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是都会里一条拥挤肮脏的街道,愤怒烦躁的路人几乎没用伞打起架来,你推我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样落下。
承欢叹口气,“我们分头办事吧。”
辛家亮没有异议。
待过了马路,承欢忽然惆怅,转过头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极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转过头来,那原来是个陌生人,见承欢是年轻美貌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小姐你认错人了。
承欢再在人群中找辛家亮,他已消失无踪。
她颓然回家。
接着的日子,麦承欢忙得不可开交,在承早的鼎力帮忙下,姐弟二人把祖母的事办得十分体面。
牧师来看过,抱怨说:“花圈不够多。”
承欢立刻发动同事参予,又亲自打电话给张老板报告消息,亦毫不避嫌,托毛咏欣想办法。
结果三四小时内陆续送到,摆满一堂。
承早悄悄说:“好似不大符合环保原则。”
承欢瞪他一眼,“嘘。”
到最后,麦太太都没有出来。
承欢也不勉强她。
麦来添想劝:“太太,你——”
他妻子立刻截住他:“我不认识这个人,此人也从来不认识我。”
承欢觉得真痛快,做旧式妇女好处说不尽,可以这样放肆,全然无须讲风度涵养,只要丈夫怕她,即可快意恩仇,恣意而行。
麦太太加一句:“我自己都快要等人来瞻仰遗容。”
出来做事的新女性能够这样胡作妄为吗?
这个小小的家虽然简陋浅窄,可是麦刘氏却是女皇,这里由她发号施令,不服从者即系异己分子,大力铲除,不遗余力。
她最终没有出现。
承早说:“姐,如今你这样有钱,可否供我到外国读管理科硕士?”
“你才刚开始进修学士学位,言之过早。”
“先答应我。”
“我干吗在你身上投资,最笨是对兄弟好,弟妇没有一个好嘴脸,大嫂虽然不好相处,到底年纪大,还有顾忌,弟妇是人类中最难侍候的一种人。”
“太不公平了,你我都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会考虑。”
承早说:“真奇怪,人一有钱就吝啬。”
“咄,无钱又吝啬些什么。”
电梯上遇见邻居陶太太戚太太,都问:“承欢,快搬出去了吧?”
承欢赔笑不已。
“人家是富户了,这里是廉租屋,大把穷人轮不到苦。”
“陶太太,你也是有楼收租之人,你几时搬?”
电梯门一打开,承欢立刻急急走出。
两位太太看着她的背影。
“麦承欢婚事取消了。”
“为何这般反复?”
“好像对方家长嫌麦来添职业不光彩。”
“啊。”
什么谣言都有人愿意相信。
承欢独自站在走廊上,是,立刻要搬走了,有无恋恋之意?一点都没有。
自幼住在这大杂院般的地方,嘈吵不堪,每一位主妇都是街坊组长,不厌其烦地扰人兼自扰。
承欢愿意搬到新地头去,陌生的环境,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即使半夜听到有人尖声叫救命,也大可戴上耳塞继续照睡可也。
她兴奋地握着拳头,愿望马上可以实现了。
承欢看到母亲靠在门口与管理员打探:“丙座将有什么人搬进来?”
承欢觉得难为情,把母亲唤入室内。
“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咄,我问问而已。”’
承欢忽然恼怒,“妈,一直教了你那么多年,你总是不明白,不要讲是非,不要理闲事!”
麦太太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并非每个主妇都得东家长西家短那样过日子,甄太太与贾太太就十分斯文。”
麦太太笑,“你赶快搬走吧,这个家配不起你。”
承欢见她笑,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承欢最怕母亲对牢她笑。
电话铃帮她打开僵局。
对方是辛家丽,开口便说:“闷死人了,要不要出来聊天?”
正中承欢下怀,“什么地方?”
“舍下。”
“我二十分钟可到。”
承欢白天来过家丽的寓所,没想到晚上更加舒适。
通屋没有顶灯,座灯柔和光芒使女性看上去更加漂亮。
“某君呢?”承欢笑问。
“出差到纽约已有一月。”
“那么久了?”承欢有点意外。
家丽诉苦,“又不能不让他做事,况且,我也不打算养活他,可是一出去,就跑到天边那么远。”
承欢不语。
“从头到尾,我吃用均靠自己,可是动辄夫家跑一大堆人出来,抱怨我不斟茶倒水,我连我娘都没服侍过,怎么有空去侍候他们。”
承欢说:“不要去睬他们。”
“可是渐渐就成陌路。”
“很多人都同夫家亲戚相处不来。”
“将来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个罪名。”
承欢温和地说:“顾不了那么多,刻薄的婆婆自然会碰到更刁钻媳妇,把她活活治死。”
“承欢,你真有趣。”
“这是一个真的故事,我有一女友品貌不错,订婚后未来婆婆对她百般挑剔,不喜她离过一次婚,非闹得人知难而退不可,临分手,这老太太居然说:‘XX,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家丽笑得打跌,“有这种事,结果那家人娶了谁做媳妇?”
