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事要杀人?就为这么点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医生一条性命就丧在行劫的匪徒手上?这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
“要钱拿去,不要伤害我。”我尽量冷静,身体贴着墙角。
“杀,尊尼仔,杀!”他仍在鼓舞,完全的兽性表现。
我不禁战栗,这种人没有神经系统。
尊尼仔犹疑,“把银女放出来给我。”
“你要她干什么?”我说:“她现在怀孕,与你有什么用?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来。”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面孔,“你打我?”从来没有被如此侮辱过。
“我还要打。”他扑上来,手上扬着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我的嘴角渗出血来,抬头向楼梯看去。
“我不准你打他。”是银女。
我急,“别下来,银女,回家!锁实门!”
尊尼仔恨极,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声。”
我的肌肉裂开,血如泉涌,但并不觉得痛。
银女喝道:“马上放下刀,走!两个人一起走,否则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银女,一齐走,”尊尼仔说:“还在等什么?”
“一起走?不行。”银女说:“她会报警。”
“杀了她!杀呀。”那个帮凶还直嚷。
“不能碰她,”银女尖叫,“你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我保证她不报警。”
尊尼仔说:“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辈子不理你,看你到什么地方弄钱。”银女大声喊出来。
尊尼仔迟疑了一下。
银女说:“快走,我听见脚步声。”
尊尼仔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次算你赢,走!”
他拉起同党呼啸而去。
我看着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红整件外套。
这真是个恶梦。
银女扑过来扶着我,“我即刻同你到医院去。”
我沉默一会儿,“不,我有相熟的医生。”
我用外套缠住手臂,走下楼。
银女跟着下来。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着。”
“不——”她急得什么似的!一句话没说完、伏在墙壁呕吐起来,孕妇受不住血腥气一冲,肠胃绞动。
我只好扶着她一起到医院去。
伤口并不是很深,血却是惊心动魄的多及浓,我只觉得眩晕,仍不觉痛。
医生替我缝针,银女坚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热天,你何苦动了胎气。”
她扯着我另一只手大哭起来。一头一脑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皱。
我叫护士打电话给精明侦探社。
我已筋疲力尽,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术床上。
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问医生:“要不要进医院,会不会失血过多?”
是老李的声音,我挣扎着,“老李,你来了?真麻烦你。”
他立刻过来扶住我,一脸的关切。谁说这世上没好人?我还是乐观的,好人总比坏人多。
他问:“谁?谁伤了你?”
我虚弱地说:“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陈太太,凡事不要瞒我。”他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耸然动容,心中一丝感动。
“谁敢打你?”他压抑不住愤怒,“你这边面孔肿得稀烂,嘴唇都破了,手臂上缝了十多针!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面前。”
我很震惊,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来。
“银女呢?”我连忙问。
“她没事,她在另外一间房休息。”
我松一口气。
“是谁动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老李,我通知你来,自然不打算瞒你,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说一次。
他的神情渐渐缓和,看上去仍然是个四平八稳,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季先生应当送你回来。”他看着我说。
我红了脸,“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
“不是这么说,单身女人应当有人陪。”
我支开话题,“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应当报警。”
“报警?怎么报?”老李瞪大眼,“第一,银女不会指证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来节外生枝,”“这到底是个法制社会,老李,有人要杀我,不为什么,就是为想杀我过瘾,坦白说,我吓得要死,我觉得应当通知警方。”
“这件事我会替你摆平。”
“什么?”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给我。”老李说。
“老李,这——”我说。
“我问你,那个尊尼仔有几岁?十八?十九?抓住他关几月就出来,那时候没完没了,你躲也躲不过,对付他们,山人自有妙计。”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汉的模样来。
我很讶异,“老李,我以为你只是侦探社的东主。”
他笑了,“不认识三教九流,怎么开侦探社?你以为做私家侦探只需要拿只照相机拍下奸夫淫妇的照片?”
