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太哭了。
少群说:“我小时家境也不好,留是新移民,不会说粤语,同学也欺侮我,说我考试作弊,我明白丽全的心情。”
“我真的尽了我所能。”
立铮温和地说:“也许,太尽力了。”
许太太一怔,可是一时还不明白立铮的意思,过一会儿,才意味到可能是说她不自量力,虚荣高攀,慢慢垂头。
她声音很低,“我在半山叶荣驹公馆做工,叶家有三位千金,每朝穿上笔挺校服上学,雪白衬衫,戴领带,真正神气,我想,我的丽全也要学她们那样出人头地,于是我央求东家帮我申请私校。”
少群意外,“不是郭日光帮你?”
“不,日光他不赞成,但是后来丽全读上去了,他却替她付学费,他是好兄弟好舅舅。”
真没想到。
“日光说,读书靠自己,在家自修一样可以参加考试,他就是那样苦学成才的好学生。”
立铮看少群一眼,没想到郭有那样的身世。
象他姐姐一样,郭也太过努力,发奋之余忘记原则,能够怪他吗,维持原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丽全的同学之中,有谁最可疑?”
许太太冲口而出:“郑若波,她是校董之女,一直妒忌丽全的球打得比她好,可以代表学校出赛。”
妒忌真是一个很大的控诉,强力,毋需分析解释,一遇到不高兴的事,立即说“他妒忌我”,对方罪名马上成立。
“我们会去查清楚。”
立铮告辞之前忽然问:“许先生呢?”
“十年前已经辞世,否则,我们母女何用吃那么多苦。”
她俩离开了许宅。
立铮说:“许太太有很多不正确的傅统观念。”
“对于知识水平普通的妇女,要求不宜太高。”
“所以丽全同她谈不来。”
“没几个青少年与父母有交通。”
“来,我们去找许丽全。”
“你知道她在哪里?”
“街角有一间图书馆,我们去看看。”
果然,一进去便见到许丽全坐在那里,不过不是温功课,而是在电脑聘人广告上找工作。
“又是你们。”很讨厌的样子。
少群低声责备:“太没礼貌了,我们受你舅舅所托,来替你洗清罪名,你应好好合作。”少女低下头。
第七章
“也许你在学校不受欢迎,不是因为家贫,而是这种由自卑引起的敌意态度。”
少女仍然不出声。
“你那班同学,闲时在什么地方出没?”
丽全答:“近大学有一间餐厅酒馆,叫红牛,他们常常去,喜欢在那里结识男生。”
少群忍不住问:“家长管教不是很严吗?”
“有些家长在外国经商,根本管不了。”
“她们滥交吗?”
“大部份都很乖。”到今日仍然维护同学。
少群劝她:“丽全,回家去,你很幸运,母亲与舅舅都爱你,已经胜我多多。”
许丽全意外,“你没有亲人?”
少群微笑,“我自爱已经足够。”
这句简单答案好似给了少女若干启示,她呆呆地思考起来。
少群说:“我去红牛餐厅看看。”
立铮说:“我往高芙女校。”
她俩一起说:“先回家换件衣服。”
穿什么衣服,象什么人,少群扮得十分青春花俏,立铮妆扮成一个华丽少妇。
她踏进校务署,满面笑容,同秘书说:“我刚自英国回来,无暇预约,如果校长或教务主任有时间可以见一见我,最好不过,我有两个女儿,一个五岁另一个三岁,想报名登记。”
“登记在这边,报名纸你可以取回去细读,我们有一卷录映带,报道校内课程及教育方针,你可以参考。”
“校长没有空吗?”
“我去看看。”
半晌,秘书出来,“校长半小时后可见你十分钟,你方便吗?”
“没问题。”
学校设备的确与众不同:球场、泳池、图书馆,都簇新漂亮,整座依山而筑的校舍用高高红砖墙围住,与世隔绝的样子。
的确值得羡慕,难怪许太太向往。
校长终于有空了,她姓屈,任职已经超过十年。
屈校长面孔永远仰起,有点骄傲。
她俩握过手,立铮坐下。
时间有限,立铮马上说:“屈校长,贵校最近发生一件事,叫家长们窃窃私议。”
屈校长立刻变色防范戒备,“校方已经完善处理了那件事。”
“屈校长,我有消息,许丽全的家长打算起诉贵校。”
屈校长按铃,秘书进来,她气冲冲说:“请这位女士出去。”
立铮冷静地说:“这件事张扬之后,贵校校誉会有很大损失,你愿意和解吗?”
屈校长又挥手叫秘书退下。
她问立铮:“你是谁,你是律师?”
“丽全舅舅才是律师,我是一个私家侦探。”
屈校长说:“我需向校董负责。”
“谁是校董?郑若波的父亲?”
“我们的确在许丽全的储物柜内找到毒药。”
“丽全用路怯诺来干什么,迷魂女同学,非礼她们?”