承欢感喟,“结果不到一年,老太太又四处宣扬儿子婚后一千八百都不再拿到家里。”
“碰到更厉害的脚色了。”
“多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不是,命中有时终须有,被老太找到更好的了。”
第七章
家丽捧出龙虾奶油汤及蒜茸面包。
“家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段日子仍是你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年。”
“真的,再下去就无甚作为了。”
二人对着大吃大喝。
“你与家亮之间究竟如何?”
承欢苦笑,“这上下还有谁有空来理我们的事。”
家丽亦黯然,“家父正式与那朱小姐同居了。”
“他似乎很珍惜这段感情。”
“因为他相信对方对他无所图。”
“他们会结婚吗?”
“我相信会。”
“会再生孩子吗?”
“那位朱小姐,不像是个怕麻烦的人。”
“那多好,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哥哥大姐姐。”
“承欢,你的字典里好似没有憎恨。”
“家丽,你会讨厌任何人的小孩子吗?”
“幼儿无罪。”
“可不是!”
她们二人举杯。
“你同家亮——”
承欢终于不得不承认:“已经告吹。”
“不会吧?”家丽无限惋惜。
承欢低下头。
“我见他最近精神恍惚,故问。”
承欢微笑,“他是担心父母之事。”
“你们之间有无人离间?”
“我没有,相信他也没有,大家被最近发生之家事打沉。”
“那更加应该结婚。”
承欢笑,家丽把结婚看成一帖中药,无论怎样都该结婚调剂一下,精神怠倦,生活乏味,结婚这件事怡情养性,止渴生津。
因为她出身好,此刻且已分了家,无后顾之忧,什么人爱见,什么人不爱见,都听她调排。
承欢身分不一样,她不能贸贸然行差踏错,你别看这都会繁华进步得要命,骨子里不中不西,不新不旧,究竟在一般人心目中,小姐比太太吃香,还有,如可避免,千万别做婚姻失败的女士。
麦承欢没有资格不去理会别人说些什么。
家丽忽然说:“……如果非看得准才结婚,可能一辈子结不了婚。”
承欢微笑。
“你对家有什么憧憬?”
承欢精神来了,对这个问题,她可不必吞吞吐吐,她可以直爽地回答。
“洗手间要宽大,放着许多毛巾,白色的厨房里什么厨具都有,可是只煮煮开水与即食面,环境宁静,随时一眠不起……”
家丽拍拍她肩膀,“我以为你会说只要彼此相爱,一切不是问题。”
“被生活逐日折磨,人会面目全非。”
看母亲就知道了,承欢心中无限惋惜,她开头也不至于如此乖张放肆。
承欢看看钟,“我要告辞了。”
“谢谢你来,以后我们可以多多见面。”
承欢嘴里应允,心中知道势不可能,她有自己圈子,自己朋友,学习与家丽相处,不外是因为辛家亮的缘故。
回到家楼下,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在阴暗处相拥亲热。
承欢匆匆一瞥,十分感喟,俊男美女衣着光鲜在豪华幽美的环境里接吻爱抚堪称诗情画意,可在肮脏的公众场所角落动手动脚是欲火焚身。
无论什么时候社会都具双重标准。
与律师联络过,承欢开始去看房子。
承早跟着姐姐,意见十分之多,他坚持睡一房,可以关起门来做功课,如果家里够舒服,他情愿走读,不住宿舍。
弟弟多年来睡客厅,一张小小尼龙床,他又贪睡,周末大家起来了他独自打鼾,大手大脚地躺着,有碍观瞻,一点私隐也无,极损自尊。
残暴的政权留不住小民,破烂的家留不住孩子。
承欢很想留下弟弟,故带着他到处看。
“这间好,这间近学校,看,又有花槽,可以供母亲大施身手。”
“可惜旧一点。”
“价钱稍微便宜。”
“你倒是懂得很多。”
“你与经纪去喝杯茶,我马上接母亲来看。”
“父亲呢?”
