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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第5页    作者:亦舒

  他带她上岸,尽往落后街道走去,以便拉住她的手。人烟稠密的游客街两边都是小贩:地毯、宝石、陶器、衣饰……

  忽然到了一幢房子门口,推开门,是一个宽大的庭院,在红尘里宛如沙漠绿洲。

  有人招呼他们坐下。

  "酒还是咖啡?"

  清流坐在棕榈树下笑答:"小心点好,我喝矿泉水。"

  任天生有点惆怅,有这样美的布景道具帮忙,女生也没有意乱情迷,不由他不佩服·余求深。

  "许多法国人留下之后再也没回家。"

  清流摇摇头,"难以想象,会人才不会挑这种地方落脚。"

  "你呢,你选何处?"

  "一家人在一起,且想爱,无论哪里都行,不过最好是英语国家。"

  要求不算高,十分合理。

  她同任天生说:"你行过万里路,感受如何?"

  "年轻时迷上欧罗巴洲,现在想起来,真觉可笑。"

  "现在我们坐在北非土地上。"

  "所以旅游永远使人迷惑。"

  线香浓郁得蚀骨的味道渐渐入沁。

  有歌女出来,轻唱不知名情歌。

  清流却说:"该回去了。"

  任天生永远不会逆异性的意思,付了帐,与清流离去。

  要回到船上,清流才敢深呼吸。

  真是一个奇异的地方,说不出的风情,却叫陌生人害怕。

  清流在甲板上看到刘太太,她在观看余求深打球。

  清流连忙帮她戴上宽边大草帽遮太阳。

  刘太太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余求深。

  他裸露了整个上身,与同伴打排球,展示了人体动态美,黝黑皮肤光结,肌肉纹路鲜明,所有女客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半晌,他取过毛巾搭在肩上走过来,朝清流笑笑,清流怕脑中烙下了他的笑意,连忙别转面孔走开。

  "清流,清流。"

  有人叫他,这是谁呢?

  抬起头,原来是马少爷。

  "对不起,清流,我昨夜失约。"他诚惶诚恐地道歉。

  啊,是吗,不记得了。

  清流微笑,"没关系。"

  "家父有点要紧事叫我陪客。"

  "不妨,下次再约,现在我有点事做,抱歉。"

  她去替老太太取冰茶。

  原来世上最没有自主的是少爷阶级,凡事需听命于父王母后,动弹不得。

  这个人,给他零分已算客气,应倒扣六十分。

  捧着茶过去,余求深见到了,不问自取,咕咕整只高杯饮尽。

  幸亏有两杯,他再伸手来取,清流一闪,服侍刘太太。

  老太太咪咪笑,"我不渴。"

  清流忙劝,"消消暑,已在太阳下蒸了那么久。"

  余求深说:"我去淋浴,稍后再见。"

  刘太太叫住他,"求深。"

  在他耳畔不知说些什么。

  旁观的清流只觉自己的耳朵发痒。

  回到舱内,完全另外一番光景。

  刘太太一味喊晕眩,珊瑚要唤医生,她却又说:"慢着慢着,有重要事先办了再说。"

  她叫珊瑚取支票簿来。

  "可在马赛或尼斯提款那本。"

  珊瑚取出印章支票等物,小心翼翼地问:"上款写什么?"

  "写现款一字,面额十万法朗。"

  "太太,这是作什么用场?"

  "咄,我用自己的钱还得问谁不成。"

  珊瑚无奈,只得盖章给刘太太签名。

  "还有,约船长到我房来见面。"

  "干什么?"

  "立遗嘱。"

  刘太太笑得极之高兴,像是晒多了太阳,中了毒素,失去正当判断能力。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看着她把支票放入一只写着余求深的信封里。

  然后她打一个叮欠,"累了。"

  清流决定与老程先生商议。

  电话接通,老程笑笑,"太太时时有突发的兴致。"

  "可是这遗嘱……"

  "不怕,她一年做十多廿次新遗嘱。"

  啊,是这样。

  老程问:"一切还好吗?"

  "托赖,已经四十多小时没睡过了。"

  老程笑,"年轻力壮,挺得住。"

  清流不语。

  "太太没有后人,亦无亲属,给谁花钱,毋需替她担心。"

  "是。"

  清流问珊瑚:"真的一个亲人也无吗?"

