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秀丽端庄的女子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可是有时又觉得烟火人间种种玩意儿挺新鲜有趣,可是一沾手,又显得格格不入。
程真朝玫瑰花喷杀虫药。
又有一辆车缓缓驶至。
司机下车,那是孙毓川。
程真朝他点点头,“以后是邻居了。”
“小琤来过没有?”
“刚走,你若快车,还能追到她。”
可是他没有上车去追,反而脱了外套,对程真说:“她来向你请教莳花之道。”
程真笑,“我这里大部分亦由日本人园艺公司负责。”
“我也是那么同她说。”
程真很有深意地说:“她又让我欺瞒了。”
孙毓川沉默一会儿,“你好像不打算原谅我。”
“你道过歉吗?呵,我想起来了,巴黎的那束花,丽池那顿晚餐,那是恳求原谅吧?”
谁知孙毓川说:“不,那是用来讽刺你的。”
程真一怔,香槟与鲜花表示嘲讽?听都没听过,他们两地可能有着大不同的文化。
程真大笑坐地,“那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对我好感。”
孙毓川忽然问:“你为何席地而坐?”
“因为附近没有椅子。”程真意外。
“这么说来,你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
“可以这样说。”
“那么,你为何斤斤计较他人的发式西装与饰物?”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程真把他丑化的那篇特写。
程真怪叫:“太小气了。”
孙毓川很认真,“太多人不与记者计较,形成你们放肆任性,甚至在某一程度上不负责。”
“你打算怎么样处置我们?”
“你听这话多无赖。”
程真啼笑皆非,“文化自由,发表自由。”
“拿你没折。”孙毓川叹口气。
“来,邻居,我请你喝香槟,我也想讽刺你一下。”
“你这个人,为什么说话每句都带着骨头?”
“我不知道,”程真摊摊手,“因为你是攻击的好对象吧!”
这样坦白,孙毓川更加无奈。
她借用花园中现成乘凉用的台与椅,不过取出一方雪白台布铺好,请孙毓川上座,然后取出冰镇香槟。
坐在荼蘼架下,十分舒适。
孙毓川喝一口酒,问道:“这是你享受闲情的方式?”
程真说:“是,从二十一岁始,我就同自己说,人只能活一次,千万先娱己,后娱人。”
“你真幸运!”
“可是,如果一个人立心要除下面具,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呢?”
他不语。
那时,程功回来了,见母亲有客人,含笑离远站定。
程真伸手招她,“我女儿。”
孙毓川并无意外,相信他已把她家庭状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站起来,“我告辞了。”
正好这个时候,袁小琤的发拉里跑车又转回来,她在车窗里扬声,“我迷了路。”声音仍然只得一点点大。
程真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嗤”一声笑出来。
孙毓川看她一眼,急步向妻子走去。
由他带路,两部车于一前一后驶下山去。
程功问母亲:“就是他?”
程真点点头。
“看不出有比董则师优越的地方。”
程真叹气,“最超越董昕之处是人家从来不讲这个钱字。”
程功不以为然,“谈钱亦无可厚非。”
“可是天天讲,时时讲,一日到晚就是讲钱,我想去洗耳朵,说不定洗出一堆铜板来,董昕就高兴了。”
“我仍不赞成你这个说法。”
“我对金钱至上那套理论已觉厌倦。”
小小的程功问:“那,你是准备谈恋爱了?”
程真又说:“不,我打算享受人生。”
她把香槟一饮而尽。
程功说:“可是你俩又不住调戏对方。”
程真怔住,旁观者清,这是真的吗?
“而且,他并不是弱手,你要当心。”
程真在茶蘼架下发呆。
“他会逮到你,你那特有豪迈爽朗气质会使他如灯蛾扑火般飞向你。”
程真光火,“你是什么,程功,佛洛依德首徒?”
母女俩相拥而笑。
她俩开车出去,高速在公路上奔驶竞赛,痛快刺激。
当年收养程功,她才那么一点点大,离开了并不善待她的生母,来到陌生人的家,晚晚哭泣,一夜噩梦惊醒,呼唤妈妈,程真不加思索奔过去拥抱她,“妈妈在这里,我是妈妈,妈妈在这里。”
自此程功才把董宅当作是家,晃眼到了今日,亭亭玉立,成为妈妈最好的朋友。
她们进城吃意大利菜。
程功说:“菲腊一次见到你,说不相信我母亲那么年轻,说是养母,才恍然大悟。”
听到减寿,总会高兴,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其实程功生母比养母还要小一点点。
程真叫白酒。
“你别喝大多,一会儿要开车。”
这是真的,程真放下酒杯。
“有女儿陪我,我也不另作他想了。”
程功理智而温和,“可是我总有一日会离开你。”
程真意外,“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到马达加斯加研究利马猿,抑或到秘鲁探测玛雅族人的建筑?”
