他有良好的偏见,”老牛说:“张本来就是个非常冷血、自私的人。”

  “我不觉得,今天我见到他,只觉完全不认识他。”我说。

  老牛更紧张,“那么你打算重头开始?”

  我摇摇头,“不,我发觉我完全没有兴趣。”

  “十分好的‘完全’。”他放下心来,笑。

  “老牛,”我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我竟疏忽了你。”

  他忽然面红,“小咪,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报酬。”

  “嗯是。”我说:“说得漂亮,这些日子里,你也很吃了一点苦吧?”

  他说:“小咪,我这个人很现实,我还不是照样的上下班,吃喝玩乐,我只不过在一旁窥视机会吧了。”

  他就是这么老实,一点情趣也没有。

  我与老牛之间,肯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最高兴的人应该是兰思,智慧的兰思。

  老牛问:“想什么?我们不如订婚吧。”

  我笑,“我在想,我曾经说过:我最讨厌这家伙,怎么现在会演进到谈论婚嫁的地步呢?”

  他取出一把小梳子,梳两下头。

  我笑得伏倒在桌子上。

  女人三十

  认识思安的时候,我还跟林医生在一起。

  那天下午,我预备与林医生去一个宴会,穿上丝袜,发觉袜子上一个大洞,笑着拉起裙子,出去给他看。

  林医生在书房里,但是我没想到他有客。

  思安坐在那里,我看见陌生人,马上放下裙子,涨红了脸。

  林医生说:“这是思安,我的远房侄子。”

  他是一个非常清秀的男孩子,脸上有一种温柔的神色,当时他抿着嘴淡淡的一笑。

  林说:“我们今天不出去了,留思安吃饭,一会儿思安的女朋友也来。”

  “好呀。”我说。

  我们留在家吃饭,菜式照例很好,思安的女友是一个胖胖的小女孩,还没定型,但非常可爱,我们享受了一个热闹的晚上。

  当夜我想:我小时候,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然而也没有感慨很久,他们就告辞了。

  思安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少见那么有气质的男孩子。

  我再见他的时候,已经与林医生分开了。

  在渡海轮中见到他,我迟疑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与他打招呼,他却温柔地走过来,与我问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一想,掠掠头发,忽然说:“我与林医生已经分开了。”

  “我知道,”他很平静。

  由于他的态度这样和善,我马上放下了心。

  我坐在他旁边,笑笑说:“我现在十分潦倒。”

  “是吗?”他看我一眼。

  “我现在上班,”我看着自己的手,“赚五六千块一个月,非常的受气。”

  “可是每个人都得受点气,”他笑,“林医生的脾气并不见得好。”

  我看着海,不出声。

  我又说:“我现在很寂寞。”

  “因为你生活习惯忽然之间起了变化,自然不惯。”

  我笑了,他很懂得安慰人。

  我问:“你那胖胖的女朋友蚜?”

  “她在美国,谢谢你的问候。”

  渡轮到岸,我们道别,我并没有留下电话号码给他,萍水之交,要适可而止。

  我那天晚上又想: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遇见过思安那么好的男孩子。

  我从没获得跟任何人白头偕老的机会,这真是非常凄凉的一件事。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会有点感情,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我半辈子都觉得彷徨,并不是生活出了毛病,而是感情这方面不愉快。

  林之后,我并没有急急找男朋友,在这种时候,因寂寞的缘故,很容易搭上不理想的男人,比寂寞更顺,有些男人不但乏味,而且危险,于是心不安理不得地的坐在家看电视。

  我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对象,这次我决定要结婚,好歹养个可爱的孩子,那男人要摔掉我,也不舍得孩子。

  自古以来,孩子便是巩固女人地位的工具,是世人所认可的,我为什么要那么清高?只要他能够供养我,能够照顾孩子就可以。

  可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年纪大一点的,成熟的,有经济基础的,我叹口气,可是他们都结了婚或者是结过婚,他们未必想娶我这样的女人。

  我有点自卑,在同事面前却依然是活泼泼的,心中很沉重,我相当喜欢上班,大家闹哄哄,一天很快过去,做看简单的工作、根本不必动脑筋,大把功夫看报纸、聊天、讲电话,收入又勉强够生活费用,除了担心脑筋生锈之外,没有其他的烦恼。

  闲时我也去看看“一九八○机场”、“月宫宝盒”这种影片,同事们对我极好,又迁就我,日子过得很舒服。

  但是我又遇见了思安。

  过年在一间日本小馆子里,我遇见他与那个胖胖的女孩子,我替他们付了账,思安老给我一种小孩子的感觉,替他付账也是很应该的。

  他们过来谢我,我问:“你从美国回来了吗?”

