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律师推开门。
芝子抬起头来,双眼无神,漫无焦点。
周律师握住芝子双手,叹口气,“元东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这家人真不幸,非要牺牲其中一个不可。
“这件事,元东还未知道呢,怎样同他说,也是一个关键,任务交给你了。”
芝子垂下头。
“长辈们不会过来,事情完全交给我们办。”
芝子看着窗外,忽然吃一惊,原来天还未黑透。
这一天怎么会这么长!
“早点休息,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
半夜,芝子起床呕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四肢不能伸展。
她怕倒下来,第二天没有力气做事。
你是谁,为什么哀伤,你不是申家一名雇员吗,东家的事与你何关?
一清早,大家还是全起来了,周律师预备了黑衣裳,正在分发。
陆管家赶到。
大家都没有说话,取了衣裳去换。
管家说:“慢着,元东那边需要人,芝子,你去看他。”
芝子点点头。
她露出一丝笑容,“带一小瓶威士忌去。”
他们出门才发觉目的地是同一间医院,只是申元东在西翼,而申经天在南翼。
到了大门,他们才分手。
申元东仍在深切护理病房。
芝子穿上消毒衣进去。
他还没有心情喝威士忌加冰,但是睁开眼睛,看到芝子,轻声问:“没有同我送花来?”
芝子强笑,“要待明年花开时,才能给你送花来。”
“那么,你要记住了。”
医生在一旁,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他的病人可以存活了。
忽然申元东问:“经天呢,经天还在睡懒觉?”
罗拔臣向芝子施一个眼色,芝子支吾一声。
医生说:“芝子,下午再来看他。”
申元东抗辩:“让芝子再陪我说多几句。”
医生出去了。
芝子见那副朴克牌仍然在茶几上,取过来,洗了洗,发了两张给他,一打开,仍然是两张爱司,一张红心,一张黑桃。
真是难得的好牌,一连三次如是。
她握住元东的手,替他理了理头发。
他轻轻自嘲:“可是像只骷髅了。”
芝子低声答:“想长肉,还不容易。”
元东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批学生名单,看样子会用得着。”
芝子回应元东,“这一定是班勤力的好学生。”
“说好我们三人一起去旅行,去阿尔及尔的坦畿亚可好?”申元东问。
“不是法国罗华酿酒区吗?”芝子反问。
“去,叫经天来,我们马上研究去处。”
这时一名看护走进来,同申元东说:“你女友真正爱你,不眠不休驻守医院,难怪你康复得那么快。”
元东忽然傻笑。
他削瘦的脸颊上全是皱纹,芝子忍不住伸手去抚平。
这时,周律师推门进来,满面笑容。
“元东,医生的报告非常乐观。”
元东答:“我真幸运。”
“元东,我想与芝子说几句话。”
周律师与芝子走出病房。
“还没有向他说?”
芝子哑口无言。
“你还未找到机会?”
芝子遇到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任务。
“我也觉得至少要待他离开深切治疗病房才说。”
芝子点点头。
“芝子,经天的母亲还是来了,住在酒店里,你可愿意见她?”
芝子答:“我立刻去。”
是个下雨天,夏季还没有结束,已经风大雨大,打伞也没用,裤管湿漉漉。
申太太在酒店套房鸏喝下午茶,她穿黑色裁剪熨贴的黑色套装,一看就知道一早备下,大家族少不了这种场合,黑套装也是必需品。
她很镇定,替芝子斟茶,问她要几颗方糖,像朋友叙旧,丝毫没有失态。
老式妇女最喜呼天抢地,申太太一直维持尊严,也许,太过庄重了一点。
芝子几乎认为她会完全不提到经天,但是她还是说到了他:“芝子,经天有遗书。”
芝子抬起头。
“他把一些书籍送给朋友。”
芝子哀伤地点点头。
“这孩子,没有任何资产,只得一颗热心。”
申太太终于饮泣。
芝子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出生的时候,已有九磅,是个小大块头,爱笑,胃量大,整天睡,一点麻烦也没有,真想不到,一到五、六岁变成个最顽皮的孩子。”
她掩住面孔。
呵,一切琐事历历在目。
她渐渐镇定下来。
芝子说:“也许,他会同情有些人的生命从来未曾燃烧过。”
申太太讶异地说:“你很了解他。”
这时,秘书通知她,有别的朋友前来探访,芝子向她道别。
楼下风雨更大,芝子抬起头,任由雨点淋在脸上。
一辆车子驶近,原来是阿路来接芝子。
去什么地方呢?芝子茫然,申元东还需要书僮吗?她还适宜留在申家否。
阿路说:“陆管家叫我们全体回家吃饭,吃不下也吃多少,没有力气不行。”
芝子苦笑,真没想到管家的指引这样原始简单。
他们一共六个人在偏厅吃饭,菜式相当丰富,大家也努力多吃一点。
这六个人都为申元东工作,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到底是个富家子,这些年来可以心无旁骛,尽心尽意与病魔拚斗,终于获得胜利。
“给芝子添碗鸡汤。”
“瘦得像棚骨了。”
“当初来时胖嘟嘟。”
大家纷纷说着将来:“元东康复后一定会搬到较宽敞的房子去。”
女佣说:“那可要雇多一个人专职打扫。”
“芝子可兼任秘书。”
“可能时时有学生来访,届时可热闹了。”
“必须订下规则:欢迎大吃大喝,喝酒免谈。”
“是,醉酒驾驶,易生危险。”
大家愈说愈高兴,几乎忘记申经天。
他的房间已经收拾过,又成为一间毫无性格的客房。
“过几日元东出院,记得去订鲜花。”
“可惜栀子花已经开完。”
管家吩咐:“去看看还有没有晚香玉。”
“夏季末,只剩下玫瑰花。”
芝子已经吃饱,但是胃部不像愿意操作,非常不舒服。
半夜听见楼梯口有声响,她起来巡视,轻轻问:“经天,是你?”
