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急得额上冒出冷汗,正欲打电话召司阍来开门,忽然听得门里头有微弱声音道:“等等,我来开门。”
年轻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听到咔嚓一声开锁的声音。
他推开门,发觉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连忙掩门,堵绝门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听到她呻吟。
她整张脸肿如猪头,右眼如一只青紫的鸡蛋,嘴唇爆裂。
年轻人十分镇定。
他马上叫医生。
接着,他在她耳边问:“是谁?”
她不语。
“是谢汝敦吧。”
她摇摇头。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条冰镇毛巾覆着她的脸。
这时,他发觉她手上也有瘀痕,这分明是有人殴打她之际她企图伸手去挡之故。
他轻轻说:“验完伤,我们立刻报警缉捕谢某。”
“不,”她挣扎着说,“不是他。”
“到这种时候你还护着他。”
医生来了,一言不发,细心检验过后,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缝针,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诊治。
他对她说:“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签保。”
他无奈,只得把她送进医院。
可是不到一会儿,谢汝敦出现了。
是他叫住年轻人。
“啊,是你。”
两个男人对立。
“她无碍吗?”
“肋骨折断,需要住院。”
谢汝敦说:“你以为是我做的吧?”
年轻人沉默一会儿,“开头确那样想。”
“后来是什么叫你改观呢?”
“谢先生,说什么,你都是一个人物。”
谢汝敦笑了,“谢谢你。”
年轻人反问:“你有无怀疑我?”
“怎么会,你何必用这种手段。”
“这么说来,谢先生,谁是凶手?”
谢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请告诉我。”
他收敛笑容,讶异地说:“原来你对李碧如一无所知。”
年轻人一愣。
“我劝你好好了解一下这个女人。”
他说得心平气和,随即转身进病房去。
不到十分钟他就走了。
年轻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来?”
她点点头。
本来他想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后来一想,那是一定的,一个人若要试图了解另外一个人,起码要十多二十年时间相处,他没有资格问。
她握住他的手,“陪着我。”
年轻人觉得他有义务这么做。
“你先睡一觉,我就在这里。”
药性发作,她似敌不过倦意,颓然入睡。
上一次年轻人仔细凝视一个躺着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话别。
他叹口气,到附近便利店去买了些书报杂志零碎食物,回来陪伴病人。
她这一觉睡得很长,其间曾经有梦呓,“妈妈,妈妈”,她喊。
声音稚嫩,像是回到极小极小的时刻去。
老实说,中年女性卸下粉妆,也就是一个中年女子,不,不是难看,她轮廓大致上还维持不错,可是颜色却已褪尽。
旧时天然长眉乌睫,眼珠里精灵的神采,以及饱满红唇,藕粉似双颊,现在都已隐没在岁月里,头发不再闪亮,乌润鬓边的星星白发特别显眼。
到了这种时候,最需要伴侣及子女亲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亲情。
她在病榻上转动,颈项上有什么闪动一下,呵那是一颗拇指甲大心型钻石,正冷冷尽责、发散七彩光芒,入院时本应除下所有首饰,可是谁会注意这种细节,她与珠翠,互不关切。
他闭上双目在沙发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哑着声音说:“你回去吧,我叫看护来。”
“我很好,你放心。”
年轻人一怔,“是什么秘密?”
“老态毕露。”
年轻人不以为然,“到今个时候还计较这些?”
她长叹一声,“我有无说梦话?”
“叫妈。”
她看着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实欠佳,她在生时我与她亦无话可说。”
“我听你说过。”
“那反而成为一种恩典,听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说及亡母,她们真是立刻会痛哭失声。”
年轻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她握着他的手,“回去吧。”
“明日拆线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养。”
“还未天亮,再睡一觉。”
“你看,只得你陪我。”她十分欷嘘。
“你若说要改遗嘱,起码一百几十人围上来。”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你洞悉一切世情。”
“人情薄如纸,红颜多薄命,蝼蚁竞血,人为财亡……都是真的。”
她叹口气,“真没想到在那种行业里,还有一个你。”
“我比他们都刁钻古怪。”
“不,你——”
这时看护推门进来,不知就里,只见一个年轻人与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细语,还以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赞道:“太太,你看你儿子对你多好。”
她顿时愣住。
而天色在这时也渐渐亮了。
看护走后,她问他要香槟酒。
“那须回家取。”
“多拿几瓶,连冰桶一起带来。”
“医生会怎么说?”