  那女孩说:“是,回来了。”

  我点点头。

  思安仍然只是斯文的笑笑,不出声。

  然后我觉得他很冷淡,也许觉得我是一个麻烦的女人,应该敬鬼神而远之。

  于是我也容客气气的向他说再见。

  他年纪还轻,有很多事是不会明白的,我也不想得到他的谅解。

  于是他们走了。

  我淡而无味的吃完我的炸虾饭,叫了米酒喝,也并没有喝醉。

  我的车子早已还给林医生,自己扬手叫街车。

  回到家并没有感慨,生命像流水,这些不快的事总要过去,如果注定一辈子要这么过,再不开心也没有用。

  我睡了。

  半夜电话响起来,惊醒的时候一身汗,迷蒙间也不知身在何处,我起身听电话。

  那边叫我的名字,“我是思安,你睡了吗?”

  “什么时候了?现在几点钟?”我糊涂地问。

  “现在才十点钟,这么早就睡?”他问:“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我整个人像做梦似的。

  “我想明天来看你。”他说。

  “好,什么时候?”

  “你肯定明天没约会?”

  “下了班就回家。”

  “好,那么明天来找你。”

  “再见。”我说。

  我只觉得人像虚脱般的吃力,回房倒在床上,马上又睡着了,做了许多恶梦。

  第二天上班,跟同事说:“身体很虚,梦很多,要买点妇女强身补药回来补一补。”

  他们笑,“一上班,忙个半死,就啥子梦也没有了。”

  我也说:“幸亏有这份工作。”不由得叹一口气。

  那天下了班,我到超级市场去买罐头食品,回家刚在掏锁匙,有人在我背后“喂”的一声,吓得我跳起来,罐头摔了一地。

  “天啊,”我叫,“谁?”

  我转身,看见思安对牢我喜孜孜的笑。

  “你!”我诧异,“你是怎么来的?”

  “你约我呀──,‘下了班就回家’,我可在你门外等了半小时了。”他说。

  “你几时约我的?你怎么晓得我的地址?”

  他一边帮我捡罐头,一边说:“你,糊涂了,昨夜你睡到一半,我把你叫醒的,怎么?忘了?”

  “哦,那真是你。”我怔怔的说。

  “开门让我进去坐吧。”他催我。

  这么一揽,我与他之间的身份已经消除了,我一边开门一边说:“你这个孩子……”

  他笑一笑。

  “喝什么?”我取出啤酒,“啤酒好吗?”

  我尽量把自己的声调装得轻松愉快,他是林的亲戚,我总要点面子,不想他那面的人以为我离开了他马上变得很落魄。

  但是思安很镇静的春着我,像是知道我的思想。

  我问他:“你那个胖胖的女朋友好吗?”

  “你为什么老问我的女朋友?”

  “你要我问什么?”我反问:“难道要问你是否快乐,这难免太复杂深奥了。”

  “你快乐吗?”

  “当然不。”

  “是因为林医生?”他问。

  “不全部,小部份是因为他,他也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经验的一部份。”

  “事实上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他说。

  “你真的那么想?”我有点高兴,“不骗人?”

  “是的,你很当心自己,这是好事。”他说:“所以你比其他的女人可爱,其他的女人在失意的时候就会自暴自弃。”

  我苦笑。“我明白你指什么,她们又吵又闹,倒不是想男人回心转意,而是想把其他的女人吓走,多数成功的。”我停一停,“而男人多数非常柏寂寞,于是乎破镜重圆,白头偕老。”

  “你呢,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我摇摇头,“我计算过,我是那种一辈子记恨的人,我不会原谅男人的不忠,再重头开始也不会有幸福。”

  他点点头,“真是悲剧。”

  我仰起头笑了。悲剧呵。

  “来,我们出去吃晚饭吧。”

  “什么?你请我,不如我请你。”我说。

  “我也有正当职业,是个赚钱的人,为何不准我请客?”

  我看着他。如果我由他请我,我们就成了约会的男女了,我不想使他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我已经廿六岁,你不能说廿六的男人尚未成长吧?”

  “啊,”我说:“现在许多廿五六岁的女人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妈妈不准她迟返家呢。”

  他笑,“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

  “那胖胖的女孩子呢?”

  “她?她还在美国念书,等她毕业真是一件疲倦的事,大学教育把青年人的成熟期拉后了足足六年,一切要待二年预科与四年文凭试之后才能开始,也难怪她们以为人生在廿四岁才开始。”

  我“啧啧啧”地说:“真能批评,于是乎把胖小妞给抛弃了。”

  “不能说抛弃。”他说:“来,我们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陪我聊天,很亲切关心,如果不是我认识他已有一段日子,一定会以为他想在成熟女性身上找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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