“不不不,但是有一日我会结婚。”
“婚后就疏远母亲?没有如此必要吧!”
“有了家庭,我不会有那么多时间。”
“别担心,我乐意看到你有一个好归宿,我十分懂得自处。”
程功微笑,“这是真的。”
程真把双臂枕在脑后,“我们必须明白我们不拥有任何人,一切随缘。”
“见你那么轻易放弃董则师,我相信你。”
程真苦笑。
第二天,程真在图书馆里读;日报头条新闻寻找题材,忽然有人前来低声问:“程真小姐?”
程真抬起头,看到两名年轻华人,一表人才,穿深色西装戴墨镜,一脸关注神情。
程真颔首,“是。”
他俩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程小姐,有事请你帮忙。”他们坐在她对面,摘下墨镜,可是并无表露身分。
程真好不讶异,“请说。”
“西区发生一宗谋杀案。”他停一停,“案中主角是台湾移民。”
程真小心聆听。
“女死者是富商之女,引起社区恐慌,怕牵连到种族歧视,我们想作出广泛调查,”他忽然出示身份证明文件,“需要一名精通普通话及粤语翻译,程小姐至适合不过。”
程真沉哦,“这是一件很费精神时间的事。”
“我们愿意付出酬劳。”
程真微笑,“不是这个问题。”
年轻人马上说:“如果查出只是个别案件,该区侨民可以放心。”
这是真的。
她看清楚了他们警章,“你们怎么找得到我?”
年轻人微笑,“有人推荐,说程小姐可保守秘密至真相大白。”
“我可否问那保荐人是谁?”
“孙毓川先生。”
程真不语。
他们之中,到底谁是扑火的灯蛾呢?
程真听见自己说:“我愿尽绵力。”
“工作展开前,你需了解案情,事先警告程小姐,那是一宗残酷谋杀案。”
“我是一名记者,见惯类此场面。”
“我们立刻可以展开工作。”
“我准备好了。”
“我们先去现场。”
他们把一张身份证交给程真,程真一看,意外,小小塑胶卡上有她照片及姓名。
他们算准了她会答应,一切已准备就绪。
她只能解嘲地说:“这不是我最好的照片。”
那两个年轻人笑了。
现场是一座簇新典型售予华侨的豪华花园洋房,唯一显眼之处是屋四周围着警方黄色宽胶带。
程真随警员人屋。
只见家俱名贵华丽,衬搭得无懈可击,处处水晶与大理石装饰。
“没有撬门窗现象,室内亦无挣扎打斗,凶徒是熟人。”
不知何故,屋内有点儿阴暗,不是光线不足,而是大幅打折织锦窗幔挡去了大部分阳光,也许,屋主认为如此才够情调。
他们走到楼上。
“这里。”
推开主卧室门,大家都静下来。
程真看到床上及地上的血迹。
血已经干涸,在乳白床罩及地毯上结成一块块铁锈色,骤眼看,会以为是谁泼泻了黑咖啡。
“十六处刀伤。”
程真轻轻说:“一定有人非常恨她。”
“毫无疑问。”
卧室一端是更衣室,镶满镜子,猛一抬头,程真看到自己。
背后人影一闪,程真停睛凝望,这个穿深色西装的人是谁?
他出来了。
程真转过头来,他只是另一个警方人员。
程真默默走出凶室。
“死者亲友大为震惊,我们得设法加以安抚,他们一定希望听到乡音。”
他们离开现场。
程真回头望,真奇怪,每一间屋里都有一座舞台,上演悲欢离合,这次,演出的是凶杀。
下雨了,程真上车。
在这种时分,一下雨气温马上降低,上午出来,程真没带外套。
车子停在警局,警员转过头来警告她:“程小姐,现场照片很可怖,你可以不看。”
“不,我不介意。”
他带她进会议室,那里,每一位男士都穿深色西装,结灰色领带。
程真看到了现场照片。
连她这种老兵都打一个突。
警员说:“现在你晓得为何整个圈子为之震动了?”
程真不语。
“问话现在开始,请随史沙展到邻室。”
第一个接受问话的证人是一名中年女仆,两年前随着主人前来移民,不谙英语,此刻吓得只会打哆嗦,是她最先发现凶案。
程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用过。
两个半小时后她结束这一天的任务。
她在走廊用水杯盛水喝,问警员:“我的工作会持续好几星期吧?”
“不,程小姐,警方还有其他三名翻译人员,你大约负责五名证人。”
程真松口气。
“案情真可怖是不是?”
