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可晴茫然,她都不记得了。
女佣人过来说:“许先生的电话找妹妹。”
甄律师看着可晴,“你在不在?”
可晴答:“不在。”
“几时回来?”
可晴答:“对他来说,我永远不知所踪。”
甄律师对佣人说:“你听到了?”
女佣很宽慰去回复许仲轩,由此可知,她的事情,全家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看出纰漏,只除了她。
甄律师说:“你休息吧。”
“我真笨。”
甄律师这时候讲了真话:“那是所有少女的通病。”
可晴坐在摇椅里看着天花板无比疲倦地说:“我竟误会他爱我。”
甄律师闻言缓缓转过头来。
“到了后来,他的确爱上了你。”
可晴拼命摇头,“不,他是孟少屏同党,他们设下陷阱只图我的财产。”
甄律师恻然,“这件事令你受尽折磨,你看你瘦多少。”
可晴说下去:“一得手他们就预备私奔,只是许仲轩想得到更多。”
“其实,他不可能得到更多。”
可晴抬起头来。
“你不是一直抱怨银行泄露你的财政状况吗,真是大意的孩子,我若不是你的监护人,他们若不要我加签批准,怎么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啊,所以甄律师什么都知道。
“老先生替你想到一切。”
祖父也知道她会受骗,而且,也一定会有人来骗她。
该刹那可晴觉得整件事非常滑稽,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到一半,掩住嘴,呵,多么像少屏。
她俩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无意之中,彼此沾染对方的习气。
甄律师告辞前说:“当是在社会大学交学费读了一个课程,切莫悲伤。”
可晴点点头。
回到房间,她垂头看到自己的胸膛里去,那里,已经有一部分被掏空,永远不会复原,自此之后,她会特别沉默,以及特别自卑。
秦可晴表面上像是恢复了正常生活。
她转了校,在本市升读,年轻的女性巨额财产承继人,或麻或疤,或聋或痴,总有其吸引性,她又结交一批新朋友,不乏社会活动。
她照样到会所游泳打球。
而且,又见到了林永昌与张家洲两表兄弟。
当时可晴闭上眼睛在晒太阳,正觉得红日刺目,刚想走回室内,有人同她打招呼。
她一时没把对方认出来。
“我是张家洲,记得吗?”
可晴只得点点头。
“听说你家私人泳池即将盖好,以后想必少见你了。”
咦,消息传得真快。
“几时到你家玩。”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先头那么可憎。
他腼腆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
可晴立刻说:“我从来没有那么讲过。”
张身后的林永昌一边搔头一边赔笑,“也许,我们是冒昧了一点,得罪你的朋友。”
啊她的朋友,是指孟少屏吧。
“你那牙尖嘴利的朋友呢?”
他俩犹自心惊胆跳,可晴觉得可笑。
“她去了升学未返。”
“给她数落过,没齿难忘。”声音充满余悸。
可晴看着这对永远长不大的富家子,既好气又好笑。
“听说你的耳朵已经医好了。”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了。
可晴点点头。
“那多好,都听得见了吗?”
可晴又点点头。
识趣的人应该改变话题,可是这一对活宝哪里懂这个,继续好奇地追问。
“听说把脑袋打开,装一枚小型电脑进去,代替神经,接通脑部,可是这样?”
奇怪,是谁把这些事告诉他们。
另一位接上去:“那,你不是成了科幻小说中的机械美人吗?”
可晴这时有两个选择。
一是谦逊地答: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可是她选了另外一个答案。
她笑笑说:“可不是,为了配合,我还换了头颅,晚上睡觉时,把头一旋,拧下来,放一边,不知多方便。”
林永昌与张家洲张大了嘴,随即颓然,“秦可晴,你仍然不喜欢我们。”
可晴看着他俩,“我有那样过吗?”
他们两兄弟见毫无进展,彼此抱怨着走开。
可晴坐在帆布椅上,先是发呆,后来才想:咦,怎么会有兴趣奚落人,难道是痊愈了?
不,伤口仍在,只不过,人总得活下去,往前进,她也不例外,岂可为一次失意永久沉沦。
一当有空闲,她便惆怅地怀念许仲轩的大手,她最迷恋握住他双手该刹那,以后,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不会有那种感觉。
以后,她再也不会由衷地笑出来,世上已没有剩下有什么值得笑的事。
她渐渐接受事实,替祖父清理遗物。
衣物,都捐到慈善机构去,书报杂志,通知公立书馆人员来鉴定,看他们要不要。
还有些零星古玩图章石头,都赠予甄律师。
一只锁着的抽屉,只有可晴知道锁匙在花瓶里,轻轻打开,发觉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封信。
信封上是老先生的字迹,上面写着:给可晴的信,另一行小字:每年拆开一封阅读。
可晴大奇,数一数,只得十封信。
她脱口而出:“那么,十年之后呢?”
