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贞两夫妻窃窃私语。“看样子关系牢靠了。”
“总得正式结婚才好,光是做朋友,有时七八年后也会分开。”
“总算享过福。”宇贞语气仍是艳的。
“世贞头面首饰统统不同。”式样颜色一般朴素,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名贵熨贴,几件简单珠宝,工一流,想必也是男友的礼物。老友雅慈哪会放过她,揶揄道:“终于穿金戴银了。”世贞懊恼,“你也不怕我同你绝交。”
“咄,猪朋狗友要多少有多少。”世贞怒不可遏,“你想我怎么样?我失业在家,欠租三月,衣不蔽体,眼看要跌落坑渠,忽尔有一个英俊、富有、单身的男人愿意拉我一把,你的意思是,叫我拒绝他?”雅慈不说什么。
“你会拒绝他吗?”雅慈答:“我比你能干,我不会陷入绝境。”世贞长长叹口气,“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果然,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妒忌。”“是,”雅慈点头,“看不得你好。”世贞无奈。
“你瞧,一般样貌,岁数又差不多,为什么我没有你那样的际遇?”
“因为你不稀罕。”“什么?”雅慈睁大双眼。
“这是真的,”世贞说下去:“你下意识不在乎,精力不够凝聚,当然没有奇遇。”
雅慈沉默半晌,答道:“你说得有理,我最不喜男女关系中牵涉到金钱上的恩惠。”
“那不外是因为你父母疼爱你,生活无忧。”雅慈十分安慰,“还可以啦。”
世贞也讽刺她:“将来,未婚夫送订婚戒子给你,你也拒收?”雅慈说:“有一极红的外国女明星十分标新立异。把新婚丈夫的名字纹在无名指上当婚戒,并且同记者说:“钻石我可以自己买。”“哔。”
“世贞,这种东西十分便宜,丰俭由人,何必叫别人送。”
“你家教一流,气质高贵,无人能及。”
“去你的。”世贞叹一口气,“我则最希望不劳而获。”
“有人疼爱照顾,感觉自然不同。”
“你了解,会原谅我?”世贞大喜。
“咄,”雅慈的语气转得温和,“你又何需我认同,我又帮不了你,你好比冬天饮冰水,冷暖自知。”世贞落下泪来。
“谁不贪图嫁得好,一生衣食无忧。”
“谁娶我,我嫁给谁,十画都没有一撇。”
雅慈笑,“缠住他,摊牌,必要时,以怀孕要胁他。”世贞不出声,要胡雅慈像以前那样对她,已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个人得到一些,也总会失去一些。
翌日,开完会,童保俊笑着对世贞说:“世贸的殷小姐那件红外套真好看,不知是什么牌子?”世贞微笑,“金纽扣上写得清清楚楚。”
童保俊说:“你穿上一定好看,不如去试一试。”世贞吓一跳,“那是极贵的服饰,没有必要。”
“人靠衣妆,你代表公司,不能失礼,我吩咐公共关系组替你在该店开一个户口。”
世贞将手乱摇,“不不不,万一穿惯了,脱不下来。”
童保俊看着她,“那就一辈子穿它好了。”世贞解释:
“一辈子是很长的岁月,保不定有什么变化,”立刻顾左右言他,“殷小姐对答如流,我真正佩服,愿向她学习。”童保俊笑笑,不出声。
隔很久世贞才说:“那个牌子的衣服老气,穿了像已经三十岁。”童保俊连忙说是。
他不知道世贞曾经与雅慈去过那名店,并不如一般人想像,服务员十分客气,并无看低什么人,先用日语招呼,随即说粤语。
倒是先头已经在的客人,斜斜地蔑视她俩,眼光像是说:何处来的小鸡,以为飞上枝头,配穿起华服来,分明见不得光的路数。
她俩三观一会儿,推门出去。
当时世贞问雅慈:“有无发誓有一天要整个衣柜都是这个牌子包括内衣?”雅慈讶异地答:“这是哪一国的誓言?这算得是哪一类的志气?”世贞知道雅慈对她一向有好影响。“可是有人看不起我们。”
“呔,我还没有空看他是否看得起或是看不起我呢。”
世贞真向往雅慈这一分豪爽。宇贞却不甚欣赏。
她忠告妹妹:“有些女孩子憨直,一有男友,忙着把姐妹淘拉出来介绍认识,你可千万别那样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很多人的男伴就是这样去了好友怀抱。”世贞大惊失色,“不会吧。”宇贞冷笑,“何必以身试法。”世贞沉默。
她尊重姐姐意见,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式把胡雅慈介绍给童保俊认识。
再说,她越来越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来与雅慈定期见面。
世贞变成童氏的生力军,自叹不值,照说,是一只花瓶,漂亮即够,何必苦干。
可是,学会了一门营生,是傍身的本领,将来说不定可以派到用场。
虽然有朝一日要用到这种本事也够可怜的,不过至少不必束手待毙。
过两日,步行经过商场,忽然有人叫她。
“王小姐,请这一边。”世贞转过头去,见是童太太的司机,便笑着站定。
