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有佣人捧出香稠浓郁的印式牛奶红茶。
年轻人没有去碰那饮料,他还记得张某曾谋害过他两次之多。
对方似有遗憾,“呵,有戒心。”
年轻人不语。
“真没想到,你会愿意听我的故事。”
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异香,认出这是印籍人士惯于点燃的一种线香,十分甜腻,闻了会渴睡,他站起来,换到长窗前去坐。
故事开始了,“我母亲是中葡混血儿,父亲是英印血统,我是名符其实的杂夹种。”
背境色彩已经这样丰富,年轻人自问失色。
“我其实并不姓张,张志德这个名字,还是碧如替我取的。”
她老是喜欢这种堂而皇之的双名,志德、伟行,当事人不知如何实践这么庞大的寄望,也只得让人失望。
“我本来姓史蔑夫,英文名叫却尔斯,唉,让我长话短说吧,多年前,我母亲是碧如父亲的秘书,那时,李耀熊已崭露头角。”
年轻人一愣,真没想到他们之间关系错踪复杂。
“我母亲自幼家贫,挣扎出身,嫁予我父时才只有十九岁,他对她并不负责,我两岁时他们分手,就在这个时候,李耀熊对她表示好感。”
张志德恨意渐渐在双目上升,越是恨,眼睛越是闪亮,年轻人略觉不安。
“始乱终弃!”他咬牙切齿,“欺骗她,然后丢弃她。”
年轻人感喟,其实,最终欺骗一个人的,是那人自己。
“我年纪虽小,还记得母亲哀哀痛哭的情形,自此她颓丧得不得了,再也没有爬起来,不久病逝。”
年轻人同情地欠欠身。
“她去得十分暧昧,她只得二十四岁,来,来看看她的照片,这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年轻人随他进书房,只见银相架上全是生活照片,有母亲搂着他拍摄的纪念,那真是一个美少妇,眉宇间无限冶艳风情,身段姣好,张志德的双眼就是遗传于她。
“想想看,只得二十四岁。”
于是,他把这笔帐全部算在李耀熊头上。
“华人有个说法,”他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叫做父债子还,是不是?”
年轻人又看到他与李碧如一家合照的生活照,真奇怪,他们宛如一家人,拥在一起,一派欢乐。
“看,碧如与我在一起,多么快乐。”
他转过头来,盯着年轻人,“直到你出现为止。”
他逼近他,双手抓住年轻人的外套领子,轻轻抚摸,“是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年轻人拨开他的手,淡淡地说:“也许她开始醒觉,这种淫乱的关系,不适合她。”
张志德轰然大笑,“所以她到旅行社去,付出代价,找到了清纯可爱的你。”
年轻人冷冷说:“我不会碰她子女。”
“啊,你以为他们是天使。”
年轻人词穷,他们的确不是。
他活该受张志德讽嘲。
“中国人,离开李碧如。”
“你也是。”
“我同她,是一生一世的事。”
“我不认为如此,张志德,你胡涂了。”
“是吗,”他不以为动,“母亲的眼泪,对我来说,至今尚十分清晰,我记得谁叫李耀熊,最后,我认识了李碧如,你想,我会不会轻易言走?”
年轻人问:“她可知道这段历史?”
“我从来没瞒过她什么,中国人,速速让路。”
“我将嘱她报警处理此事。”
“啊,好,”张志德鬼声怪气,“在法庭上,法官问:这张志德是谁?她答:是我情人,也是我女的相好,还有,亦是我子的好友,证人是谁?哈哈哈哈哈,是按时收费的游伴,太好笑了,中国人,报警?你以为她会听你活,你何用替她担心,她并非你想象中的角色,你误会了,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年轻人十分悲哀,不知怎地,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外人,张志德才是他们家一分子。
他再看了看架子上琳琅的照片。
他与他们之间的历史悠久。
“你,”张志德伸手指一指年轻人,“不过是我们之间的插曲,还有,记住,只有我才能满足她,别忘了,她父亲与我母亲的关系。”
这时,不知谁放出印度释他琴声,纠缠缠绵,配着小手鼓梆梆梆,扰人心神,使他觉得晕眩。
“中国人,”他靠近他,“你看我,看仔细我。”
年轻人转身就走,大步踏出那幢豪华住宅,乘电梯回到楼下。
他没有回住宅,他找到一间酒店,订了一间长房。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遵守诺言,到医院去接她。
他形容有点憔悴。
她比他更甚。
“你都知道了。”
“是。”
“孝文,至今你没有一句赌气的话,真难得,谢谢你。”
年轻人说:“我先送你回家。”
他轻轻替她把面纱置好,距离近了,可以看到受伤之处仍然青肿丑陋。
他送她返宁静路。
她轻轻说:“真是好路名,可是,人生至要紧过得宁静。”
年轻人叹口气,“最好是有人在外搏杀,让我们过安乐日子。”
她笑了,呼吸把面纱吹起拂动,十分好看。
“进来,喝杯茶。”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年轻人与她坐在二楼私人会客室里。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副扑克牌。
牌后是精工绘画的裸女。
年轻人笑笑,他见过这副牌,裸女有很巧妙的分别,逢是爱司牌,她左眼闭上,像是打讯号,当然不是真的用来出老千用,只是看着有趣。
她说:“我从来不赌,什么都不会。”
所有赌博是为着图利,以小博大,成功的话,手边可以阔绰点,她又何必那样做。
李父逢赌皆赢,她已有花不完的遗产。
她自整叠牌中取出一张翻开放桌上。
“啊,一只二,真不是好脾。”
年轻人笑,“一只二不算什么,可是拿到一对二的话,已是不错,三只二,则稳操胜券,四只二,所向无敌,因此二不算坏,看以后跟着来的是什么。”
她笑,“讲得有道理。”
年轻人看着她,忽然问:“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看看你的牌底。”
年轻人问:“我们是在玩一场赌博游戏吗?”