第十封信壳上注明:至此你应该长大,不必祖父再给你忠告。
可晴忍不住落泪,立刻拆开第一封信阅读。
“妹妹,记住,坚强乐观地生活,从各种经验中学习成长,祖父永远爱你。”
短短几句,毫无新意,像那种老式日记本子上每页底下的醒世恒言,可是由祖父亲笔写出,可晴感觉完全不同。
她握紧信纸,默默流泪,却得到了新的力量。
甄律师推门进来,“可晴,你又哭了。”
可晴马上抹干眼泪。
“到底年轻,肿眼泡也好看。”
“有事吗?”
“今日,存款被打回头。”
“什么?”
“孟少屏拒收秦氏酬劳。”
“不是自动存入户口吗?”
“她结了户口。”
“人呢?”
“不知所踪,管它哩。”
可晴沉默,少屏仍然有强烈自尊心,与自卑混在一起,致使她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彻底变一个坏人。
“你不是替这种人担心吧?”
可晴摇摇头。
“她比你机灵聪明百倍,哪愁出路。”
可晴不语。
“许仲轩的建筑公司生意不错,你不会相信,他把你视作合伙人,每月账目一清二楚,租金、利息、利润,全部付给你,你说奇不奇。”
可晴不发一言。
甄律师忽然说:‘有无考虑过原谅他?”
可晴牵牵嘴角。
她听懂甄律师弦外之音: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找对象也实在不容易,糊涂一点,彼此迁就,也吃亏不到什么地方去。
多么世故合理的看法。
可晴笑而不答。
甄氏咳嗽一声,“以后再谈吧。”
可晴却说:“甄律师,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提这种事。”
甄律师忽然即刻道歉:“是我冒昧了。”
这倒叫可晴意外,他从前死不认错,觉得管教可晴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又加一句:“你长大不少,经一事,长一智。”
可晴感慨地:“只有一件事我永远肯定:你终身是我良师益友。”
甄律师感动了,“是吗,我不是那多管闲事,噜噜嗦嗦的中年汉吗?”
“当然不。”
多年来的精诚没有白费。
佣人过来说:“图书馆派了人来。”
甄律师问:“可是把旧书捐出去?”
“正是,祖父说,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赠,公诸同好。”
“他的确豁达,非常人可及。”
可暗送甄律师到门口。
小会客室已坐着一位年轻人,粗眉大眼,只穿卡其裤与白衬衫,但是朝气勃勃,惹人好感,一见可晴,立刻递上名片。
可晴低头默读:政府助理图书馆长屈展卷。
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多么贴切的名字,家长像是一早就猜到他会与书本结下不解之缘。
“谢谢你走这一趟。”
“不客气。”
“请随我来。”
可晴带他进书房。
“书全在架子上,还有,这边有一小小贮藏室。”
年轻人只见书房有一面墙壁的书架高至天花板,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本,尚未细看,就已经忍不住问主人家:“为什么要捐出去?”
可晴诧异,“那样,才能大家看呀。”
年轻人有点惭愧,“是,是。”
佣人沏了一壶龙井出来,放在书桌上。
可晴说:“你慢慢看,有事叫我好了。”
他一趋近看书脊,已经呆住,“呵,好,好。”看得出精魂已被摄住。
可晴轻轻掩上门。
她处理了一些功课,又同上门来的装修师讨论换窗帘细节,整个上午过去了。
天气已转暖,她叫人把长窗推开。
午饭时间到了,可晴一走近饭桌,看到两副筷子。
“咦,还有谁?”
女佣说:“书馆那位先生还未走,我以为他留下吃饭。”
可晴纳罕,“还未走?”
她推开书房门,只见那个叫屈展卷的年轻人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书,他四周围全是打开的书本。
可晴不禁好笑。
这分明是个书虫,今日无意之中找到他的归宿。
只见他额角冒着亮晶晶的汗珠,对这批藏书爱不释手,东翻翻,西翻翻,像小孩进了糖果店。
可晴咳嗽一声。
他没听见。
可晴只得问:“在舍下便饭可好?”
“嗄?”他抬起头来。
“在这里吃饭可好?”
“我不饿。”
可晴从未见过那么傻气的书呆子。
“喝碗汤也好。”
“秦小姐,令祖父留下的是一个宝藏!”
可晴笑笑,“他喜欢书。”
“不,你来看,这是海明威亲笔签名《战地钟声》初版,这,这是罗伦斯在德国印制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该书当年在英国被禁,只得移师欧陆出版。”
他看着可晴,觉得这女孩大约不知情。
“他都告诉过我。”
“拿到苏富比或佳事得拍卖,价值连城。”
可晴微笑,“书馆馆长也计较钱吗?”
他搔着头笑了,“这——”
“捐给图书馆保存多好,不必我费心书本会发霉潮湿。”
“我代表广大市民多谢你。”
“现在,可以吃饭了吧?”