校长忍无可忍,“时间到了,我要开会。”
“屈校长,你们抓错人了。”
“你不走我立刻报警。”
立铮放下一张名片,“校长,有话想说的时候找我,贵校虽然势利,不过还不象黑白不分。”
立铮告辞。
那边,少群一走进红牛餐厅,立刻吸引到少男少女的目光。
那是一家酒馆式西餐厅,售洋酒及小食,晚上,有乐队伴唱,气氛随和热闹,本是大学生聚脚处,可是高中生也爱来高攀,才下午三四点,已经一半满座。
少群穿时下最流行的钉珠片牛仔裤,配一件小小白衬衫,短发掠在脑后,脸颊上银粉红色胭脂,风姿当然胜小女生十倍,看上去似一名模特儿。
她一坐下便说,“我请全场一杯。”
大伙立刻欢呼起哄。
有蓄着汗毛当胡髭的小男生上来搭讪,“小姐你读书还是做事?”
“你说呢?”少群笑嘻嘻。
“是我们学姐吧?”
“有许多事,还需请教你们呢。”
他们立刻飘飘然。
“什么地方可以买到——”少群作一个吸烟状。
有几个少年立刻退开。
但其中一个笑说,“傍晚大学路车站有骡子兜售,不过价钱非常贵。”
少群笑:“你很有趣,再来一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彼得。”
“你是华人,你总有中文名字吧。”
他象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呵,是,崔智仁。”
又智慧又仁义,可见父母对他也有期望。
“你在哪间学校?”
“华哲中学,就在高芙女校对面。”
“那几个女孩,可是高芙学生?”
他看一看,“玛莉安及史蒂芬妮,不错,另外一个何美玲却是大学一年生。”
少群问:“你们很熟?”
“啊,天天在一起玩,她们的事,我全知道。”
“你可认识一个高芙女生,叫许丽全?”
“丽全,”他忽然点点头,“丽全已经被驱逐出校。”
这时,有人叫他:“彼得,这边,周末出海你可得教女生滑水,快过来。”
彼得过去了。
少群身后忽然有把声音,“你对许丽全有兴趣?”
那是一个外型较成熟的少年。
“你也认识她?”少群转过头来笑。
她明艳的面孔叫少年男性难以抗拒。
可是他不笨,随即问:“你是谁,打听什么?”
“许丽全欠我钱,我特地来找她。”
“丽全最易闯祸,人家掘了陷阱等她踩下去,她偏偏又不小心。”
咦,这个说法十分公道,“你是她朋友?”
“不,对不起,她没有朋友。”
“为什么?”
“她这人很古怪,往往还没开口,已经得罪了她,她说话句句自辩,敏感、自卑、极难讨好,你看她一眼,她会责问:有什么好看,没见过穷人?好,大家不敢再看,她又酸溜溜,当然,有谁会理睬穷人!其实,校里什么样的学生都有,不见得人人有钱,但是许丽全特别不快乐。”
少群讶异:这少年有脑袋。
“她孤立了自己,这次,不知怎样出了事。”
“有人害她?”
“我不清楚。”
少群柔声说:“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半晌他才轻轻说:“是关于迷魂药。”
“啊,在储物柜中找到的小瓶子,与她无关吧。”
那少年微笑,“大家都知道许丽全是受害人。”
“说来听听。”
“她应邀到舞会去……”少年吞吐。
“这件事关于一个少女的前途,请不要隐瞒。”
他想一想,说了几句话:“本来那一伙人要迷晕她,叫她好看,不料别人误饮那杯加了材料的汽水,出了事,于是索性嫁祸于她。”
“你怎么知道?”
少年笑,“这是公开秘密,那几个人爱吹牛,得意洋洋,说个不停。”
少群气愤,忽然涨红面孔。
少年却问:“今晚你可有空,我们去跳舞可好?”
少群不知怎样回答,幸亏救星来了,黄立铮出现,亲昵地搂住少群:“我们是一对。”
少年一看,立刻知难而退,一溜烟避到别处去
少群说:“立铮你来得正好,你全听到了?”
立铮点点头。
“立刻报警,彻查这件事。”
“报警?请问谁是受害人?”
“许丽全。”
“不,不是丽全,是误喝路怯诺的钟巧珠。”
“可是本来要毒的是许丽全。”
“咄,你有什么证据。”
“这间学校乌烟瘴气。”
“少群,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很快变为社会,人际关系复杂无比,学校也不例外。”
“我们回侦探社去吧。”
黄昏,立铮忽然问少群:“为什么不同小男生去跳舞?”
少群讪讪地,她摸了摸耳珠。
“可能很有趣。”
“无话可说。”
“谁叫你说话。”
少群笑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呢?”
立铮答:“我何尝不是,华裔妇女背着许多枷锁,同西洋人不同,她们真正潇洒,亦不受世俗眼光拘束,许多事,她们做起来觉得浪漫,我们……”
少群替她接上去:“犯贱。”
立铮忽然说:“嘘,有人来了。”
推门进来的是郭日光。
下了班,他穿白衬衫牛仔裤,一出现就要求喝咖啡,“贵侦探社的咖啡,又香又浓。”
少群笑答:“叫眼睛牌咖啡。”
“眼睛,亏你们想得出来。”
立铮问:“今日,又昧着良心替哪个罪犯狡辩?”