“到了这种年纪,还管谁怎么说。”
他笑笑,“我去去就来。”
他离开医院,踏进车子,就听到电话响个不已。
“孝文,你好?”语气似放下一块大石。
是个陌生的女声,但是婉约动听。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档。”
“呵,有什么事?”
“小郭四处找了你一日一夜,担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谢关怀,小郭呢?”
“倦极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说:“我要照顾他,怎能言倦。”
年轻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话,请你来一次,他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侦探社楼上,面积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无墙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宽敞,他和衣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喷喷咖啡。
年轻人一口喝完一杯,再来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钟。”
琦琦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根本不似捱了个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过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问:“找到孝文无?”
年轻人十分感动,想不到有人如此关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这里。”
小郭一抬头看到了年轻人,反而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来,伸懒腰打呵欠。
年轻人看着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钟。”
“你先别忙,我有话说。”
“您老就别卖关子。”
小郭说:“孝文,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你在说什么?”
“孝文,对不起,我误导了你。”
“关于何事?”
“关于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托我查她之际,我曾说,她是个淑女。”
“你的判断十分正确。”
“我粗心大意,先入为主,没有深入调查。”
“小郭,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因跟踪你,连带发现了李女士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么?”
“孝文,她不止你一个情人。”
年轻人扬起一条眉毛,心中感觉怪异到极点。
他整个人僵住。
这种情况实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对他不够忠诚来。
“你这可有根据?”
“证据确凿。”
“我不相信。”年轻人声音有点异样。
小郭给琦琦一个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资料。
小郭笑笑说:“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年轻人不语。
“我们从来不觉男人异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轻人心里有股莫名奇妙的凄酸。
“你怎么了,孝文,你不会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须放下。”
他缓缓坐下来,“你不会明白。”
“你恋爱了?”
“不,我还以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托。”
“那全部是你的错,她付你酬劳,你提供服务,怎么会牵涉到归宿上去?你胡涂了!”
年轻人吁出一口浊气。
琦琦取来一只油皮纸信封。
小郭打开信封。
“不,”年轻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缘何逃避现实?”
“它太残酷。”
“孝文,这个男人,叫张志德,从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书。”
年轻人意外,“什么,不是行家?”
小郭颔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规。”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钱,且与她子女有染。”
年轻人十分震惊,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开头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会怎么看一个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轻人不再说话,他须好好细量此事,低着头,双手互握。
琦琦这时走到他身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此举胜于千言万语。
年轻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觉得谢家是一幅诡异的拼图,少了一块,以致有许多失落之处,无法理解,现在他明白了,这些疑点都被小郭今日的发现解答。
真没想到他们一家四口连谢汝敦在内都是受害者。
“孝文,两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轻人抬起头来。
“还有,令李女士头脸受损的,也是他。”
年轻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想离开他,他不允许,他认为你从中作梗,要好好教训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数年,他不愿放弃目前享受。”
年轻人深深叹息。
“她与他并没有完全断绝来往。”
年轻人说:“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与谢氏一子一女也藕断丝连。”
琦琦这时忍不住提高声线,“这人与谢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许,”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纠葛。”
年轻人忽然醒觉,“我还要到医院去。”
小郭说:“我的结论是,这个叫张志德的人,已经控制了他们母子三人,孝文,你无谓同他们纠缠,那张某人行动非常隐蔽,故此当初我们未曾发现此人。”
“最后怎么找到他?”
“很惭愧,我们跟着李女士,发觉她时常到一间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轻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处?”
