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猛地看见这个人,叫他吓一跳。
张志德穿一套米白色西装,配他那褐色皮肤,确有异国情调。
年轻人全神贯注凝视他,怕他有什么不轨行动。
他跟他到这里来,必有企图。
年轻人浑身寒毛竖起,如一只准备打架的猫。
他开口了,“石孝文,我无恶意。”
一个几乎可以代表邪恶的人口口声声说他没有恶意,多么可笑。
“石孝文,实际上,我与你是同道中人。”
“不,”年轻人终于开口,“我与你不可相提并论。”
“那,你也自视太高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
“找个地方说话如何?”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有,我们共同的话题是李碧如。”
年轻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镇定,“不,这已不是话题。”
张志德踏前一步,“你说什么?”
他有一只手一直插在西装外套口袋里,叫年轻人起了疑心。
酒店门外虽然人来人往,可是他如果要伤害他,不过一两秒钟即可成事。
年轻人说下去:“我已决定离开她,你俩之间的事,以后与我无丝毫瓜葛。”
张志德一听此言,愣住,他双目中精光先是凝住,然后渐渐消退。
“中国人,你此话当真?”
年轻人沉声答:“我骗你作甚?”
“你当真愿意离开李碧如?”
“我已经与她终止关系。”
他松弛下来,右手自西装口袋内缓缓伸出。
口袋内是一把手枪吗,年轻人永远不会知道。
“为什么?”他不置信地问。
“我们的合约只得三个月。”
“你舍得走?”
“到处有手段阔绰的客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客人?”
年轻人看着他,“我有许多比较特别的普通客人。”
张志德哈哈哈哈笑起来,在阳光下看来,他非常像黄种人,他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年轻人平和地说:“张某,你对我苦苦相逼,我节节退让,到此为止,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否则,我也有保护自己的方法。”
张志德答:“我从来没有小窥过你。”
年轻人退后两步,并未松懈。
那张志德忽然说:“你真是聪明人。”
年轻人又退后两步。
“现在她这人是完全属于我了。”
年轻人不语。
“可是,没有人争,算得是什么战利品呢。”
年轻人欠欠身,“那,你看你该怎么做了。”
“正如你说,外头寂寞富有的中年女子大不乏人,她们也都憧憬爱情,我一定会找得到愿意上钩的人。”
年轻人静静看着他。
“然则,我又何必继续对着李碧如?趁早扔掉这只苦瓜算了。”
年轻人打算转身走。
“不过,你休想拾起这只我丢到垃圾桶里的烂玩具,”张志德忽然笑了,那笑容诡秘地漂亮,却令年轻人毛骨悚然,“否则,石孝文,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找到你。”
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他终于也笑笑说:“你还不至于是一个值得躲的人物。”指他份量不够。
张志德看着年轻人,“石孝文,”他叹了一口气,“你比我聪明。”
年轻人纳罕他把这句话说了这么多次。
“你不单懂得进,也知道退,你拿得起,放得下,难怪你是该行业的翘楚。”
年轻人低下头,凄苦地讪笑自己。
那张志德忽然踏前几步。
年轻人几乎作呕,立刻后退,他的背脊已碰到石柱。
张志德笑眯眯说:“你长得好不英俊,同我,仿佛是一对孪生子。”
年轻人拔足飞奔,一直逃一直逃,几乎没跑出十公里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呕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净嘴角,坐下,问小贩买一瓶矿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岁起受的肮脏气与屈辱全部化为眼泪。
他从来没有哭过,事实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只知睡闷觉,希望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气来应付烦恼。
现在他知道已经不用继续忍辱,忽然之间眼泪不受控制,汩汩流下。
幸亏不在人前,无人看见。
他倦极入睡。
他希望梦见母亲。
可是辗转反侧,母亲并无入梦,他终于熟睡。
醒来之际,已是第三天上午。
年轻人不打算做任何事见任何人。
他游泳、打球,把车子驶得似一阵风般快。
他从来没有放过假,现在才知道大假的痛快。
现在,他是一个待业青年。
一日,心血来潮,停好车子,他走进熟悉的桌球室。
即时有人邀他比赛,他立刻答应。
然后一直输。
一个穿得相当暴露的女孩子惋惜地说:“你心不在焉,不够专心,那是一定会输的。”
他朝她笑笑。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十分想与他亲近,可是又怕他是个穷惜大。
她走得近一点,仔细打量他的衣着,一样是白衬衫牛仔裤,却绝对看得出好歹。