我心情再坏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看见我,摸摸后脑,又有点腼腆。
医生进来:“无迈,你最好在家休养数天,我已替你订一个私家看护。”
“好的,我想回家了。”
“无迈——”医生想问很多问题。
“十万个为什么是不是?”我疲乏地说:“将来有时间慢慢告诉你。”
“无迈,你自己当心。”她摸摸我手臂,“这里就破相了。”
“咦,不是说看不出吗?”我说:“你是城里最好的外科整形师呀。”
我同老李与银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说:“我把司徒也找来。”
在房里我对银女说:“刚才真多亏你把他们喝住。”
她已经镇静下来,睁着滚圆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们之间,何必说这种话。”
“你何尝不顾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是顾住我。”
我躺下来,浑身乏力,也许只是为了胎儿,也许是为了银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渐渐我眼前发黑,听不见银女的声音,我昏睡过去。
他们说银女一直守在我房内。
看护、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监视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这种痛剧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唤醒任何噩梦,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银女第一个问:“痛?”她的眼睛不会瞒我,充满关怀。
我抚模她的头说:“不要紧。”
护士喂我吃药。
我叫朱妈陪银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烟斗,烟丝的甜香牵引我进入一个安全的境界,我很松弛。
老李说:“刚才险过剃头。那是一群嗜血者,本来只要得到银女,但谁知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来。”
“象一群年轻的狼,”司徒说着,敲敲烟斗。“真可怕,社会上这一群真可怕。”
我说:“银女对他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看样子他爱她——他们的所谓爱。”司徒又装上新的烟丝。
老李说:“胎儿会不会是尊尼仔的?”他看着我。
我缄默。
“无迈不关心这一点,而且现在这一点也已经不重要,并没有证据说孩子不是陈家的。”司徒说。
老李说:“真不愧是一个律师的口吻。”
司徒说:“无迈要搬家,只要银女合作,可以暂时避过这群人的纠缠。”
“银女合作?”
“看样子会,但是不可靠,她已暂时被无迈感动,但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又会憎恨无迈,这种人的恩想线路很难以常理推测,留她在身边,我早说过,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护无迈。”
“司徒,连你都赞成不报警?”我扬起一道眉。
“什么?”他侧侧头,用手遮住一只耳朵,“我没听见,说大声一点。”
老李莞尔。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司徒亏你还是律师。”
“什么?我真听不见?唉,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了,你放心,无迈,一切交给我同老李,我与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说。
老李说:“你一痊愈,无迈,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点点头。
老李说:“我们不想打草惊蛇,无迈,请你相信我们。”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对银女太严厉。”我叮嘱。
护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与司徒并没有离开,一整夜我惊醒,都闻见那阵新切的烟丝味,看护则坐在我床头打毛衣,我惊饰之后,渐渐镇静下来。
替我捧早餐进来的是银女。
我问她几句:“身子如何?胃还舒服吗?”又叫护士为她检查一下。
她不说话,在我身边略坐一下,便回房间去。
朱妈说她在看我买的电视录映带,很乖,寸步不离家门。
十天八天一过,连我都躺得闷起来,银女仍然守在家中。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没有人通知季康关于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过去之后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愤慨地说:“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这里的时间与心思可以看得出来的,这不是账单可以解决的问题。
复查时医生同我说:“没事了,少吃容易发的食物……”
我笑:“连你都这么说,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
他尴尬地笑,“无迈,我们几时聚一聚?”
“过了秋天我就有空。”
“这一阵你告了假,在家做什么?以前你是最空闲的,无论那个朋友要帮忙,你总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运?季大夫好吗?”
我讶异,看样子他们全晓得,其实我与季康之间什么都没有。
找房子之前我严肃地与银女摊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为了你好,也为我好,至多再过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爱跟谁就跟谁。”
“我绝不说出来。”
“我相信你,你别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离岛很理想的尺寸,间隔也好,背山面海,没有陆路交通,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老李说:“生养时会不会不方便?”
