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进子壮办公室去。
“发生什么事?”
子壮不出声。
志高轻轻说:“想谈话时叫我。”
她刚想走出去,子壮自言自语:“我已经做得最好,再也不能做得更多。”
志高转过身来,"既然这样,你大可心安理得。”
“可是,有人嫌我不够好。”
“那么,是那个人不合理,要求繁苛,与你无关。"志高说。
“志高,真不是我的错?"子壮问。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做哪一件事不是尽心尽意,对得起他朱家有余。”
“志高,你都知道了。”
“子壮!"她过去拥抱好友:“我真替你不值,但是你一定要振作。”
“你早已风闻?为什么不告诉我?”
“子壮,我什么都没听过,只是这半年来我几乎没见过朱先生,他去了何处,有些什么好消遣?”
子壮颓然掩脸。
“我让你静一静,记住,你我是文明人。”
有人叫她:“邓小姐,这边。”
厂方带了样办来,工程师找志高研究,大家都有点兴奋,市面上从来没有这样轻便易拆的婴儿高凳,而且,售价不贵。
“立刻寄到美国去给出产商批准。”
他们出去了。
下午,志高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跑到政府机关去找朱友坚。
经过通报,才发觉他已经升任助理署长,下属语气很尊重,请志高在会客室等。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看见是志高,有点意外,仍然满脸笑容:“稀客。”
志高开口:“阿朱,我与子壮,姐妹一般,不必客气了。”
“喝杯茶。”
“你高升了。”
“微不足道,整年薪酬,不及你们一张定单,子壮不屑搬入宿舍,生育也不愿住公立医院。”
“呵,是妻子太能干了。”
“不,志高,不是这支老调,她三头六臂我都能接受。”
“那是什么呢?”
“我得不到妻子的心,我只是一只配种猪!"他敲打着胸膛。
志高张大了嘴,十分错愕。
“志高,你未婚,你不会明白夫妻间恩怨。”
“有第三者吗?”
朱友坚不出声,那即是表示心虚。
“事情已去到什么地步?”
“昨晚,我提出离婚。”
这时,窗外电光霍霍,志高问:“你敢站到窗口前边去吗,你不怕雷公劈杀你?”
朱友坚立刻走到窗前,索性推开窗户,一阵雷雨风把案上文件吹得翻飞。
事情没有挽回了。
“孩子们呢?”
“让我定期探访已经十分满足。”
“维樱只得半岁。”
“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他只图脱身,不想申辩。
志高指着他:“你会得偿所愿。”
朱友坚发话:“她有你撑腰,还有什么做不到?你们根本不需要男人。”
“不是你这种男人。"志高转身离去。
刹那间因为子壮的悲哀大过她的创伤,她忘记自己的遗憾,为子壮落下泪来。
志高到子壮家去,叫是叫朱宅,公寓由甄女士独资购买,实在同朱友坚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的确有小朱先生小朱小姐住在这里。
女佣来开门,志高看见维平来探视一下,然后同兄弟说:“那女人来了。”
子壮闻声走出来,招呼志高,她神情有点呆滞,不声不响,客厅一角放着两只黑色大行李箱,司机走近,用力拎了出门。
维扬意味着什么不妥,张望半晌,又回房去。
补习老师说:“过来坐好,还有三条算术。”
仍然一屋子人,少了一个只是晚上回来睡一觉,又不等他发放家用的男人,也许全无不妥。
志高走近一看,只见四年级的维扬已在做几何中的三角问题。
嘿,三角,多么凑巧可笑。
第六章
志高回到客厅问子壮:“行李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办公室。”
“那不是等于赶他走。”
“你说得全中。”
“全无挽回了。"说什么都有丝惋惜。
“不错,但是,人生极难说永不,倘若缘分未尽,又有另外一个故事。”
讲得这样理智,可见是没得救了。
子壮问她:“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子壮,十年就这样掉进坑渠。”
子壮却不赞同:“志高,记得吗?高中我俩已经决定创业,拒做小文员,结不结婚,嫁不嫁人,我都会实践志愿,这十年我过得充实,没有遗憾。”
志高放心了:“我很钦佩这种光明的想法。”
“我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你别看维平维扬还小,有人欺侮母亲,他们会来拼命。”
“我相信他们会。”
子壮疲倦了,用手撑着头:“公司家庭两边兼顾,累得说不出话来,我想告长假,带孩子们去欧洲住几个月。”
“你爱怎样就怎样。”
子壮失笑:“你最宠我最了解我,嫁你最好,一屋两女,天下太平。”
志高骇笑:“人家听见了会怎么样?”
“记得小人儿公司成立时人家怎么说?”