“童太太在美国会所吃茶,请你上去。”这么巧?可是世贞知道童太太神通广大。
她想到童保俊的叮嘱,多少有点迟疑。
司机却补了一句:“太太很想与你谈谈。”也罢,一位小老太太,能够怎么样,到这个时候才推搪,是没有礼貌,公司有事走不开?可是那还是她的公司呢。
她随司机上楼,只见童太太与几位朋友坐在一起,看见世贞,都和蔼她笑着打招呼,当她犹如童太太的女儿一般,世贞觉得十分温馨。
在这之前,她接触的目光都是冷淡的⌒你是谁,想怎么样、狐疑的⌒你大抵是掘金娘子吧、轻蔑的⌒想飞上枝头想疯了,以及防范的⌒别在我附近撒野,从来没见过如此没有机心的热情。
童太太介绍:“我谊女世贞。”怪不得,有了这个身份,即是有了靠山、保人,谁还会小觑她。世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静静坐下。
只见太太们身边大包小包,分明是逛公司购物来,可是一时又来不及把它们都交给司机,故此都堆在座位旁。
世贞知道言多必失,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幸亏诸位太太不到十多分钟便告辞一起回家组牌局去了。
侍者前来收拾桌子,只余世贞与童太太聊天。
她说:“我若喜欢打牌又还好些。”世贞小心回答:“的确是消遣时间的好游戏。”“她们都劝我学。”
“啊。”“我却一坐下来就觉得心烦意乱,与她们刚相反,她们说一摸到牌便心平气和,百病消散。”世贞忍着笑,那多好,一帖药。
童太太长长叹一口气,喝尽了杯中的茶。
世贞连忙帮她斟满,童太太喝的是薄荷荼,世贞注意到她只加小小一匙蜜糖。
“世贞,你真细心,我若有个女儿,又还好些。”世贞笑笑,许多人都这样说她,这是她天赋本钱。“你一定觉得我偏心吧。”世贞哪敢发表意见,只是唯唯诺诺。
童太太喜欢幼子,人人都看得出来。
谁知她叹口气,“看,我把整副家当都交给保俊,式辉一无所有。”世贞满心讶异,不由得睁大眼睛。
童太太声音无奈怅悯,“保俊什么都有,又懂得争取,光是找到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助手,已叫式辉羡慕。”世贞连忙说:“不敢当。”
“式辉差远了。”世贞忽然大胆地说:“他们兄弟俩有不一样的世界。”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童太太听了却十分高兴,“世贞,你说得真好。”世贞暗中看着手表。
童太太问:“急急要回公司?”世贞颔首。
童太太叹口气,“真会有你这样一心一意的伙计。”世贞赔笑,“我也常常开小差。”
“今天晚上,出来吃顿饭吧。”世贞答:“今晚公司有应酬。”
“我这比较重要。”世贞踌躇。“你怕保俊?”世贞只得笑。
“这人恃宠生骄,连我都有点怕他噜嗦,你放心,我会同他说,今晚一定放人,我七时派车来接你。”
“那好吧。”童太太摆摆手,“你先回去。”司机前来取起那十来只大袋,跟着她下楼。“这些是什么?”世贞奇问。
童太太笑,“都是送你的见面礼。”“这怎么好意思?”
“时间到了,你该回公司啦。”世贞只得讪讪离去。
第三章
童保俊不在公司,世贞没有机会同他请假,她非常想去童宅,急急把案头工夫清掉,便回家打扮。
列位太太送的全是衣物,不知怎地,清一色大红,一条红色吊带短裙美艳得充满诱惑,世贞忍不住穿上它。
立时立刻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皮肤映得雪白,双瞳染得漆黑,世贞这才明白,何以那么多女子都喜欢穿红色。她披上同色的缎大衣出去。
那是另外一个地方,是大厦的顶楼,整个都市的灯色都在脚下。
童太太并不在,屋子像没有人,世贞信步走进去,一边扬声:“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应她。
桌上放着饮料,杯子还是冰冻的,世贞取过喝一口。
长窗外有水光,世贞好奇走过去,一看,她深深吸一口气,就在大厦的三十四楼大台,有一座腰子型的泳池。
世贞啊地一声,与整个都会的夜色共泳,这是何等奇妙。
她推开长窗走出去。“有人吗?”她问。
忽然之间,有人自池中冒出来,笑道:“你来了。”世贞吓一跳,退后一步。
泳池里正是童式辉,伏在池边,看着她。
世贞说:“童太太叫我来吃饭。”他没有回答,只是招手,“来,我们一起游泳。”这是世贞另外一个遗憾,她一直没有学好游泳,但是她非常向往在私人泳池中畅泳。
最近一段日子她接触到许多新鲜的事物,她蠢蠢欲动,想试一试新。
“我没有泳衣。”童式辉笑了,像是揶揄她拘泥。
世贞有点不服气,冲动,脱下外套鞋子,蹲到泳池边,童式辉伸出手来。
水花四溅,世贞掉进泳池里。
她看见成亿上万个细细水泡自池底冒出来,气泡接触到皮肤,细且软,像千万张温柔的唇在轻吻似。世贞惊讶世上竟有如此舒服的感觉。
那一边,童保俊自外头回到办公室,一迳走到世贞的私人办公室。
推开门,没有人。他问秘书:“王小姐在什么地方?”