我说:“不会,乘船出来只要二十分钟,况且我是妇产科医生,在家接生难不倒我。”
他拍一拍头,“我老是不记得你是医生。”
“由此可知,我一权威都没有。”我微笑。
经纪说:“租与买都可以,业主想脱手。”
“我们只想租。”
“很便宜,”经纪说:“而且不用装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只皮夹几件衣裳便可以进来住。”
“是一座别墅吧?”
“恐怕是。”经纪说。
家具主色是贝壳色,衬着米白色的墙壁。
银女一定会很喜欢,她挑衣服,都多数挑粉红色。
我已决定租下来。
“由我代表业主发租约即可。”经纪说。
老李说:“不是不相信你,手续还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希望与业主见一见面。”
经纪耸一耸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随时通知我们好了。”老李说。
在渡轮上老李说象我这样的人,一离开医院就会被人欺侮,事事吃亏。
我一笑置之,我哪里就有这样天真无邪。只希望在这座宁静的小房里度过这段日子,大家松口气。
银女自医务处回来,一切检查报告正常,我放下心来。
胎儿已会蠕动,隐隐有手足在腹内撑动。
我一边触摸,一边微笑,小家伙健康活泼,不知长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体的养料供给为生,一条脐带是生命线,活得似太空人。
银女苦涩地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同我一样。”
“可是会有很多人爱他。”
“你会爱他吗?”
“当然爱他,”我说得很肯定,我爱一切婴儿。
“如果他长得不象陈小山,你也喜欢他?”她忽然问。
我正在用听诊器听胎儿的心跳,答道:“象谁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妈妈?”
“真的?”我喜悦地问:“叫我妈妈?那么好。”
“能够叫你妈妈,真是福气。”
“谢谢你。”我微笑。
银女说:“我母亲不知怎样了。”
“要回去看她吗?我可以马上同你联络姜姑娘。”
“不。”声音还是很倔强,我不想勉强她。
经纪那边有消息,海滨小筑的业主刚经过香港,约在第二天的下午签租约。
我请他们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银女说:“那是一幢很美丽的房子,也许是人家买来作休养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欢。”
银女自我挂彩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温驯的态度,她也向我道谢。
我们相处得仿佛很好,我开始有点明白人们生育第二代的苦与乐:骂他们爱他们教他们塑造他们甚至恨他们,在吵闹的泪与笑中,孩子成长,大人永远不寂寞。难怪那么多人生出瘾来。
老李独自到司徒那里,经纪已在等。
业主迟到许久。
半小时过去后我问经纪:“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经纪陪笑,“稍等一会儿,就来了,就来了。”我觉得好经,象个什么重要的角色要出场似的。
我看看表,她迟了许多,本来我应当站起来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违背了原则,并没有动,也许是有空,也许那间房子装饰得太好。
再过十分钟,经纪开始擦汗。
老李说:“看样子是不来。”
我点点头,刚预备站起来,照面在门口碰见一个女人:短头发,大眼睛,浓妆,雪白皮肤,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衬得玲珑浮凸。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
我们两人对望很久,老李不知就里,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问。
“你是房客?”
“正是,你说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着我半晌,然后坐下来。
经纪说:“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来了?”崔露露问我。
“搬出来已经许久了。身体好吗?恢复没有?”
“完全恢复了,只是阴天下雨,缝过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她按一按脑后。
脑后的头发染成金黄色。
“房子——”她带个询问的神色。
“下次再说吧。”我说。
能够把银女收在房子里,不代表我会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来。
崔露露拉住手,“陈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经出来了,象我们这样的人,出来一次,起码打扮两个钟头。”她自嘲地说。
“有什么话要说?”我问。
“有,我有话要说。”
“关于什么?”
“陈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陈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来如此。
我浅笑说:“我以为你并不熟悉陈小山。”
“那时我实在慌张,”崔露露坦白,“没法子,什么事都否认了再说。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
“你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说:“何必多说。”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