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故意咳嗽一声,两个孩子总算住了嘴。
朱家人来人往,志高讲不了几句话。
子壮说:“这次乙新好象去了很久。”
志高不出声。
“你与他闹意见?”
“我们没有意见,从不吵闹。”真叫人惆怅。
“前日我在婚纱杂志里看到王薇薇设计的无袖直身象牙白缎裙,真精致漂亮。”
“留给维樱吧。”志高感慨。
“你呢?”
“我志不在此。”
“乙新才不会放过你。”
志高接手抱过婴儿,看着那端正的小小五官,难以想象,自己也曾经这样被母亲拥抱过,她鼻子渐渐发酸,喃喃地说:“我不记得,为什么我不记得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刻?”
子壮觉得好友情绪低落,不过,志高一直比她敏感,她已习以为常。
“你其实并不讨厌孩子。”
“他们一会说话,就可恶到极点,不能忍受。”
“你仍然未曾准备做母亲,我巴不得维樱速速张口陪我说说笑笑。”
志高由衷地说:“你真幸运。”
“志高,我比你庸碌,你才是公司的灵魂。”
“嘘,嘘,只有你本人才敢这样讲,若不是因你圆滑,公司一半同事早受不了我的急躁离去。”志高说。
“来,志高,我给你看一卷录影带。”子壮说。
因为子壮面色神秘,志高警惕,“你知我不看那种东西。”
“啐,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按录影机,只见荧幕上出现一个黑发大眼浓妆艳女,穿着《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伯宫庭纱衣,笑容可掬。她这样说:“各位女士,可有想过学会一种民族舞蹈兼减掉二十磅体重?”
“呀!”志高不置信,“肚皮舞!”
“志高,”子壮兴奋地说:“我希望你陪我报名参加,产后我急需甩掉脂肪。”
志高看着艳女示范:“你的身体由你控制,手臂柔软地舞动,伸展到背后,配合腰肢前后摇晃,还有,臀围款摆,难道不是最好的运动?”她身上佩戴的首饰随着舞步叮叮作响。
子状咕咕笑,站起来学着做两下,虽然生硬,但是有三分妩媚。
志高冲口而出:“我去。”
“重新认识你的身体,欢迎参加,我的地址电话是-”
就在这个时候,维平与维扬跑了出来,身上围着母亲名贵的爱默斯丝巾,模仿肚皮舞娘,在她们两人面前起舞。
志高笑得几乎流泪,忽然把心事全丢到九重天,被这两个几岁大的顽皮儿逗得极乐。
半晌,她说:“唉,难怪那么多人这样辛苦也要养孩子,的确有许多乐趣。”
“你也来加入队伍?”
志高摇头,“我不配。”
她回家,坐在露台上出神。她不是思念任何人,而是留恋自己躯壳四肢活转来该剎那。
她抚摸双臂,原先,她以为手臂只能用来伏案写字工作,可是,它们还有别的用途。
隔壁有少年练习小提琴,本来弹古典的《永久旋律》一曲,忽然腻了,改奏流行曲《你不必说你爱我》,不知怎地,那少年像是明白其中缠绵之意,乐声使志高精神恍惚。
正在享受,少年的家长出来,大声咳嗽一声,琴音又回到《永久旋律》上去。
志高惆怅。她已经错过许多,趁肉身还年轻,要好好利用。
志高激动地霍一声站起来,在屋中踱步沉思。
第二天,子壮同她说:“周先生希望你去一次新加坡。”
“不是说他派人过来签合同吗?”
“老主顾了,他希望你参观他的制作部,你当过去探访乙新也好。”
“你为我制造机会?”
