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窗门——就是这条路,届时新郎、新娘及所有皇室成员乘坐的九辆马车,六个步兵团及一队骑警队将沿此路过,浩浩荡荡向教堂出发。
(王子将与邻国的公主结婚, 人鱼公主彻夜不眠,她的五个姐姐游泳前来,跟她说:“我们用长发与女巫换来这把匕首,快,快把王子刺杀,回到海中过永生的日子,否则到了第二天,你就会化为蔷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呆呆的站在窗前。
我筋疲力倦,倒在长沙发上,闭上眼睛,头晕,昏昏沉沉的跌进一个漩涡似的,一直转下无底洞,我睡着了,梦中不住落泪,哭成一条河。
“宝琳,宝琳。”有人叫我。
我却不愿走出梦境,只有在梦境中,我可以休息。
“宝琳,醒一醒。”
我睁开眼睛。
伏在我身边的是占姆士,一头栗色头发已经被汗浸湿,他的声音非常呜咽,象是赶回来奔大人丧的孩子,我倒希望我已经可以死了。
“占姆士,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他的脸埋在我手中。
我实在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落下来。
他也不出声,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我们相对哭了良久,象两个无助的小孩子,在森林中迷了路,除了导向吃人女巫的小径,没有第二条出口。
我叹口气说:“在从前的童话中,女孩子只要遇见王子,一切都能起死回生,怎么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呢?”
他更抬不起头来。
我挣扎着自沙发中坐起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他点点头。
我把他紧紧拥在怀里,“占姆士,占姆士。”他终于要离我而去了,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到。
面临最后关头,我却还震傈,天色都黯下来,浑身打战,我觉得这一刹象世界末日。
渐渐我镇静下来,我跟他说:“占姆士,谢谢你来看我。”
他不能再控制自己,“我不想回去,宝琳,我不想回去了。”
“你一定要回去,我不能救你,占姆士,你这个包袱太重,我背不起。”
他站起来,我与他再拥抱,“占姆士,我们来生再见。”
他一头一额是汗,站着看牢我良久,然后说:“我走了,宝琳。”这真正是最后一次。
“你自己多多保重。”
“我走了以后,你还是你,宝琳,我则不会再一样了。”
“这句话我也想说哩。”我抬起头凝视他,“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马宝琳了。”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袋表,他说:“宝琳,我曾说过,我给你的纪念品,不要还给我。”
我强笑,“袋表象一颗心,”我说:“滴答滴答的跳动。”我接过表,放进衬衫口袋,贴近我的心。
“当你回到南中国,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吃荔枝果的时候,我还在苍白的天空下剪彩握手。”他茫然的说。
“当你一家欢聚的时候,我会在公寓独自喝威士忌加冰。”
“你总会比我俩快乐。”他说。
“我很怀疑,占姆士,你不必为这一点不甘心,我不会比你俩更不快乐的。”
他吻我的手。
“我们都瘦了,但愿这件事象梦一般快快过去。”
他垂着头。大家纵有千言万语,都出不了口。
“你走吧。”我说。
“再见。”
我知道永远不再才是真的。
他离去。
我回房再点着香烟,深深吸一口,呼出去,看看渺渺轻烟,我笑了。我们只有两个显著的表情,若不是哭,便是笑。
我此刻的表情简直苦笑难分。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贴着冰凉的桌面。
不知多久,高尔基回来了,他坐在我对面,还要游说我,但他的声音有一股异样的温柔,他悄悄说:“怎么样?”
我并没有改变姿势。
(人鱼公主哭泣了一个晚上, 她将匕首扔进海中,当太阳升起,她化为蔷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摇摇头,“我不会出卖他,决不。”
高尔基点点头,取出一大叠底片与一卷录音带,放进一只空花瓶中,划着一枝火柴,丢进瓶子里,冒起一阵青烟,接着是赛璐珞燃烧的臭味与火光。
我不很信的看着他。
他嗫嚅的说:“成名?我才不要成名,有了名气,心理负担太重太重。”
我看着他。
他又说:“我要占姆士太子一辈子内疚,生生世世忘不了你,因为你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你这个天真的混混。”我笑。
“我希望得到你的爱,宝琳——”
“我非常非常爱你,高尔基,”我夸张的说:“我认识那么多男人,最仁慈是你了,高尔基。”
他扭扭我的面颊,“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我开怀的笑出来。
“走吧。”他说。
“哪里去?”
“随便哪里,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他诧异的问:“你没有必要听他们摆布,你又不是可怜的比亚翠斯女勋爵。”
“说的是。”我拾起箱子,“如何对付保镖B三呢?”
“他并没带枪,我知道,你如何对我,便可以如何对他,赏他一拳好了。”高尔基说。
我俩打开门,我伸手叫B三,“请你过来一会儿。”
他迟疑一下走过来, 高尔基挥出一拳,B三立刻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连最低限度的反抗都没有。
高尔基睁大了眼睛,“该死,我是否一拳击毙了他?”