“王小姐五时正就走了。”“今晚招待桑琳公司她可记得?”
“我提醒过她,她说你知道她另外有约。”童保俊将手重重放在写字台上,“不,我不知道她另外有约。”秘书一怔,“王小姐从来十分好交待。”
“她去了何处?”
“我不清楚,希望她有留言。”童保俊到电脑前按键,电子信箱一点讯息也无。
他双手忽然颤抖起来,这是极端恼怒的表现,“立刻安排人手应酬桑琳。”“童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他没有回答,像是知道世贞下落似的,取过外套就走,秘书愕然。在泳池,世贞往下沉,不知怎地,她并不觉得害怕,很快,足尖碰到了池底,她睁大眼睛,看到绿色与蓝色的小磁砖拼出海豚图案。
童式辉大力的双臂将她托回水面。
她笑了,果然,他不负她所望。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另外有人紧紧拉着她双臂,将她自水中抽出来。
世贞定睛一眼,那人却是童保俊。他找来了。
他同世贞说:“我们走。”浑身湿漉漉的世贞不服气地说:“已经下班了。”“叫你走立刻走。”这时,童式辉也自泳池上来,看到童保俊用手强拉世贞,不禁喂地一声,伸手来格开他。
可是童保俊恼怒了,大声吆喝:“走开!”佣人听得争吵声,纷纷走出来。
童式辉本能地自卫,出手力气大了一点,把兄长推跌在地。
一时场面混乱,世贞呆若木鸡,佣人前来扶起童保俊,他嘴角已经流血。
他看了世贞一眼,背转身,往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终于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可是沉声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贞知道要在这一秒钟内下决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只得跟在童保俊身后,进电梯,去到楼下。童保俊没有看她。
凉风一吹,全身湿透的世贞打了一个冷颤。她咬紧牙关忍耐。
童保俊发话:“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贞这时也醒了。
她以为她是谁,竟然私自出来寻欢。
真奇怪,刚才竟似着了魔似,目中无人,心中无人,一心一意只想挣脱枷锁跃进水中。此刻只余一种荒凉的感觉。
童保俊说:“回去换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们。”这一招真狠,完全像惩罚逃学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课室受训。世贞不语。
“你有十分钟时间。”世贞一生倔强,她一言不发上楼,匆匆除下湿衣,换上干净衣服,湿发索性束在脑后,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着丝袜鞋子下楼。
她总共用了十二分钟。在车厢,她说:“借一借地方”,穿起袜子来。
童保俊别转头,只是装看不见。
世贞最后踏上鞋子,动也不动端坐。
她是一个不甚发脾气的女子,因为聪明,知道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多说无益。
赶到宴会,刚好来得及入席,虽然迟到,助手们把几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风,他们也没有不高兴。
世贞加入战围,与客人谈天说地,东南西北,无所不聊,又刻意对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饰羡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轮到上菜之际,才知道体内有不随意肌,她一点胃口也无,那也好,可以腾出空来替别人夹菜添酒加茶。宴会十分成功,饭后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时童保俊与世贞站门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终于完毕,世贞吁出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笑意,独自走出去按电梯。
童保俊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话要说。
世贞那边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内心苦笑,终于不能勉强自己,原形毕露。
她轻轻一侧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边。
接着,她踏进电梯,头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这是她一生人第二个最长的一天,上一次觉得时间那样难过是母亲辞世那夜,世贞记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总不会亮。
她把头倚着车窗,略觉凄酸。
因为实在太累,一切感觉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终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她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一半身子麻木。原来整夜没有换过姿势。
都说不卸妆入睡最伤皮肤,这种预言在三十岁之际会全部应验,世贞连忙设法补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时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贞坐在办公室与助理商讨公事,脸上一丝化妆也无,穿白衬衫,俏丽如故。年轻真好,睡三小时与十小时完全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