“不必理会他的意见。”
“那不好,房子将用他母亲的遗产买。”
“那不真是他的母亲。”
承早一脸笑意,歪理甚多。
承欢只得说:“此刻无处去找父亲,你先把妈妈接来。”
那房屋经纪劝说:“麦小姐,你要速战速决,我下午有客人来看这层房子。”
承欢骇笑,“不是说房产低潮吗?”
“低潮才容你左看右看,否则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
姐弟俩经一事长一智,面面相觑。
片刻麦太太到了,四处浏览过,只是不出声。
承欢观其神色,知道母亲心中满意,可是嫌用祖母遗产斥资所买,两个女人不和几达半个世纪。
承欢暗暗叹息,她们老式妇女真正想勿穿,换了是麦承欢,一早笑容满脸,没口价赞好,世界多艰难,白白得来的东西何等稀罕,还嫌什么?
这是至大放肆,有恃无恐,反正女儿不会反脸,能端架子岂可放过机会。
承欢再了解母亲没有了。
可是这性格琐碎讨厌的中年妇人却真正爱女儿,她是慈母。
承欢堆着笑问:“如何?”
麦太太反问;“只得两房,你又睡何处?”
承欢答:“我另外住一小单位。”
“分开住?”
承欢颔首
“不结婚而分开住,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家会说闲话。”
承欢指指双耳,“我耳膜构造奇突,听不到闲言闲语,还有,双眼更有神功,接收不到恶形恶状的文字与脸谱。”
麦太太叹口气,“我想,时代是不一样了。”
经纪见她们母女谈起时势来,不耐烦地提点,“喜欢就好付定洋了。”
这时麦来添也气吁吁赶到。
承欢大喜,“爸,你怎么来了?”
“承早打汽车电话叫我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经心中欢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鲜空气。
承欢便对经纪说:“我写支票给你。”
就这样敲定了。
承早高兴得跳起来。
姐弟到饮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钱给我们就好了。”
“也许,那时我不懂经营,反而不好。”
才说两句,有一少女走进来,两边张望。
承早立刻站起来。
少女直发,十分清秀,承早介绍:“我姐姐,这是我同学岑美儿。”
噫,好似换了一个。
那女孩十分有礼,微微笑,无言,眼神一直跟着承欢。
承欢立刻有三分喜欢,这便是庄重。
有许多轻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呵欠频频,眼神闪烁,东张西望,讨厌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诉女友。
承欢说:“你们慢慢谈,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结。
公寓越小越贵,承欢费煞踌躇。
毛咏欣拍拍胸口,“幸亏几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下来,否则今日无甚选择。”
承欢说:“真没想到弄个窝也这么难。”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咏欣纳罕问:“人家是谁?”
承欢一副做过资料调查的腔调,“像温哥华,六十万加币的房子只租两千二。”
“你这个人,那处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欢吃惊,“是吗?”
“千真万确,我一听,吓得不敢移民。”
承欢感慨,“世上无乐土。”
“买得起不要嫌贵,速速买下来住,有瓦遮头最重要,进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
毛咏欣冷笑一声,“我还劝你早日跟我多多学习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个鬼用,流离失所三五年后,也就形容猥琐,外貌憔悴。”
承欢有点害怕,她怔怔地盘算,照咏欣这么说,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咏欣见她面色大变,笑笑说:“你不必惶恐,你处理得很好。”
“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
“可是你有个知情识趣的祖母。”
承欢笑出来。
父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承早看了摇摇头,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
承欢大惑不解,“妈,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干什么?”
麦太太答辩:“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
“妈,现在我已经长大,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
“对你们来说,任何物资都是垃圾,不懂爱惜!”
麦来添调解,“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破塑胶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
承欢大奇,“拿到何处换?”
麦来添笑,“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
“真有此事?”
“你这孩子,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快餐店?”
麦太太说:“那时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早餐时分,门口有卖豆浆小贩。”
“那倒是场面温馨。”
麦太太说下去:“穷得要命,一块钱看得磨那样大,我还记得一日早上没零钱,父亲给我一块钱纸币,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购买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壶,里边先打一只生鸡蛋,拎着去,浇上豆浆,回到家鸡蛋刚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欢奇问:“一只鸡蛋?”
“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大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壶倾侧,我连忙去看鸡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黄仍在,连忙拾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在,原来拾鸡蛋时慌张,顾此失彼,把纸币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