“给他一个惊喜。”
“我不会唐突任何人,到了那边,我自然会通知他。”志高说。
当天下午,她就出发了,单身真方便,随时出门,无牵无挂。
每次飞机上升,志高都想万一摔下来,她有遗嘱在子壮那里,事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有人担心届时不知有几个所谓朋友会出现在仪式上,咄,还计较这些呢,志高最讨厌这一套,谢绝应酬,入土为安是正经。
她挽着手提行李出飞机场,没想到周化亲自来接她,并且坚持志高住到他家去。
志高力争自由才能到酒店松口气。
吃晚饭时周先生介绍一个人给她认识:“这是内弟国臻。”志高忽然明白了。
那是周太太的兄弟,他们看中邓志高,特地做介绍人来了。
志高觉得荣幸,但是无法接受。
她极之喜欢新加坡,觉得那样聪敏的国民愿意选择如此朴素的生活方式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应该尊重嘉奖。
但这不表示她会因此刻意嫁到新加坡。
周化请她吃饭,志高却反客为主,以公司名义宴客。
她拨电话到槟城联络王乙新,却一直未有回复,一共留言两次。
晚饭中周氏夫妇一点也不掩饰他们对她的好感。
周先生这样夸奖她:“我们虽是小公司,提出许多要求,志高都能一一做到,专心设计,诚意讲解,事事跟贴,认真、热心、真挚,叫我们感动,我们的产品遍销全国,”他举起酒杯,“多得志高。”
志高只是微笑,她同他们不熟,不讲话最好,以免说多错多。
吃完了饭周太太建议拍照,挑酒店大堂一座人工瀑布做布景,拍完又拍,志高不忍扫他们兴,笑着建议:“来,我帮你们合照。”
举起相机,从镜头看出去,忽然一怔,但手指已经按下快门。
水帘那一头,站着一男一女,那男的,正是王乙新。
女子年轻貌美,秀发如云,穿豹纹吊带背心裙,披着一张大流苏印着玫瑰花的披肩,穿高跟拖鞋。
电光火石之间,王乙新也看到了邓志高,他立刻错愕地别转面孔。
志高明白了。
如果心里清白,他应该立刻走过来解释介绍,但是他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志高也没有行动,她的大脑一直牢牢控制肉体,四肢从来不做冲动的事。
转瞬间王乙新与那美人亲昵地离去。
志高低下头。
“一定是累了,”周太太十分体贴,“早点休息。”
志高很感激她的关怀。
“明早请到我们公司来参观。”
志高点头。
回到房间,志高反而有种轻松的感觉,真好,彼此不忠,合该分手,她不会觉得她情有可原,他则罪不可恕,这段感情,到此结束,非常自然。
她睡得不错。第二天一早周化派司机及那位冯国臻来接志高。
志高穿白色细麻套装、头发梳在脑后,清逸脱俗,冯国臻看得发呆。
一路上志高沉默。
到了周化办公室,周先生送志高一件礼物,原来是昨晚拍摄的照片,已经镶在银相架里。
他们背后站着王乙新与那个不知名美女,清晰可见,真是最好的纪念品。
照说,王乙新一问子壮,应该知道她身在何处,很明显,他并不急着解释。
参观过设备,签署妥文件,志高告辞。
周先生说:“不留多几天?我们一家会到云顶度假,希望你也来参加。”
志高婉拒。冯国臻送她到飞机场。
那老实人忽然争取,他说:“志高,我对你一见钟情。”
大学毕业后,志高还没听过这句话,她轻轻说:“你并不认识我。”
他有点尴尬。
“我们这种都会职业女性非常骄傲虚荣,自恃聪明能干,十分自私骄纵,太好胜太无情,不是好对象。”
“你是例外。”
才怪,邓志高心中这样说:她是其中表表者。
她与他握手道别。
在飞机场礼品店,志高看见柜里有刻了字样的石卵出售,她挑了两块送给子壮,一块刻着“想象”,另一块是“创作”。
下了飞机,一眼看见公司的司机阿兴,心里才落实,噫,到家了。
回到公司,子壮还没有到,她把石卵放在她桌子上。
问秘书:“什么人找过我?”
“全是公事,都打发掉了。”
“没有私人电话?”
“王先生昨天下午问我你去了什么地方出差。”
“你怎么回答?”
“我说是新加坡。”
“答得很好。”
连秘书都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静静退出。
王乙新想肯定他不是眼花或是做噩梦。
稍后,子壮推门进来,“回来啦。”
志高抬头:“几时跳肚皮舞?”
“下午六点。”
可是子壮临时有事,志高一个人赴约。
地点是健身室一角,师傅一看见她便皱眉。
“噢不不不不,要解除束缚,脱下办公室衣服,松开头发,换上这套贴身衣。”
志高把运动衣换上。
“好多了。”
师傅叫耶斯敏,茉莉花的意思,一条柳腰叫人羡慕,是块活招牌。她先教志高伸手踢腿。
“啧啧啧!可怜,长年伏案工作,四肢都僵硬了。”已经有人这样说过。
“来,照着我做。”
不到片刻,志高已经浑身出汗,关节酸痛,可是她想学臀部款摆的动作。
师傅说:“你先练好基本功。”
没想到肚皮舞也同少林武术一样,先站稳马步。
一小时后筋疲力尽回家,可是手脚灵活得多。淋浴后她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她拿起听筒。
“志高,我回来了。”
“你好,”志高已经把对白练习多次,熟练地问候:“旅途还愉快吗?”
王乙新开门见山,“原来我俩住在同一间酒店。”
“可不是,真巧。”
“志高,你骂我呀。”
“我从来不骂人,很多人不能接受批评,认为是挨了骂,这是误会。”
“这么说,我们之间已经失救。”
“当然如此,不然,你以为还有别的选择?”
“志高,为什么不跟我出差?”
“一切都是我的错,交代清楚了,心安理得。”
“志高,我对不起你。”
志高不出声,彼此彼此,你虞我诈。
“志高,我们还是朋友吧?”