  珊瑚笑,"若肯请客,一百桌也坐得满。"

  一上船,岸上烦恼丢到海里,无忧无虑,清流开始投入假期。

  晚饭时分,她去叫刘老太。

  老太太模糊地说:"让我多睡一会儿。"

  一摸额头,熨手,珊瑚及清流连忙打电话到诊所。

  医生到了,摇头,"怎么不好好休息?"

  清流赔笑,贪欢,是人之常情。

  "我替她注射,好好睡一晚。"

  珊瑚微笑,"爱跳舞的人又可去跳舞了。"指的是清流。

  医生离去,余求深进来。

  "刘太太有东西交给我。"

  珊瑚走到床头,把那只信封递给他。

  他拆开,目光如闪电,校对过日期、签名、银码,马上收进口袋。

  接着,他并没有问候刘太太,也并不道谢,潇洒冷酷地离去。

  他可不怕暴露真面目,这倒也是优点

  "看到没有,"珊瑚感喟,"钱可以买到的,不过是这样。"

  刘太太蜷缩在大床一角,从背影看去,同贫穷孤苦的老妇相同,不过一觉醒来,她有佣人服侍。

  财富还是可以帮到她,一切都是买回来。

  "支票,可是要到尼斯才能兑现。"

  "放心,"珊瑚笑,"现金支票,打个折头,立刻可以变钞票。"

  "船上又不必花钱。"

  珊瑚大为诱异,"你没到二楼赌场去看过吗?"

  清流楞住,真的,怎幺没想到。

  "多多都不够花。"

  接着,清流听了好几通电话,都是问候刘太太,最后,有人找唐小姐,清流一怔,"我就是。"

  "清流,我是马星南。"

  清流没好气,"又是什么事?"

  "出来喝杯茶。"

  "我正当更。"

  "一定抽得出十五分钟。"

  "好,长话短诅,请尽量浓缩内容。"

  咖啡室里,马星南一味道歉。

  清流说:"我接受你的歉意,行了吧?"

  "那么,我们今晚——"

  "你不必补偿我,我没有损失。"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马星南沉默一会儿。

  清流雪上加霜,再加一句:"你爸爸妈妈叫你呢,你该走了。"

  马星南只得站起来离去。

  第四章

  这时,侍应生才把冰咖啡迭上来,一看,正是任天生。

  他笑,"原来昨晚约的是他。"

  "你也来多事!"清流白他一眼。

  任天生只是笑。

  清流惆怅,"你看,挑男友多难,高不成,低不就。"

  "小马人不错,对下人没有架子。"

  "可是缺乏主见。"

  "未曾自立门户之前,听从父母意见,也是很应该的。"

  总不能像余求深,似一股不羁的风。

  任天生算则中了吧,可是不知怎地,他那种性格的男子,永远只会成为异性的至佳好友。

  清流说:"毫不相瞒,我上船来,也是为着闯世界,找机会。"

  "是,这船也是冒险家乐园。"

  "你,你也是怪人,"清流狐疑,"全船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你,无处不在。"

  "今晚可有兴趣进赌场?"

  "不去了,人生根本就似小赌迭大赌,赌时间精血青春。"

  "你的赌本充沛。"

  "开玩笑,双手空主,赤条条出来碰运气。"

  "根多人都是这样起家。"

  清流答:"像刘太太,赌本是四十年阳寿,还算是大赢家呢,有什么乐趣,顶多是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而已。"

  传呼机响。

  "你看,来了。"

  清流赶回去,刘太太正在辛苦呕吐。

  看到清流,极之生气,竟伸手来打,一边骂:"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清流闪避,她一个踉跄,清流只得扶住她,她吐得清流一身都是,秽臭难当。

  清流一声不响,扶她躺下,自去清理。

  珊瑚在身后说:"叫你找余求深来。"

  "我去何处找,船那么大。"

  "船长室或许有办法。"

  清流洗一把脸,出去,踌躇一会儿,敲他的舱房门。

  没想到他在房内。

  出来开门时笑笑,"你终于来敲门了。"

  刘太太想见你。"

  百忙中清流好奇地张望一下他的房间。

  余求深像是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把门打开,"进来,里边没有人。"

  他在看书。

  书名叫《相信你的直觉》。

  清流微笑,她重复:"刘太太找你。"

  "我也正找你呢。"

  一样是在刘巽仪手下讨饭吃,余求深胆子特别大,有恃无恐,这时,令清流佩服。

  她闲闲在椅子上坐下,享受不羁。

  "找我干什么?"