我连忙蹲下去探B三的鼻息,他呼吸匀净,象个熟睡的孩子。
我说: “可怜的B三,他没有事,他只是太累了,把他拖进房内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我与高尔基一人拖他一条腿,把他拉进房内,关上门。
在旅馆门口,我与高尔基分手。
“你到哪里去?”他问。
“我想回家去。”
“你的护照可在身旁?”他对我真正的关心起来。
“一直在我手中。”我说。
“你有钱吗?”
我摇摇头。
他心痛地说:“你这个傻子——”
“他有给我珠宝,值好些钱。”我不服气的说。
高尔基挥舞双手,大声疾呼,“你舍得卖掉它们吗?嗯?”
“嘘——”我恳求。
“真蠢,白长了一张漂亮面孔,真蠢,”他喃喃的骂,一边在口袋掏出一叠现款,“要多少?”
“一千美金。”我说。
“什么?我自己总共才得两千美金。”他肉痛死了。
“那刚好,一人一半。”我说。
“你今天睡在哪里?”他把钞票塞在我手里。
“换一间酒店。”我把钞票收好。
“什么?省一点吧,小姐,我的朋友有间公寓就在城内,将就一点,现在我先陪你去买机票。”没想到他真的照顾起我来。
“好的,”我说:“跟你跑。”
他看我一眼,深深叹口气。
“妈的,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高尔基说。
我心中很慌,也忍不住笑了。
买了第二天晚上的单程飞机票回香港,我搬到高尔基友人的房子去住。
那时层破公寓,楼板随时会塌下来似的,脚踏上去支格支格的响,一只电冰箱响得象火车头,老实说,自从毕业以后还没住过这样的地方,我并不想省这种钱。
“面色别那么难看好不好?”高尔基说:“告诉你,世上自由最可贵,穷点就穷点。”
我说:“我听见有耗子跑来跑去。”
“它们又不会伤你的心,怕什么?”他讽刺我。
“这里怎么没电视机?”我问:“没电视机我怎么收看大婚典礼呢?”
高尔基扬扬手,“听听这是什么腔调,她敢情还希望这里有三温暖浴池及桌球室呢。”他说:“你要看大婚典礼也容易呀,人家早替你留了位子,你去呀。”
“你别吵好不好?”我瞪起双眼,“你话怎么那么多?”
“我扼死你,”高尔基悻悻然,“为你这种每心肝的女人牺牲简直划不来。”
我冷笑,“还没到一天就后悔了。”
他心软了,“宝琳,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何必再吵呢?”
我说是,“高尔基,随时你到香港来,我拼了老命招呼你。”
他说:“唷,你这个自身难保的蠢女人。”眼睛红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我没有再提要搬出去住,才一晚而已。
整夜担心有臭虫,把我的注意力转移不少。
近天亮时也就不甘心的睡着了,觉得冷,将外套紧紧缠在身上,滑稽兼狼狈。
我并没有做梦,中午高尔基把我推醒,他做了三文治当午餐。真料不到他的环境那么差,我非常的内疚。
“五点半的飞机,”他说,“别误点。”
“高尔基,”我说:“要不要到香港来混?白皮肤占便宜,真的,苏丝黄时代虽然一去不返,但你仍然随时可以找到一大把崇洋的妞儿,来吧。”
他摇摇头。“我喜欢欧洲。”
我留下地址电话,“随时找我。”
“谢谢你,宝琳。”他说:“我送你去机场。”
我洗了脸跟他说:“我到附近啤酒馆去看电视。”
“我陪你去。”他叹口气,“你真死心不息。”
我很苍白的笑。
他看着我,“女人真奇怪,我在利维拉初见到你的时候,十分惊艳,自觉每见过这么靓的东方美人,可是此刻觉得你整个人落了形,不过如此。”
“好啦好啦,别打落水狗啦。”我推他一把。
我俩在啤酒馆,在电视机前霸了一个位子,七彩电视萤幕上的占姆士神色自若,我很震惊。
高尔基坐在我一旁冷笑:“你以为他会让几亿观众看到他心事重重?人家是超级明星,演技一流。”
我称是。比起他以后数十年的荣华富贵,我这一段插曲,算得是什么呢?我呆呆的伏在柜台上。
“心碎了吧,牺牲了也是白牺牲。”高尔基冷笑说。
“不是的,”我说:“他有他的难处。”
“嘿!”高尔基自鼻子哼出来。
我不去理睬他。
电视上新娘子出现了,打扮得直情如神话中的仙子公主,一层层的白纱蕾丝,钻石皇冠,把一张脸衬得粉妆玉琢,真是人要衣妆,佛要金装。
高尔基又冷笑,“新娘连这身衣裳一起上磅,足足一公吨重。块头那么大,还配件那么噜嗦的裙子。”
我说:“我认为她很美,而且你看,她脸上没有一丝跋扈的神情,这个媳妇是选对了。”
“人家是敢怒不敢言,宝琳,我看你是怒也不敢怒。”
我说:“你挑拨什么呢,要我去放炸弹吗?”