屋里有六个人,相当热闹,个个熟睡,只除了她。
芝子老是觉得经天像是随时会跳出来,“什么,又忘记我?”
她在会客室呆坐。
忽然做了一个梦,在一片沼泽里,看到支离破碎的自己躺在那里,无生命迹象,已有野兽过来,嗅闻残肢,意图噬食,芝子吓得魂不附体。
她想大声叫喊,但是发不出声音来,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出现,走近,他混身散发荧光,芝子电光火石间领悟到他是一名天使。
那使者轻轻拾起芝子的残肢,用手抹净污泥,逐件并好,忽然踌躇:“咦,心呢,心不见了”,四处找,可是找不到。
芝子在一旁急得流泪。
天使喃喃说:“来不及了,少一颗心,也没办法了。”
他把她放好,吹一口气,芝子肢体裂缝完全消失,疤痕血污全不见。
她变得完好如初,不不,比未遭劫难时更光洁完整。
天使把芝子放在高地上,这样说:“你好好生活,我会替你安排工作及伴侣。”
她啊地一声,想伸手去拉住荧光。
这时有人推她:“芝子,芝子,怎么睡在这里。”
芝子睁开双眼,发觉在会客室里睡着了。
“去,去看元东,阿路说他想吃广东腊肠饭,厨子已经在煮,你给他带去。”
芝子一骨碌跳起来,奔上楼去梳洗,一边抚摸着胸膛。
这一天,申元东的精神好多了,额上及嘴角皱纹也渐渐消失,他已被移到普通病房。
“芝子,我可以听到自己心跳。”他十分高兴,充满生机。
“那多好。”
“芝子,经天在什么地方?”他已经起疑。
芝子觉得也应该向他透露事实,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元东,经天不会回来了,他已经离开我们。”
他坐起来一点,“这两天你们都穿着黑色,原来是这个缘故。”
芝子黯然。
“可是小型飞机失事?”
“不,他遇溺。”
“不可能,他是泳将,可游过一个海峡。”
“他当时拖着两个朋友,水温又极低。”
申元东怔怔地说:“果然留不住他。”
“你最喜欢他,大家担心你接受不了。”
“真像一颗心被剜出来一样。”他低下头。
“事情已经全部办妥,你可以放心。”
他叹口气,“申家最多会办事的人。”
看护进来说:“让我看看你带什么食物给病人,不适合的不能吃。”
申元东转侧面孔,“都拿出去吧。”
看护不忍,“好好,我不查看就是。”她走去了。
申元东又问:“是哪一天?”
“你入院同一日。”
“不,不会是那一天。”
“不记得就最好不过。”
“不,我记得入院后他还来过。”
芝子看住他不出声,他记错了。
“他在耳边叫我小叔,我应他,问他有什么事,只看见他对我笑。”
“他在笑?”芝子十分心酸。
“你知道他的笑脸多好看,他只笑不语。”
“后来呢?”芝子追问。
“他走了,再接着,我已经做过手术,回复知觉。”
芝子轻轻问:“你真的见过经天?”
“他肯定来过。”
太捣蛋了,确像他一贯作风。
这时,医生进来说:“咦,一时间讲这么多话,不怕累?很多人不知道讲话需要很大力气,少说话,对身体有益。”
医生边说边打开桌子上的饭盒子,“哗,香味四溢的腊味饭,但是不适合你吃,不如请客。”他老实不客气的捧走。
从没见过那么爱讲话的医生。
芝子无言,一时间也想不出适当的言语,能够看到元东得救已经安慰。
元东亲友差人送花来,看护小姐羡慕不已,“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水果花篮。”
元东慷慨,“转送给你如何?”