“我不认为我可以同一个出卖我的人做朋友,我们到此为止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
“是。”志高的语气居然有点不愉快。
他忽然哽咽,志高对他的婆妈有点诧异,轻轻放下电话。
她伏在床上熟睡,心理医生告诉过她,特别爱睡的人,也许下意识在逃避什么。
醒来之后,有点惆怅,几年来习惯身边有个人,互相照应,有事征询一下意见,生病有人斟杯水,现在这人走了。
当然,要马上找个替身也不难,那冯国臻的水准有过之无不及,可是,刚弃了鸡肋,总不能又找一盘骨头。
志高用手掩住脸,又得从头开始了: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去,怪不得某些男性索性到欢场去消遣,省下许多繁文缛节。
第二天清晨,她更衣上班。
子壮到十一点才回来,“我陪维樱看医生,小小一个人,忽然发烧到一百零三度,吓坏人,差一点心从口腔跳出来。”
志高叹口气,“他们真有办法折磨母亲,蚕食所有时间。”
子壮坐下来,打开公事包,“咦,这是什么,唷,这是维平的功课,怎么会在这里,”跳起来,“阿兴,阿兴,替我送到华英小学四年乙级课室去。”
志高轻轻斥责:“疯婆子。”
子壮不怒反笑,“你说得好。”
“两位公子功课很好吧。”
“嘿!”语气十分惆怅。
“喂,子壮,你可是年年九科优的高材生啊。”
“这叫做一代不如一代。”
志高大吃一惊,“逼他们努力学习呀。”
子壮答:“尽了力,任得他们自由发展。”
“谁尽了力,你?”
“我们少年时考试年年第一,完全自发自觉,不是因为家长威逼利诱,每日放学,取出功课,逐样做妥,家中只得一张饭桌,时时要让位,做到深夜,清晨又起来苦读,在电车上还拿着笔记簿。”
“真笨,”志高忽然微笑,“都为着什么呢?”
“我们有着强烈的是非观念,总想向上。”
“会不会是对小孩要求过苛?”
“我最怕看到他俩卷子上有丙字,感觉像被陌生人掴了两巴掌。”
“是,的确不能接受。”
正在诉心声,人客来了,她俩抖擞精神,换上另一副面孔见客。
变脸次数多了,志高怕造成人格分裂。
开完会,志高走到工作间,与工程师研究细节,秘书进来说:“邓小组,一位铃木先生找你。”
志高抬起头,“人,还是电话?”
“电话。”
志高想了一想,内心挣扎一会儿,终于说:“说我出差去了。”只得这个答案罢了。
秘书乖巧地点头出去。
志高回过神来,继续做事。
他们在设计一种自动摇晃的小床,受哭声感应,会轻轻对婴儿说:“宝宝,妈妈在这里。”
同事走进来,“这只橡皮鸭子会变颜色,洗澡水温度太高,会转红色,你们看怎样?”
一直忙到傍晚。
子壮说:“明天是孩子日,同事们会带子女来上班,了解一下他们父母工作的性质情况。”
志高抱怨:“你也太洋化了,把外国人那套全搬来用,当心消化不良。”
“我会叫他们远离你。”
“我像那么不近人情吗?”
她先伸手把两座私人电脑锁上。
“志高,可是有事发生了?”
“什么事?”志高不想承认。
“问你呀。”
“你放心,我挺得过去。”
“乙新都告诉我了。”
志高微笑,“他有没有说那穿豹纹小背心裙的美人是谁?”
“你若原谅他,他愿意改过自新。”
志高不出声。
子壮叹口气,“我同你何来时间精神再去发掘新人。”
“子壮,你真传统,难怪可以做个好母亲,别管闲事,快回去照顾幼婴。”志高说。
“啊,对,我走了。”子壮答。
秘书走近,“铃木先生说问候你。”
志高双臂抱在胸前,不出声。
她倒是不怕他会找上门来,他们哪会有这个空,这个不行,立刻找别人,都一样,他们只恋不爱。
下班,她走到附近的独身酒吧去。
叫一杯黑啤酒,酒保与她搭讪:“第一次来?”
一看就知道。
“你太紧张了,双肩绷紧。”
每个人都那么说。
“寂寞,想找伴?”酒保继续发问。
忽然之间,有人这样说:“森姆,别打扰客人。”
酒保噤声。
有人坐过来:“我请你喝一杯。”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修饰得十分整齐,漆黑发亮的头发,浅褐色皮肤,宽厚肩膀。
“我叫司徒,这间酒吧是我的小生意。”
志高好奇地问:“你到什么地方晒得那么漂亮,地中海、南太平洋?”
他耸耸肩:“健身院,我们男人又不能搽粉。”
志高笑起来。
“人客还未到齐,来,我奏一曲给你听,想听什么歌?”
志高遗憾:“我心中没有一首特别的歌。”
“我给你一首:《我会记得你》。”
“好极了。”
他走到钢琴前边去,自弹自唱,琴艺歌声都不怎么样,可是却有缠绵之意。
酒保又说:“可爱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