还有,就是脚上的鞋子,男人的鞋子最能出卖他身分,不少人西服煌然,可是鞋子穿蚀了跟、鞋头破旧脱色,还有,踩满泥斑,不知刷干净。
更有人从来不穿皮鞋,永远穿双烂球鞋,鞋带灰黑,如咸菜。
她留意到年轻人穿格子袜及一双懒佬鞋,十分整洁,合她心意,这样的鞋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搭公路车的人。
说到公路车,她已决定永远不走回头路,她想有人接送,她不要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
趁休息时,她过去同年轻人搭讪。
他根本没有心情,只是低头不语,何况,他从来不与年龄相仿的女孩兜搭。
她会相人,他也会。
她全身上下只得一只手袋比较登样,其余都是廉价货,这倒罢了,偏偏不
学好,跑到桌球室来蹭着找伴,不思上进。
他正眼不去看她。
渐渐心情平复,开始转败为胜。
那女孩在一旁鼓掌。
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也没有,他预备在此消磨几个小时。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这真是大忌,他抬起头。
那只手属于博士所有。
年轻人好不诧异。
博士先开口:“好兴致,怎么跑到这里来。”
年轻人也说:“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你。”
博士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我来找你说话。”
“你要等一会儿。”
“没问题。”
那女孩看到那靓装少妇亲热地与年轻人说话,心中羡慕得不得了。
心中嘀咕,原来他喜欢老女人。
也难怪,她们多数有经济基础,不愁穿不愁吃,有余力照顾人。
她浑身上下,都是名店里的招牌货,看来已经得到别人向往的一切,女孩酸溜溜。
他忽然向女孩招手。
女孩意外地走过去。
他把一叠大钞塞在她手中,他的忠告是:“回家去。”
女孩惊喜。
可是跟着,他即随那少妇离去。
博士笑说:“受了什么刺激,到这里来派钞票。”
“做好事,她肯回家,许就不必堕落。”
博士笑得东倒西歪,“不是人人想堕落就有资格堕落。”
年轻人很固执,“有是一定有的,价钱高低而已。”
博士应道:“要趁年轻,过了二十一二更加不起价。”
她语气这样公正客观,叫年轻人笑出来。
“找我何事?”
“孝文,你现在是自由身了。”
“正确。”
“来归我麾下,我决不亏待你。”
年轻人摇头。
“我与导演拆伙后生意欠佳。”
年轻人说:“你早已上岸,吃用不愁。”
“开玩笑,弄得不好,活到九十岁不稀奇,谁来养我。”
年轻人揶揄她:“果然懂得未雨绸缪。”
“好说。”博士洋洋得意。
年轻人摇头,“我意兴阑珊,决定退出。”
“多可惜,才二十五岁就言退休?”
年轻人微笑,“我们这个行业,讲的是青春活力。”
“少贫嘴。”博士有点不悦,“何故一味推搪?”
“博士,不如发掘新秀。”
“唉,还劳你提醒呢,统统是粗胚草包,不堪造就。”
“开头时一定较为毛躁,将来会好的,多给他们机会。”
博士叹息,“不知怎地,我耐力消失。”
她到他酒店房里谈天。
见他住在套房里,便劝他:“有日要常思无日难,这种地方太贵了,省些好,我们不是吝啬,孝文,可是也别浪费,你说是不是。”
“讲得好。”
“早些时候,听说你打算移民。”
“计划并未打消。”
“是为着妹妹吧。”
“你最清楚我。”
“听导演说,你在恋爱。”
“没有的事。”
“啊,已经过去了。”博士揶揄他。
年轻人笑笑,斟出香槟来。
“恋爱这件事很奇怪,”博士感喟地说,“几乎每个人都爱错了人。”
年轻人笑说:“博士到底是博士,理论那么多。”
“任你考我。”
“博士,你说,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博士收敛了笑意,郑重地答:“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认为值得。”
“午夜梦回,并无后悔?”
“我在半夜从来不醒。”
“下大雨的时候,初冬的清晨,黄昏的萧飒,从不叫你感慨?”
博士按往年轻人的手,“孝文,有选择的话才有资格后悔,你我统共只得一条路可走。”
“我可以做我的办公室助理。”
“你现在新加坡与温哥华都有房子,还有什么遗憾?”
年轻人不语。
博士的声音渐轻,“我固然受过人客凌辱,可是不知多少良家妇女亦遭伴侣欺骗遗弃,一旦分手,巴不得她们在地球表面消失,假装不认识她们,孝文,我喜欢身边有个钱,这种感觉使我幸福,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认为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年轻人低着头,无话可说。
“你我都穷过,活得比一条狗还不如,与其余生在阴沟里度过,不如扑出去拼一拼。”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
“一万个人九千九百九十八个都没有你我幸运,能有几人上岸晒太阳,孝文,你还有什么怨言。”
年轻人用手托着额头。
“凡事看开点,你决意要退休,我勉强你不得,不过,去了不要回头。”
“导演也这么说。”
“有人去了十年,终于回来重作冯妇,年纪老大,七零八落,收入仅够糊口,像个讨饭的。”
年轻人微笑,“你恫吓我。”
“我讲出事实而已。”
“多谢指教。”
“你打算结婚生子?”