郭日光假装没听见,这也算是涵养极佳了,“两位,调查可有结果?”
少群详细报告一遍,对话都录在微型隐藏的摄影机里,郭日光象亲历现场。
“做得很好,佩服之至。”
“真正的元凶是什么人?”
“呼之若出。”
“是郑若波吧,是有一种人,天生唯我独尊、善妒、自私,眼中容不得一粒沙,郑的性格可能如此,她对丽全恨之入骨,因为丽全在网球场里淘汰了她。”
郭日光忽然疲态尽露,用手撑着头。
少群问:“你也碰见过这样的人?”
郭日光答:“是,穷十多年精力时间,一定要把我踩下去,四处中伤我办事不力,性格欠佳,联群结党,招聘打手,一定要叫我好看。”
“成功没有?”
“中途也数次得逞,叫我难堪,可是最终我站稳。”
“有什么理由他一定要为难你?”
“我不识时务吧,我没有象其它人那样,拿他一点好处,对他拜服吧。”
“这些人呢,现在处境如何?”
“刎颈自杀,泰半在事业上作出错误抉择,很快销声匿迹,或是跌落谷底。”
“你有没有觉得心凉?”
“我只觉悲哀。”
立铮对郭日光改观,以前,她误解了他。
少群说:“丽全是被冤枉的。”
“谁来替她出头?”郭日光摊摊手,“即便证明是郑若波干的好事,即使丽全返回原校,又有什么好处?众人会比从前更加仇视她。”
少群说:“请朱警官去学校问话,一定要替丽全摆平这件事,不是为着重返高芙,而是为原则问题。”
郭日光苦笑,“我差些忘记你们两位最最倔强。”
“是,所以连优差都丢了。”
郭日光说:“让我提醒你们,受害人钟巧珠并没有报警。”
“她得到什么好处?”少群立刻知道有跷蹊。
“郑校董忽然私人颁发一年奖学金给她。”
“只手遮天,分明知道郑若波是主使人,”少群忿忿,“好,我会请电视台记者去彻查道件事,我誓不罢休,别以为他们过得了关。”
“高芙女校有百多年历史了。”
“我管它有无一千年。”
“他们这次惨啦,蛮牛撞进瓷器店。”
郭日光却说:“我很惭愧,我到今天才了解你们的脾性。”
立铮打电话到派出所约朱警官见面。
她放下电话,“她下了班就来,说对校园毒品案非常重视。”
立铮与少群商量了几句,一转身,发觉郭日光己在红丝绒沙发上睡着。
“咦,这个人,怎么好似永远吃不饱睡不够的样子。”
“有点可怜。”
“可恶又可怜。”
郭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三粒纽扣,倒有两粒吊着。
少群问:“你可会用针线?”
立铮微笑,拉开抽屉,取出小小针线盒子,“我一向自诩文武双全。”
她取过外套便缝起来,五分钟做妥,仍把外套挂好,又取出一张薄毡,盖住郭日光。
少群笑笑,她俩到另一角落去写报告。
朱梦慈来了,刚好把报告给她看。
朱警官读后冷笑一声,“这种老学店,拜金主义,欺侮穷学生,我非彻查不可。”
郭日光醒了,听到这话,十分感动,当然,他明白,她们三位这样做是为了原则,不是为着他,但是毕竟这事与他有关。
从前,他净为着收费胡乱接官司,实在是错了,之后,他需要睁大眼睛。
“我去申请搜查令。”
“你出发之前通知我,我要知会记者。”
“完全明白。”
朱梦慈一转身,看见郭日光,“你怎么还在这里?”好不讶异。
他取过外套,“我这就走。”发觉纽扣已经钉牢,他一怔,但是不出声,穿上就走。
朱警官说:“我去部署一下。”
少群送她出门,回来时,伸出手,拭干净招牌上那只蓝眼睛。
第二天一早,朱梦慈带着伙计抵达高芙女校,直进校务署,接着,在校长伴同之下,把几个嫌疑犯储物柜打开搜查。
结果令人吃惊。
满以为出了事这班狂妄的私校生会得略为检点收敛,谁知仍然把香烟与大麻收在储物柜内。
屈校长整张脸象霓虹那样转色,由青至白,自红到灰,“叫刘丹桂、周以璋、郑若波来见我。”
这时,朱梦慈打了一个电话,只说一句话:“可以叫记者来了。”
朱警官走入校长室,“谁是郑若波?”
郑若波站出来,脸上仍有嚣张神色。
“站好。”
朱警官上下打量她,只见她已把校服裙改短,本来齐膝长度此刻短如网球裙,一弯腰必定看到内裤,脚上更穿着时兴的厚底鞋。
朱梦慈冷笑一声,“这便是贵校校服?很吸引呀。”
屈校长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