“当然可以。”
他很健谈,也很能吃,声称肚子不饿的他添了两次饭,可晴早已住筷,看着他吃。
“我在贮藏室看到各种漫画初版,大开眼界,从张乐平的三毛到比亚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哗,我兴奋得手足无措,秦小姐,请你见谅。”
可晴颔首不语。
“你有无翻阅过这些书?”
“每一本我都仔细读过。”
“你真幸运。”
“祖父怕我寂寞,时时鼓励我读书,你呢?”
他展开阳光般笑容,“我自幼是书虫,家父是《光明日报》的总编辑,我时时到报馆资料室看书。”
“呵,我们家一直订阅《光明日报》,祖父说,单读社论,值回报价。”
“社论由家父所撰。”
“失敬失敬。”
电话铃响,女佣去接听。
“甄律师,妹妹在吃饭,要叫她吗?”
“不不,那年轻人还在?”
“尚未走。”
“可晴与他谈得来吗?”
“非常投契。”
甄律师宽慰地笑,挂断电话。
女佣也满面笑容。
年轻人忽然醒悟,“呵时间到了。”
可晴送他出去。
他在门口说:“秦小姐,今天真是一个愉快的经验。”
可晴答:“我也觉得。”
两人都由衷地高兴。
“待我回去报告后即来搬书。”
“请随时与我联络。”
多么有趣坦诚的年轻人,与许仲轩刚相反,仲轩一上来就存心隐瞒一切。
正当以为没事人一样,她又忍不住惆怅。
从前,每到这个时分,祖父总会去午睡片刻,她便一个人蹲在书房内看书。
那些书,都是老先生为她置下。
得到的已经那么多,再也不应抱怨。
女佣走过来,“洛美芬小姐想在本周末借新泳池一用。”
“没问题。”
“有三十位客人呢。”
“你准备五十人自助菜吧。”
“消息真灵通,泳池一盖好就有人来借。”
“热闹点好。”
“你也参加?”有点盼望。
“不,”可晴说,“我另有节目。”
“不如同他们一起玩。”
可晴摇头,“太喧哗了。”
“那么,别借给洛小姐。”
可晴笑,“小器的人没有朋友。”
“都来白吃白喝呢。”
可晴倒过头来劝她:“人清无徒,水清无鱼,去,去联络酒店叫他们送酒菜来。”
女佣无奈地笑着走开。
她一定在厨房里发牢骚,可晴听见她抱怨。
“妹妹这种脾气是必然吃亏的,怎可以予取予携。”
是园丁的声音:“不怕,那样好,积福,不比刻薄人家,子孙不昌。”
“唉。”
“妹妹自有分寸。”
可晴站起来,走到园子,对白声才隐去。
听得太多,说得太多,知得太多,全无益处。
可晴回到楼上,拨电话找到张思悯医生。
“可晴,情况怎么样?”
“张医生,如果你路经我这,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笑,“你有事,我下星期便可经过你家。”
可晴有点不好意思。
“免我挂心,可否先透露一点消息?”
给他一问,可晴疲态毕露,“我想你给我耳朵装个开关,不该听的话,统统听不见。”
“怎么,情绪欠佳?”
“是,生命诚可怖。”可晴颓然。
张医生笑出来,“有这种事?”
“张医生,我想你帮我取出助听机,它并无使我快乐,它增加我烦恼,我情愿无声无息过日子。”
张医生沉默片刻才说:“可晴,任何医生都不能给你快乐。”
“对不起,张医生。”
“我下星期三之前一定来与你详谈。”
可晴放下电话。
她换上泳衣,走到泳池,跃下水中。
呼吸汽泡一连串升上池面,水底碧绿幽暗,十分静寂,是一座避难所。
童年时她潜泳多时不上水面,令祖父担心,他设计泳池时决定在池底安装探射灯,说好要她升上来时便开灯示意。
祖父每一项细节替她设想妥当,无微不至。
忽然之间,射灯一明一灭,连接三次,可晴急急冲上水面,哽咽着叫:“祖父,祖父。”
泳池边一个人也没有。
她披上浴袍,“谁开启射灯?”
没有回应。
可晴坐在池旁泪如泉涌。
“我明白了,”她说,“祖父,我不该自暴自弃,我会克服这一个难关。”
园子处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维修,“这个掣通往何处?”
“泳池底。”
“泳池如此豪华?”
“正是。”
“哗,有钱真好。”
“少见多怪,井底之蛙,有些人家还有咸水池,你见过没有?”
工作人员笑着散开。
周末,人客一早就来了。
可晴没有亲自招呼,却吩咐道:“咖啡果汁松饼三文治招待,切勿怠慢。”
“你去什么地方?”
“我避一避。”
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一个背背囊的女孩子,正靠着辆开篷车与司机调笑。
那女孩高身段,穿小T恤与三个骨裤,配极细高跟鞋,时髦、漂亮,青春气息直逼上来。
像煞了一个人,可晴脱口而出:“少屏。”
女孩闻声转过头来,呵那双慧黠的眼睛更似少屏,但她不是少屏,她又是新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