“人生每一决定每一步路都是赌博,拿时间与感情赌婚姻是否幸福,用精力心血赌事业会否成功……”
年轻人摊开手,“我没有牌在手。”
“我发给你。”
“我不喜赌博。”
她笑了,“这只二,表示你出身欠佳,须独自挣扎。”
“说得对。”
她又打开一只脚,“哎呀呀,不得了,一只红心爱司。”
年轻人做了一壶咖啡,觉得这聊天方式别开生面,陪她继续下去。
“孝文,你长得漂亮,又善解人意,是张好牌。”
他说:“慢着,轮到我抽了。”
她手法拙劣地洗了洗牌,他没好气地接过,飕飕飕像电光似洗叠几次,交回她手中,抽出一张打开。
她讶异,“果然有一对二。”
他问:“这又表示什么?”
“这表示你利用本身条件,挣扎有成。”
接着她又摆出一张牌,“看,一张十,要来何用,想必不搭腔。”
年轻人看着她,轻轻道:“有什么话,你请说吧。”
“你还有机会抽最后一张牌。”
“是的。
“孝文,同我续一年约,我再给你一张爱司。”
“否则呢?”
“你仍然流落江湖,顶多是一对二。”
年轻人笑笑,“我如决定退出的话,至少也捞到一对十。”
“你甘于平淡吗?孝文,多年来你的女伴的年纪都比你大,我们的皮肤眼珠也许不及少女们亮丽,可是,我们成熟老练的气质、智慧、能力,却非年轻女孩可比,多多少少,你已觉得她们幼稚、肤浅,他们不但不能帮你,还欲到处找人赞助生活费用及奢侈品,你不会觉得她们吸引。”
年轻人沉默一会儿,这是她的好脾。
“你说得对,我只喜欢比我大的异性,我欣赏有能力的人。”
她笑,“我猜对了,”语气有感喟,“你不耐烦成日哄撮无知的少女。”
他温和地笑,“真正无知倒也有可爱之处,只可惜是假装天真,却无时无刻不想利用男性换取更好的生活质素,这社会仿佛已无真正良家妇女。”
她微微笑。
“都不愿付出,但求暴利。”
“当心妇权分子与你算帐。”
年轻人但笑不语。
服务男友后要求送钻送车,这同安琪她们有何分别,卑下的心态披上再逼真羊皮也不管用,唯一不同之处是安琪获利比扭扭捏捏的她们多千万倍。
她吁出一口气,“这是一个以物换物的社会。”
年轻人低下头,除非与生俱来,否则,一个人总得拿他所有的,去换他没有的。
“孝文,与我在一起,你不会失望。”
年轻人终于讲出他的条件:“那么,离开那人。”
她抬起头,声音轻若柔丝,仿佛是听不到了,可是仍然清晰:“那人似我身上的人面毒疮。”
“他说的,关于他的身世,都是真的吗?”
她讪笑,“谁去研究那个。”
“他的哀伤十分真实,不似做戏。”
“人生在世,谁没有一两段伤心事,说起来,隐隐作痛,都叫我们潸然泪下,自然不是做作。”
“这么说来,你不相信他。”
“不,我也并不怀疑他。”
“可是,你仍然离不开他。”
“孝文,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也会相信缘分,缘分尽时一定拆开,现在还不是时候。”
年轻人不语。
他取过那叠牌,全部翻开,挑了一只十。
他说:“这不是一副好牌,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出身贫穷,走到今日地步,已经心足。”
她抬起头,端庄的脸容带无名伤感,这是当初他觉得她与一般人客大大不同之处。
“孝文,”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不要离开我。”
“你不愁无人陪你。”
她低下头。
“你已习惯这种生活,你需要一个随身可供使唤的人,在这个没有什么不可以出卖的都会里,你一定会买到你所要的人与物。”
“我说不服你?”她拉着他的手。
“你其实不需要说服任何人。”
“孝文——”
他轻轻说:“外头自有许多比我更年轻更好看更懂事的从业员。”
她凝视他,“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吗?”