“走吧,你该上飞机了。”高尔基说。
我叹口气。
他陪我到飞机场,我与他道别。
“你要当心自己,小女人。”他说。
“得了。”我说。
“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他把杂志塞到我手中。“醒了看这些,一下子就到家了——有人接你吗?”
“你口气听上去象个保姆。”我笑说。
“再见,宝琳。”
“再见。”我与他拥抱道别。
在飞机上,我用杂志遮着脸,努力忘记过去,安排将来的岁月——去找一份工作,结交男朋友,参加舞会,再忙我那种毫无意义的生活——
老史不知是否还在等我,或许,我俩还可以订婚呢。
飞机上的噪音给我一种镇静的感觉,我已纳入正轨,一切趋于正常,过去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是不实在的。多谢香港这个钢筋水泥的社会,训练我成才,我不会活在空中楼阁里。
侍应生莺声呖呖的问:“小姐,喝杯什么?茶或咖啡?牛奶果汁?”
我拉下脸上的杂志,刚巧身边的乘客探头过来,我一看那张脸,好不熟悉,定一定神,马上尖叫起来,“你,是你!”
是奥哈拉。
我徒然拔高了声线,吓得附近的客人都跳起来,有半数的人以为是劫机,空中小姐连忙说:“小姐,你没事吧?”奥哈拉也指着我的脸呆住了。
“没事?”我气说:“这个人是麻风病人,我要求调位子。”冤家路窄,世界是越来越细小了。
奥哈拉连忙说:“没事没事,绝对没事。”
空中小姐以为我俩是情侣吵架,笑一笑,便走开了。
“奥哈拉,你为什么不跳飞机自杀?”我咬牙切齿的骂。
他也气了,“你要我死?你为什么不亡?我不过是比拟稍早升职,而你,你害得我被动辞职,理该你先死。”
我瞪着他,他说的也是事实,是,咱们两败俱伤,谁也不讨好。
我说:“是你先与我斗,是不是?”
“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这根本是一个淘汰性的社会,你考不了第一,不能恨别人名列前茅,马宝琳,你不能够愿赌服输,就不该出来做事——为什么不回家抱宝宝去?”
“哼,”我冷笑,“你应该知道我与你势均力敌,这里面有人做了手脚。”
“你说得对了,”奥哈拉也冷笑,“你是个聪明人,告诉你,公司开了近十次的会,到最后是南施说你脾气浮躁,还需要磨炼,她推荐了我。”
我听了如五雷轰顶,抓住奥哈拉的领带,“你说什么?”我的心都凉了。
“放开我,我说是南施出卖了你。”奥哈拉挣扎。
“什么?”我呢喃,“她?我最好的朋友?她应知道我是一个最好胜的人,这种打击会使我痛不欲生,她太明白我是多么想得到那个职位,她为什么要害我?”
奥哈拉冷笑,“问你自己,你比她年轻貌美又比她多张文凭,终有一日你要爬过她头。”
奥哈拉冷笑,“到时南施屈居你之下,以你这样的脾气,她日子怎么过?不如趁你羽翼未成的时候除掉你!好朋友?什么叫朋友?利字当头的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以为咱们来到这世界是参加儿童乐园?马宝琳,你还在做梦呢你,”他蔑然,“人人都说你精明能干,我看你简直不是那块料,一点防人之心也无,与仇人称兄道弟。”
我簌簌的发抖,大姐,出卖我的竟是大姐,这个打击非同小可,我受不了,这比占姆士在与我哭别后满面笑容地跑去跟别人结婚还可怕,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们到底要把功夫练到第几层才不致受到伤害?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姐,你终于冷静下来了。”奥哈拉松一口气。
害我,大姐害我,我双足如浸在冰窖中。
“宝琳,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奥哈拉居然劝我,“不招人忌者为庸才。”
“不……”
“她出卖了你,你受不了,是不是?”奥哈拉问。
我胸中犹如塞了一块铅,连大姐都这样,世上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我忽然觉得寂寞。
“回到香港,依你的脾气,是不是立刻要找南施摊牌?”奥哈拉问:“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做朋友,是论功过的,相识的日子中,如果加起来,功多于过,这个朋友还是可以维持下去,坦白说,没有南施的扶持,你也爬不到这么高。”
我呆呆的听着。
“如果你真的生她的气,那么表面汤愈加要客气,越不要露出来,不要给她机会防范你,吃明亏,宝琳,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