“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从无奢望。”
“那很好,那你永远不会失望。”
她问他要酒,天南地北闲聊,年轻人善解人意,发觉博士也有无比孤寂,一直陪着她胡扯,从鼻鼾现在可用激光治疗,谈到温哥华一到假期茶楼拥挤一如香港。
博士叹口气,“孝文,你真有趣,与你在一起,永远快乐逍遥。”
年轻人微笑。
博士终于站起来告辞。
在门口她说:“孝文,你几时与我联络都可以。”
年轻人看着她上车才回房间。
那一天之后,这个圈子里的人就没有再见过他,他销声匿迹,不知道躲在何方。
真的想淡出的话,还是做得到的。
他不在惯常的地头出没,除明珠外,不见其他人,他专心等移民证件出来。
清晨跑步,傍晚约明珠吃顿简单的晚饭,中午办点私事,这样已经好算一天。
茫茫人海,你愿意消失,人家一定成全你。
他瘦了一点,精神比以前更好。
卖掉车子与房子,套了现,钱全部汇出去。
一切都准备好了。
某天早上,酒店信差上来敲门,送上厚厚一只白色信封,他一看,知道是在等待的证件,十分喜悦,小心拆阅,随即赶往学校通知明珠。
明珠松口气,“舍监已经要赶人,差点也得住酒店。”
“让我们立刻走吧。”
“总得收拾一下吧。”
年轻人讶异,“你有许多身外物?”
明珠回答:“一件行李,你呢?”
“比你更少,到了那边再买好了。”
兄妹俩大笑起来。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俩从来未曾笑得那样开心。
搬离旧居,无论住在何处,也一直没有家的感觉。
可以从头开始总是好事。
飞机在空中打了个旋,终于完全飞离了那个熟悉的海港。
第八章
他俩坐在飞机尾部经济舱里,人多,反而有安全感,不容易被认出来。
秋季,他们兄妹像是任何一对回美加读书的年轻人。
明珠一上飞机就打算好好睡一觉,年轻人一直十分醒觉。
飞机上并无熟人,他放心了。
也许,这不是出外旅游的好季节,天气已经凉快,再过一个月,该穿上长大衣。
他渐渐松弛,瞌上眼,在隆隆引擎声中休息。
有人推他,“孝文,孝文。”
他睁开双眼,意外地看见母亲,她一脸笑容,蹲在儿子面前,“孝文,你好吗。”年轻人泪如泉涌,“妈妈,妈妈。”
正欲拥抱,母亲的脸变了,他看到导演在他面前,“孝文,你竟不辞而别”,他只得说,“我实在有苦衷”,她说:“你还是觉得羞耻。”
年轻人苦笑,不然还觉得光荣不成。
才说一两句话,他忽然又看到李碧如逐行座位找人,正向他走来。
匆忙问他用外套遮住头,有人叫他,“先生,先生。”
他正想睁开眼睛,可是听到明珠同待应生说:“让他去吧,他不饿。”
他吁出一口气,知道那是噩梦,可是刹那间眼泪落下来。
明珠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哥哥的手,他的事,做妹妹的全知道?他不会问,她也不会说。
只不过十二小时飞行时间,他俩没有寄舱行李,把文件盖印,迅速离开海关。
一到外边,登上计程车,就是自由人自由身。
年轻人一直害怕李碧如会找他麻烦,可是他始终估计错误。
开头,他把她看得太好,后来,他又把她看得太坏,而实在,她不过是一个出来寻开心的客人,他若果不愿意,她一定会去找别人,她怎么会缠住他。
想到此地,他更加沉默。
明珠一路上赞叹不绝:“空气真好,道路太干净。”
车子停在公寓之前,他找到锁匙,开门进去,明珠看到家具杂物,一应俱全,十分惊喜。
年轻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忽然睡着了。
他没有做梦。
因为睡得实在太死,根本一点意识也无,故无梦。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发觉是傍晚七时许,一天橘红色晚霞,故问明珠:“仍是今天,抑或已是第二天?”
明珠笑:“仍是今天。”
有时时间十分经用。
他淋浴梳洗。
明珠问哥哥:“有何打算?”
“看你入学,安顿下来再说。”
“然后呢?”
“开一爿小店,赚蚀无所谓,有个精神寄托。”
“不如你也读书。”
“对不起,我中学尚差一年毕业,没有资格升学。”
“可是——”
年轻人举起双手投降,“人各有志,切忌勉强。”
明珠笑笑,不语。
年轻人说:“读书少,名正言顺可以烂搭搭,不在乎,事事不成,也还有个藉口,你看那些自认琴棋书画无所不晓的人,多年不见出息,连下台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