  "聊天、说话、解闷,关在船上久了,有种失却自由的感觉。"

  "你可以上岸走走。"

  "最终还不是要回来。"

  余求深懒洋洋举起双臂,放到颈后枕住。

  清流可以看到他腋窝,本来不过是身体一部份,沙滩及运动场上时时见到,但是清流忽然别转头去。

  余求深又说:"像不像生命?无论走到哪里,始终要回家。"

  清流问:"你有家吗?"

  "我无家,你呢?"

  "我连居所也没有。"

  "那可巧了,两个没有家的人。"

  清流忽然站起来,"你不见刘太太算了。"

  "你急什么?"

  "她怪可怜。"

  余求深嗤一声笑出来,"你只有比她更窘。"

  "你口中没有好人好事。"

  "我才不会替她担心。"

  清流走到房门口,他忽然跳起来推上门,低头凝视清流。

  清流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面孔,真想伸手去抚摸那漂亮到极点的眉眼。

  终于,她自他臂弯钻过去,打开门,回到甲板上。

  世上许多好东西,都需要付钱,才能带回家呢。

  她同珊瑚说:"我找不到他。"

  珊瑚却说:"她睡了,我同她说,那人待地睡醒了才来。"

  "何苦骗她。"

  "你也知道那人一定会来。"

  "不过是为了她的钱。"

  "当然,谁不是,不然,谁会在这条船上载沉载浮。"

  清流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鬼故事:一只幽灵船恒久在海中飘浮,乘客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无奈地被逼吃喝玩乐,翩翩起舞,永不到岸……

  清流打了一个冷颤。

  "我想上岸。"

  "谁不想。"

  "不,珊瑚,我指双脚踏上陆地。"

  "我也是。"

  真没想到一下子就闷了,船在下午到了尼斯,著名的翡翠海岸,欧洲最时髦的度假胜地。

  珊瑚说:"上去走走吧。"

  "刘太太醒来怎么办?"

  "有我呢。"

  清流换上便服走上岸去。

  一整条海滩大道上都是名贵的珠宝及服装店。

  有人前来搭讪:"小姐,你可想做电影明星?我可以搭路。"

  清流心想:先处理你自己吧!皮条客。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差些尖叫起来。

  "不怕,是我。」

  看清楚了,清流松口气,"天生,是你。"

  "我看见你下船,追着上来。"

  "我刚预备回去。"

  "为什么?"

  "我荷包空空,走不动。"

  "吸口新鲜主气总还免费。"

  清流笑了。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清流十分意外,"我?"

  "不是想在船上工作?我们正聘请侍应生。"

  清流苦笑,"没有比较不吃苦的工作?"

  "好歹也是一个开始,凡事从头起。"

  "你说得对。"

  "这是公司应征地址及人事经理姓名。"

  清流贴身收好。

  "上岸之后,你可是住亲友家"

  "我没有亲友。"

  他担心起来,"生活没有问题吧。"

  清流老实回答:"很有问题。"

  "不怕,路是人走出来的。"

  清流听到这句老话,笑得弯下了腰。

  任天生尴尬地看着她,不知说错了什么。

  清流把手圈进他的臂弯,"来,让我们到处走走。"

  棕榈树下,是谈天好地方,萍水相逢,毫无牵挂,才是说话话对象。

  谈到抱负,清流慨叹,"一个自己的家,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半晌,转过头来问:"你呢?"

  "一盘小生意。"

  都不难做到,可是也许穷一生之力也难达成愿望。

  那天傍晚,刘太太醒来,照样由清流帮她妆扮。

  她兴致很好,忽然问:"你猜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

  "健康。"

  "咄,谁说这个。"

  "真爱。"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两情相悦呀。"

  "男欢女爱。"

  说到这里,一老一小齐齐叹息。

  珊瑚在背后咪咪笑。

  清流将一枚羽毛形大钻石别针扣到刘太太鬓边。

  老太太非常满意,忽然想起来,"余求深到什么地方去了?"

  门口有人应道:"在这里。"

  这小子总算出现了。

  刘太太硬是要自轮椅上挣扎下来,由他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独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备的龙井茶叶,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头沉思,鼻端闻得一阵香气。

  唐清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蝉翼似钉亮片纱衣,戴副长长翡翠叶子耳环,不请自来,坐到她对面。

  她笑笑开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马星南的姐姐红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点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脸。

  "马小姐你好。"

  马红梅说:"星南一直要邀请你同桌吃饭。"

  "不敢当。"

  红梅却笑了,"有什么关系,同台吃饭,各自修行。"

  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

  清流赔笑,"我想什么,无关重要。"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地,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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