“不消三个月就关门。”
“所以,不必理人家说什么。”
这次谈话触动了志高心中一个结。
维樱哭了,子壮立刻去探视。
志高告辞回家。
她躺在大梳化里冥思,忽然起来与梁医生通话……
“可是,我不认识那个人。”
“要真正认识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啊!甄子壮又何尝认识朱友坚。
“我想约一个时间。”
“欢迎你,明日,医务所会同你联络。"梁医生回覆。
志高熄了电脑。
她回到床上去,那样大的一张床,志高永远睡在左边一小角,每次换床单的时候,只有一点点绉,看这张床就知道她生活单调。
心灵的空虚却与这张床无关。
第二天,志高听见子壮吩咐秘书找室内装修师:“趁三个月大假,家里换一个样子,反正家具已残旧不堪",又约旅游公司安排旅程。
不过她眼神里,掩不住丝丝无奈。
凯菲大惑不解:“为什么学校从不板我们如何应付失败的婚姻,净学平方根及地球板块游离,有什么用?”
“让我们办一家女性实用中学。"志高说笑。
“我赞成。”
在公司,会办事的人多,一个上午,子壮的需求已经完全达到,当然,她亦付清了全数款项。
志高听见子壮同助手说:“通知朱先生我们下星期一出发,孩子们会同他联络,假使他愿意,留下电话号码。”
到底是个办事的人。
下午,律师来了,子壮签字。
每个太太都应该如此洒脱,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千万别拖拖拉拉阻碍,不,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的前程。
律师说:“我们会把文件送到朱先生公司去着他签署。”
“拜托。”
子壮开始分配责任,把手头上工作下放,一清二楚,她是个天生管理人才,化繁为简,息事宁人的高手。复杂人事往往迎刃而解,但,她解决不了自己的家事。
最后她说:“有什么问题,还有邓志高在这里。”
“你看,谁没有谁不行呢,三个月后,回得来就回来,回不来,公司一样运作。”
志高还想说她几句,接待处说有人找邓小姐。
原来是方太太着人送水果糕点上来。
全体同事,位位有份。
稍后,梁医生来电为她约了时间。
下班,方太太又来接她同往儿童医院。
她俩先穿上白袍戴上口罩,然后,看护把小小婴儿放在她们怀中。
这样嘱咐:“可轻轻摇动,或贴在怀中。”
婴儿皮肤紫僵,个子瘦小。
看护说:“啼哭时请两位不要惊怕,婴儿在胎中已有毒瘾,现正接受治疗。”
看护走出去。
方太太叹口气:“唉,生命有时真是一种浪费。”
志高微笑,隔了一会儿才说:“一个八子之母再度怀孕,她贫穷,患梅毒,你是医生,会否劝她放弃第九胎?”
方太太答:“呀,当然。”
志高说:“如果是,世上就没有贝多芬伟大的音乐了。”
“子壮,你知道得真多。"方太太说。
“爱读闲书呀。”
方太太点头,"世事不由我们下定论。”
“可不是,近年家长那样溺爱子女,个个悉心栽培,可是,人人都能成为天才吗?我见过许多精英的下代像傻子一般。”
怀中婴儿舒适地扭动一下,她俩立刻专心拥抱孩子,不再说话。
她们离去的时候看见两位老先生披上袍子进来。世上,好心人仍然不少。
志高说:“方太太,或者,你愿意回学校去修一个课程。”
“沃林也这么说过。”
“你读过预科吗?”
方太太笑,”我有经济系文凭。”
“失敬失敬,为什么不做事?”
“那时,有种误解,女子不得已才出来赚钱,叫做抛头露面。”
“是,会遭男同事吃豆腐骚扰。”
“所以,没想过上班。”
志高说:“今日仍然有这种情况,但是,已有经验应付,有人还懂得利用这种利害关系高升。”
“时势不一样了。”
“你可以再选读一科。”
方太太摇头,"压力太大,我应付不来。”
志高也笑,”我想到各式测验考试,也噩梦连连。”
一辆车子驶过来,司机正是方沃林。
“来,志高,送你回公司。”
“方太太,你呢?”
“我逛街购物,是中年太太陋习,你别理我。”
志高上车。
但她要去医务所,没有时间应酬方沃林。
他却像是有阅心术,笑笑问:“不等我?”
志高信任他,知道他见惯世面,开得起玩笑,闲闲地笑,"等到几时去呢。”
“海枯石烂,第十二个永不。”
志高轻轻说:“然后,你来敲门,门一打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走出来,颤巍巍问:‘亲爱的,你找我?’”
沃林诧异,"多么好的想像力。”
志高伸手出去,抚摸他会笑的眼睛,”我有一个朋友,整个青春期暗恋她的讲师,毕业后努力工作,获得成绩,母校邀请她回去演说,她满以为看到他,仍然会有振荡感,一直在我面前吟拜伦的诗:“'假使我又见你,隔了悠长的岁月,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以眼泪。'”
“她可见到了他?”
“见到了,一个中年胖子走出来,秃了头顶,热诚招呼她。”
“她怎么说?”