程真颔首。
“一位昂藏七尺的翻译组同事一看照片就跑出去呕吐。”
程真放下纸杯。
“程小姐,我们送你回图书馆,这时叫车比较困难。”
穿过走廊,走出大门,程真一直听到身后像是有脚步声,一回头,却没有人。
那样希望见到他?又不是。
程真忽然知道这叫做寂寞。
她上了警车,摘下别在胸前的身份证明卡收进手袋。
他们在图书馆前放下她。
程真像是在刹那间回到现实世界,雨已经下得很大,她有点儿饥寒交迫。
刚想折回停车场取车,忽然有人挡在她面前,她不为意,侧身借路,那人又挪动脚步。
程真抬头,看到孙毓川站在她对面。
她不由得笑了。
此君一定已经熟读孙子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然后攻其不备。
只听得他很客气地问:“工作进行如何?”
“很有建设性。”
他颔首,“我知道你会帮忙。”
“我可以猜到史沙展在想什么,平时温和怕事的华人犯起案来往往凶狠残酷,不可思议。”
孙毓川不语。
第五章
雨下得那么急,两个人的头都湿了。
孙毓川忽然把手中的外套搭在程真肩上。
程真问:“去喝杯热可可?”
他微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她还以为他会在警局等着她。
程真微笑,“再见面,人家真的会疑心。”
孙毓川忽然又问:“疑心什么?”
程真仍然笑,“疑心我俩不喝可可过不了一日。”
他们走进一间印度餐馆,程真主动叫了印式浓稠奶茶,咖喱羊肉、薄饼,大吃起来。
半晌,见孙毓川没动手,看着她。
他微笑,“你吃的时候是那么快乐。”
“先生,世上有一百几十万人此刻正在挨饿。”
“享受如此基本,实属难能可贵。”
程真不去理他,手挥目送,大快朵颐。
“任何见过你吃饭的人都会爱上你。”
程真放下薄饼,轻描淡写问:“那么,你可爱我?”
他缄默。
程真笑,“看,那不过是一种假设。”
她伸一个懒腰,推开面前的杯碟。
吃饱了真舒服。
“你不担心体重?”
程真答:“有时候忽然瘦许多,害怕了,会拼命喝牛乳补救。”
“食量惊人,你有没有胖过?”
程真有点儿意外,“哗,问这样私人的问题。”
孙毓川有点儿尴尬,“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一直在路上跑,哪里胖得起来。”
“很辛苦吧?”
“因为喜欢,不觉得累,即使累了,也不愿放弃,有位同事,采访水灾,忘记穿雨靴,回来,脚都泡肿,要到医院诊治,这是工作部分代价,有些人为官作宰,天天大吃大喝,吃得胆固醇过高,血管栓塞,也是代价。”
孙毓川不语。
渐渐他眼睛尽露笑意,可是不说话。
那么英俊的男子,真情流露起来,可以是很动人的。
半晌,程真说:“这是我们首次约会。”
“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好。”
“倒是真的。”
他付了帐。
“你有车?”
程真说:“我送你一程。”
他说了地址。
程真把她的兰芝路华驶得如履平地,飞一样到达灰点住宅区。
孙毓川笑说:“很佩服你的驾驶技术。”
程真答:“好说好说。”
他忽然说:“明天我回亚洲。”
程真一怔,“顺风。”
他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转头向住宅走去。
程真把车子驶走。
这才真正展示技术,把车子开得像一部神速坦
半晌,才发觉身上披着的外套还没归还孙毓川,她把车子停在道旁,往回驶,到他家,把衣服还给他吧。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那么,他也许会说:“进来坐一会儿。”
谈什么好?聊谋杀案案情好了。
窝在大沙发里,手中拿着酒,外边月黑风高,她可以问他:“是情杀案吧,没有撬门,没有挣扎。”
程真身不由主往回驶,驶到屋子旁,忽然又停住。
也有可能是管家来开门,笑着说:“请进来,孙先生与孙太太都在。”
程真又在大路调头,往自己家驶去。
人生路可不能这样随意,许多时,踏上第一步已不能回头,那叫做不归路。
终于抵达家门。
程功立刻打开门奔出来,看着母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担心死我。”
程真看到壁钟,原来已经午夜十二点。
程功说:“妈妈,图书馆早已打烊,你又没带手提电话,我去问过管理员,他们说看着你被两名大汉带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真不回答,静静走进客厅。
猛地看到董昕,吓一跳,像看到陌生人一样,这是谁,怎么会登堂入室?
董昕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程功担心得不得了。”
程真坐下来,不出声。
董昕说:“我知道你一直有你自己的世界,一头钻进牛角尖不愿出来,可是从来没有最近闹得这样慌,究竟你想怎么样?”
程真抬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有了一个家,你又忙不迭要把它拆散,程真,很多人会羡慕你,你却从不珍惜你所有。”
程真一言不发,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董昕取过外套,同程功说:“我走了,无谓再与一幢墙讲话。”
程功手足无措。
程真在书房独坐。
“对不起,”程功进来说,“我把事情闹大了。”
程真答:“以后不必麻烦董昕。”
“他仍然关心你。”
“是吗,真的?”程真伸手熄掉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