“问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厦顶楼,孝文,所以我们一直不以为意,我们一直以为她在你处逗留,你成为他的保护膜。”
“他,就住我楼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
“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却说:“孝文,你宜速抽身,欠她的费用,尽快归还,左右不过是一份工作,什么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别人罗网之中。”
这的确是金石良言。
年轻人点点头。
琦琦说:“不要再去医院了。”
“可是我答应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这世界上,假使答应过的事都要办齐,那人人都会累死了在这里。”
年轻人吸进一口气,“让我想一想。”
小郭说:“孝文,你到底还年轻,对世事尚有憧憬,你千万要小心,切勿为自己找麻烦。”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并无拆阅信封里的照片与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轻人却并无听从他的忠告。
他很镇静的回公寓取过两瓶香槟,带了冰桶杯子,一径往医院去。
她还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兴。
“去了那么久。”
“对不起,交通挤塞。”
“几乎一个小时。”
是吗,他讶异,只有一个钟头?他以为一天已经过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声开了瓶塞,斟一杯给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声,表示欣赏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讪笑他自己,一心以为可以从良,跟一个客人退隐江湖,从此只服侍一个人。
怎么就没想到,哪里有信男善女会跑到他们这个圈子里来寻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坏人。
他举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来的眼泪。
好久没这么做了,只有在极小的时候,才会用衣袖当手帕楷面孔上的泪痕汗渍。
再不长大,还待何时?
“明天可以出院。”
年轻人点点头,他自斟自饮。
“约三个月后,证件可以出来,我们可以远走高飞。”
可是,禁锢一个人的,不是环境,而是他的心态。
他开了第二瓶酒。
“看护没有发觉?”
一个人要是有心隐瞒事实,那是一定会成功的。
“好像我们在庆祝什么似的。”
年轻人喝完了两瓶酒,“有谁问我世上什么最解渴,我会说,是香槟。”
她看着他。
“我有点事要出去办,明早来接你出院。”
“孝文。”她叫住他。
他转过来,说实话,她的脸真有点可怕,青肿不止,缝过针处黑线打结像蜈蚣的脚。
可是使年轻人打冷颤的却不是她的脸。
人心叵测,才最可怖。
“你会回来吧。”
不知怎地,她心虚不能肯定。
他温柔地答:“当然。”
第七章
他驾车回去。
这次,他没有回自己的住宅,电梯一直驶到顶楼,可是门没有打开,那需要一把特配的锁匙才能做得到。
他按下通话器,“找张志德。”
“是谁?”
“熟人,我叫石孝文。”
对方停一停,但像是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年轻人会找上门去,他竟笑哈哈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啪地一声,电梯门打开。
年轻人看到一个宽大大理石玄关。
接着一把声音说:“请进来。”
年轻人伸手推开大门,跃进眼里的是整个海港的景色。
啊,这个单位才是全幢大厦最好的一间,由此可知张某在她心目中地位是何等重要。
摆设布置简单而华丽,一个人自屏风后转出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闻名不如目见,真人比照片好看得多,摄影机待你不公道。”
年轻人镇定地转过头去。
他看到一个皮肤浅褐色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浅米色的麻衣裤,大眼睛黑白分明,眼角边用染料抹过,双目水灵灵,年轻人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他有印度血统,张志德是个混血儿。
年轻人一言不发,凝重地看着他。
张氏浑身散发一股妖异的味道。他扬起细而长的眉毛,“你终于来了。”
年轻人没有表示。
他个子不大,可是不容小窥,这是一个厉害脚角。
他笑问:“你想与碧如远走高飞?”
年轻人说:“请高抬贵手。”
“中国人,你是吃哪一行饭的?此话应该由我来说。”
年轻人忍不住,“你何故害苦他们一家三口,要什么条件不妨说明,自此之后各自生活。”
“你代碧如说项?”
“不,她不知道我来。”
“你想独占李碧如?”
“不,”年轻人说,“我与她不过是宾主关系,服务期满,各不相干。”
张志德笑笑,“我不相信。”
“你的仇恨使你不能好好享受你已得到的一切,你想想对不对。”
张志德凝视年轻人,忽然笑了,十分妩媚,“可是,你又不知我与李家的渊源。”
“愿闻其详。”
“你有时间吗?”
“可以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