“她说她好似侮辱了拜伦。”
方沃林为男方不值,"或许,他仍有一颗高洁的心。”
“人类好色,尤其是都会人,对无形无臭的美德不感兴趣,你看城中几个美女被追捧成身价百倍就明白了。”
“你呢,你也那样肤浅吗?"方沃林说。
“方家全属俊男美女,你有什么抱怨?"志高说。
方沃林把车停下眺望风景,”我以为总有一日人会衰老,你若爱惜一个人,就不会嫌他色衰。”
啊,他是在批评他父亲。
志高看看时间,"请送我返公司。”
沃林点点头。
这个可爱的大男孩,做他的朋友最好;无话不说,推心置腹,一旦成为密友,立刻会患得患失:他晚上去了何处,他为什么同那女生这样亲匿,他可想结婚……
除出十八或二十二岁少女,谁都不应再受这种折磨。
“周六请来我家吃饭。”
志高笑笑没有答应。
“喂,我亲自下厨,请莅临捧场。”
志高笑了,"那么,七时正来接我。”
医务所是另外一个世界。
冰冷、静寂、灯光幽暗,已尽量装修得舒适,但是求诊者仍觉得无情。
看护嘱志高更衣,一件纸质袍子,即用即弃,鸏生、简便。
医生进来了。
“邓小姐,幸会,我是梁蕴玉医生。”
志高坐在一角,脱下了衣服,有点无助。
梁医生笑笑说:“别紧张,接鸏一段日子鸏,诊所会成为你最常到的地方。”
她为她检查,"一切正常,你是本诊所罕见的无风险求诊者。”
志高不出声。
“看护会给你时间表,每一项规则必须遵行,定期注射,记住,戒鸏戒酒,一日不可多过一杯咖啡或茶。”
志高点头。
梁医生说:“这是私人问题,你可以不答,邓小姐,你可打算向亲友公开这件事?”
志高笑笑,”我性格较为孤僻,极少提及私事,朋友数目不多。”
梁医生笑,"这样有主见,毋须心理辅导。”
志高换回衣服,在看护处取了时间表,驾车回家。
她去看子壮,他们正在收拾行李,两个保母随行,浩浩荡荡,阵仗惊人。
还有装修师在量度尺寸,布料墙纸样办堆在桌上。
子壮喜欢忙得发昏,这样无暇思想人生其他问题,省却不少烦恼。
“志高,你来帮帮眼。”
蓝图摊开来,只见所有墙壁都好似要凿掉重建,志高不以为然。
她说:“孩子们房间无论如何要留下来,还有,保母住宿面积不可减少。”
“甄小姐说男主人卧室及书房可以删除。”
“嗯,多出五百平方尺。”
“是,正好改作儿童游戏及工作室。”
这点志高并不反对。
志高忽然问:“墙壁为什么髹上绿白宽条?”
“邓小姐,流行这式样。”
“谁若把我家墙壁搞成这样,我会报警。”
装修师笑不出来。
子壮过来仲裁,"净色好了,深浅不同的乳白最美观,把色办给我。"快刀斩乱麻,她挑了十来个深深浅浅,不同的米色。
志高说:“你交给我监工好了。”
装修师噤若寒蝉。
“三个月内一定要起货,否则这一家六口会喊救命。”
“没问题。”
“你有信心起货就签署这份合约,否则照例赔偿。”
装修师苦笑:“两位真精明。”
志高忽然抬起头来,笑笑说:“精明?差远了。”她与子壮都不算聪明,自尊心太强、太自爱、太有原则。
当下她轻轻说:“一个人,总得保护自己。”
那装修师忽然意味到其中一丝辛酸,释然,"是,邓小姐。"他投降了。
“邓小姐,还有什么意见?”
“以实用与舒适为主,维平喜欢飞机,维扬喜欢坦克车,他们的妈妈最爱紫灰色。”
她们又挑了几件家具灯饰。
“衣柜与书架永远不够用。”
“一位陈太太拥有五百四十平方尺大的衣帽间。”
“羡煞旁人。”
装修师告辞了。子壮留志高吃饭。
她说:“你看我,丈夫走了,还像没事人一般。”
志高哼一声:“你记得吴少珍吧,年前离婚,她开始打牌生活,一人一车,无远弗届,何处三缺一,就往何处去,日日如是,果然,遭人非议了。”
“总比一个人在家里哭好。”
“对,难道要自杀谢世吗?当然是自寻娱乐。”
子壮忽然说:“志高,这一份文件你签一签。”
“是什么?”
“你别理。”
“喂,师傅叮嘱,没详细看清楚的文件不能签。”
子壮无奈,"你尽管看好了。”
志高取起细读,原来是一份由邓志高正式出任朱家三个孩子监护人及养母的法律文件。
志高觉得义不容辞,签下名字。
“维平与维扬可知道这件事?”
子壮微笑,”我同他们说,万一有什么事,那个女人会好好照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