“这不好意思呢。”看护说。
“你不信陆续有来?放着来不及吃,烂掉多可惜。”
话还未说完,又有花送到,一盘比一盘大,颜色愈来愈鲜艳,只是没有栀子花。
病要好了,那些人对他另眼相看,说不定他会退出大学,回到家庭事业掌权,此刻在申元东身上落工夫,也是时候了。
接着几天,朋友跟着来探访,好奇地猜测那个站在角落脸容清秀神情忧郁不发一言的年轻女子是什么人。
一定有她特殊身分吧,连陆管家都对她那么客气。
每人只准与申元东说几句话,可是甲听说乙同丙来过,就不甘后人,陈与张见郑与林到过,怕吃亏落后,亦来报到。
渐渐有人专程乘飞机前来探访,除却申老先生太太,几乎所有亲友都出现过了。
人情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愈是不需要它的时候,它愈是涌上来。
芝子比较喜欢元东的学生。
他们也来了,大孩子们口没遮拦;“咦,都没有打石膏,名字签在什么地方?”
“在胸膛上。”
“申老师,可以看看手术疤痕吗?”
元东大方地打开上衣。
芝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皮肤颜色较深,新的伤口就在旧的上面,做得很好,此刻还有一排钉书机似钉子末拆除。
一位女同学说:“嘘,手术一定万分惊险。”
元东忽然活泼地说:“比起黑夜飞车是刺激得多了。”
芝子抬起头,一怔。
元东从来不会拿他的病情开这种玩笑,那口气像煞一个人,呵,是经天。
实在太想念他了。
大孩子们原来还想说下去,却被看护请走,他们送来的金银红三色氢气球留在一角。
这时,司机捧一只大玩具熊进来。
“今朝刚送到。”
元东微笑,“我都要出院了。”
他打开贺卡信封看过,一声不响,放在一旁。
芝子过去与那只半个人高的玩具熊握握手,“你好。”不经意瞥到卡片上一个新字,立刻禁声。
阿路说:“管家在办理出院手续,稍后可以回家,有什么要带回去?”
元东轻轻说:“不用了,送给医院处置好了。”
阿路不知就里,还笑说:“玩具熊送给儿童病房最好。”
下午,元东坚持慢慢步行出院,不靠轮椅。
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另一个用拐杖的病人,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开起玩笑来,拐杖当剑,互相过招。
看护连忙笑着喝止。
芝子看得呆了。
只有她才知道,此刻的申元东是多么的像他的侄子经天。
芝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于那些在危急关头溜溜不绝口才一流的人,她永远佩服得五体投地,芝子没有那样超越的应变能力,她只会发呆。
回家途中,元东叮嘱司机:“到山顶兜个圈,许久没有看清这个世界,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到了半山,他说:“阿路,停在这里,我看到有房子出售。”
管家说:“不如改天再来。”
“不,下去看看。”
各人都没想到他兴致那样好,只得扶他下车。
房屋经纪满面笑容迎出来。
那是一幢大屋,设施簇新,元东一进门就说喜欢,问芝子意见,芝子只是陪笑。
元东说:“请周律师来看一看。”
参观了半小时才愿离开。
回到家已经是黄昏。
他不理劝告喝啤酒吃意大利薄饼,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陆管家悄悄说:“芝子,元东性情仿佛有变。”她也发觉了。
司机却唏嘘说:“经过九死一生,变得乐天也很应该。”
芝子回房躺下。
她发觉有人留电邮给她。
一看电脑荧屏,她又一次发呆,是经天有话同她说。
“芝子,这几天真为小叔的情况担忧,也看得出你眼中的哀伤,我一直觉得,倘若他会痊愈,你将是他最理想的终身伴侣。你俩完全接受我,丝毫不想改变我,这段日子生活得心身畅快。明日一早,就去陪朋友潜泳,回来,我会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不要惊讶。”
芝子手足冰冷。
那会是个什么决定?他没说出来。
电邮的日期是出事前一晚,但感觉上经天并没有离开他们,随时会进来“啊哈”一声招呼。
芝子伏在桌子上。
佣人上来说:“芝子,有人找你。”
“是谁?”
“说是经天的朋友,一位叶小姐。”
芝子连忙下去看个究竟。
一个高大的年轻女子坐在会客室里,看见芝子她站起来,她左手臂打着石膏,脖子上戴住颈箍。
“你是芝子?”
芝子点点头,知道她有重要的话说。
“我叫叶如茵,那日潜泳,我也在场,我是唯一的生还者。”
她满面通红,落下泪来。
芝子递热茶给她。
她喝了一口茶,“那天早上,水平如镜,大家都觉得是个好日子,我未婚夫迈可顺利下潜了百多尺,一点事也没有,在上升的时候,他忽然气促,失去知觉,可恨我们太过自信,没有携带氧气。”
说到这里,她用手掩住脸。
芝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意外现场实况,握住拳头。
叶如茵继续说:“这时天色突变,像是注定要我们把性命交出来,小艇在水中打转,划不出漩涡,风劲、雨大,经天决定游上岸求救,我们全无救生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