“这种感情十分容易栽培。”
她不语。
年轻人低声说:“我要求的是简单纯真的一男一女感情生活。”
她踌躇地握着双手。
“你说得对,缘分有走到尽头之日。”
他站起来,打开大门,走出去。
可是他再一次回头,他说:“小心养好身体,这是你生命中最好时刻。”
她轻轻走过来,“你仍然关心我。”
她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哭了,奇怪,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应牵涉到眼泪。
年轻人维持缄默。
她忽然笑了,揭开面纱,“那么,不如这样说,大家在一起,热闹点。”
年轻人站起来,欠一欠身,“那不是我的嗜好。”
“孝文,每个人都有适应能力。”
“我没有必要能屈能伸。”
“孝文,”她拉住他的袖子,“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年轻人礼貌地说:“我的职责是令你开心。”
她沉默了,那方黑色面纱又跌下来遮住她的脸,她像一个寡妇。
“我会不舍得你。”
“谢谢。”
“孝文,有许多事,你不明白。”
“也许,不过让我说句再见珍重。”
他轻轻退出大宅。
有人坐在他跑车头上嚼口香糖,真是个噩梦,是谢伟行回来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裤子。
“啧啧啧,终于看清了淑女狰狞的面孔?”
“走开!”
“失望?伤心?抑或,我说得太严重了,你是中国人,红黄蓝白黑,你什么没有见过。”哈哈笑起来。
这时,罩着面纱的她出现,低声喝她女儿:“让开!”
谢伟行哪里肯听。
可是年轻人已经上车开动车子,跑车一向前冲,将她自车头抖到地上。
他再往后退,一拐弯,驶出宁静路。
车子一路奔驰,他没有超速,可是也绝对没有慢下来。
他回到闹市。
一向以为自己生活在噩梦中的他至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噩梦。
他把车子停在街角,红日炎炎,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把头伏在驾驶盘上。
有人敲他的车窗。
“先生,你没有事吧。”
那是一个女警,他连忙按下车窗。
“我略觉头晕。”
“可是喝了酒?”
“没有。”他抬起头看着她。
女警蓦然看到一张英俊忧郁的面孔,愣住,过一会儿说:“先生,如果无事,请把车驶走。”
她已在街上巡了一个早晨,所见均系丑陋的人,肮脏的事:一个老女丐衣衫破烂滚在街市口乞食,两名无牌小贩争地盘大打出手,全身挂彩,公厕里有一少年因吸食过多海洛英暴毙……
她每日都遇到这种作呕情况,可是只有今日,她看到如此俊郎的面孔。
年轻人已经把车驶走。
倒后镜中这个偶遇的穿制服女子反映越缩越小,终于消失在一个弯角中。
他返回酒店,走到咖啡室去喝啤酒。
尚未到午饭时分,人群还没涌至,咖啡室十分清闲,他坐下来独自静思。
不久就有人来打招呼。
年轻人的新知旧雨还真不少,出来走了这么些年,自然有人认识他,还有,他那一张面孔是何等瞩目,躲都躲不过目光。
要避,惟有避到外国去。
碧如替他申请的证件快要出来,他愿意把握这个机会从头开始。
捞到一对十已经很好,赢面比想象中高,是快快退下的时候了。
带明珠走吧,刹那间他决定了前途。
就在那一秒钟内他心平气和。
多年来的愿望可付之实现,他终于替自己赎了身。
转过头去,看到一头发略为松散的妙龄女子坐在邻桌,那不知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型,抑或她刚自楼下酒店房间下来,使她看上去十分娇慵,身穿紧身衣,脚上是双高跟拖鞋。
那样一个美女,在年轻人眼中,却好比海底怨鬼,不知何日可获超度。
他闭上双目,他知道他对环境彻底厌倦,不不不,他也是人,他从来没有一天不恨恶这件事,只不过死命压抑。
厌憎情绪引发过风疹,全身一搭搭肿起来,好几天不消肿,痛痒万分,下意识起了发泄作用。
又叫他无故流下鼻血,往往半日不止,这些都是肉体发出极度不满的讯息,警告灵魂:不能再继续下去!
可是如果要使母亲与妹妹获救,他必须作出若干牺牲。
没有下一次了,他内心闪过一丝喜悦,他若不救自己,永远无人救他。
有一洋人过去同那美女搭讪,那女子有一双俏丽销魂的丹凤眼,眼盖上擦紫色,一开一合,分外冶艳,洋人迷得晕陶陶。
年轻人在心中说:海底怨魂,海肯定是欲海。
他吁出一口气,站起来,离开咖啡室。
走到门口,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他的肩膀。
年轻人十分警惕,他立刻摆脱那只手,踏前几步,闪避到安全地步,才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