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是……同伴。”
“怎么样的同伴?”
承欢不语。
“多久的同伴?”
承欢不敢搭腔。
“她声音充满焦虑忧愁,你想想,她是什么人?”
当然只有一个答案。
“承欢,她是他的情人。”
承欢虽然早已知情,此刻听到由辛家亮拆穿,还是十分吃惊,啊地一声。
“母亲心情坏透了。”
“可要我陪她?”
“不用,家丽已经在这里。”
紧要关头,麦承欢始终是个外人,这也是正确的,她与辛家亮,尚未举行婚礼。
辛家亮说:“承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有空吗,我们在新居见。”
承欢愕然,问她?她一点意见也无,也不打算说些什么。
她同辛伯伯辛伯母还没来得及培养感情。
想到这里,承欢不禁羞愧。就这样,她便打算嫁人辛家。
“承欢,承欢?”
她如大梦初醒,“我这就去新屋等你。”
她比他早到,发觉电话已经装好,铃声响,是辛家亮打来,“我隔一会儿就到。”
又过了半小时,承欢坐在客厅沉思,对面人家正在露台上吃水果,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承欢渴望回父母家去,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
这时,辛家亮到了。
他脸色凝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
承欢心中暗暗可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辛伯母反应激烈是在意料之中,辛家亮则不必如此。
“承欢,我觉得难为情。”
承欢问:“事情已经证实了吗?”
“家丽四处去打探过,原来不少亲友都知道此事。”
“什么?”
辛家亮叹口气,“尤其是在公司做事的四叔,他说那位朱小姐时时出现,与父亲已有三年交往。”
承欢有点发呆,比她与辛家的渊源还久。
“父亲竞骗了我们这样长的一段日子。”
承欢忽然道:“不是骗,是瞒。”
“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一听就知道辛氏姐弟完全站在母亲那一边。
“他大病尚未痊愈,自然是接他回家休养。”
“就那样?”
承欢终于忍不住发表意见:“你想当场审问父亲,如他不悔过认错,即将他逐出家门?”
辛家亮愣住。
“他是一家之主,这些年来,相信辛家一直由他掌权,你别太天真,以为抓到他痛脚,可以左右摆布他,他肯定胸有成竹。”
说太多了,这根本不像麦承欢。
可是这一番话点醒了辛家亮,他犹如头顶被人浇了一盆冰水,跌坐沙发里,喃喃道:“惨,爸没有遗嘱,母亲名下财产并不多。”
承欢啼笑皆非,没想到未婚夫会在此刻想到财产分配问题。
可是这其中也有悲凉意味,明明是他承继的产业,现在要他与人瓜分,辛家亮如何压得下这口气。
“我要回去劝母亲切勿吵闹,承欢,谢谢你的忠告。”
“明日可需要我去接飞机?”
“承欢,你是我的右臂。”
他匆匆离去与母后共议大计来应付父王。
一杯斟给他的茶渐渐凉了。
承欢叹口气,站起来,跟着离开公寓。
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替承早钉纽扣,父亲在一角专心画一张新棋盘。
承欢忽然满意了,上帝安排始终是公平的,每个人得到一点,也必定失去一点。
她轻轻坐下来。
麦太太放下衬衫,“承早自小到大专爱扯脱纽扣。”
“叫他自己钉。”
“他怎么会。”
“叫他女友做。”
“还没找到呢。”
“催他找,原来没这个人,也相安无事,一旦找到,立刻叫这名女孩做家务、跑腿、照顾老人,还有,出生入死,生儿育女。”
麦太太笑,“以前娶媳妇,真像找到一条牛。”
“现在时势不一样了,儿子白白变成别人女儿的饭票。”
“那也要看对方人品如何。”
“教育承早,千万别娶婚后不打算工作的女子。”
“咄,你妈我也从来没有职业。”
承欢搔着头皮,咦,这倒是事实。
“不少有优差的女孩子全副薪水穿身上或交娘家,其余还不是靠丈夫。”
轮到承欢跳起来,“嗄,这不是说我?”
第二天下午,承欢特地告假去接辛志珊。
他坐着轮椅出来。
后边跟着那粗眉大眼高挑身段的朱小姐,人家虽然经过许多折腾,可是看上去仍然十分标致。
辛家亮一个箭步上前说:“爸,回家再说。”
可是朱宝翘用肯定的语气道:“救护车在门口等,他需先去医院。”
头也不抬,吩咐护理人员把轮椅往大门推去。
承欢看到辛伯母双手簌簌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辛家丽连忙蹲下问她父亲:“爸,你回家还是去医院?”
辛志珊很清晰地回答:“我必需住医院观察。”
轮椅一下子被推走。
他们一行四人接了个空。
辛伯母举步艰难,背脊忽然佝偻,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辛家姐弟只得搀扶她在咖啡座坐下,承欢做跑腿,去找了杯热开水。
辛伯母一霎时不能回到现实世界来,承欢觉得十分残忍,可是为着自己着想,又不能开口劝导。
辛家丽声音颤抖:“承欢,旁观者清,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承欢说:“先把伯母送回家,我们接着去医院。”
辛家亮头一个赌气说:“我不去!”
承欢劝说:“他总是你父亲,也许有话找你说。”
家丽已无主张,“承欢说的有道理。”
“哪家医院?”
“回家一查便知道。”
一看,辛伯母仍然双目迷茫,毫无焦点,注视远方。
承欢忍不住坐到伯母身边去,在她耳畔说:
“伯母,要嚷便嚷,要斗便斗,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这一言提醒了梦中人,辛太太一捶胸,号陶大哭起来。
承欢反而放心,哭出来就好。
大家连忙离开飞机场往家跑。
承欢负责查探辛志珊到了哪家医院。
匆忙间电话铃响,承欢接听,“辛公馆。”
那边问:“你是承欢?”认出她声音。
承欢一愣,“哪一位?”
“我是朱宝翘,适才匆忙,忘了告诉你们,辛先生住求恩医院。”
“谢谢!”
朱宝翘笑笑,“不客气。”
这个电话救了他们,现在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去探望父亲,天地良心,这朱宝翘不算不上路了。
辛家亮叫姐姐,“来,我们马上走。”
辛家丽摇摇头,“你们去吧,我留下陪妈妈。”
到头来,有女儿真正好。
承欢去握住家丽的手。
家丽说:“不要争什么,只要父亲健康没问题就好。”
承欢激赏这种态度。
她与未婚夫又马不停蹄赶至医院。
那朱宝翘也十分劳累,正坐在接待室喝咖啡。
看见他们,她站起来。
“医生已看过辛先生,还需留院数天。”
辛家亮这才看清楚了父亲的女友,她年龄与他差不多,观其眉宇,已知她聪明果断,并且言行之间有种坦荡荡无所求的神情。
他原先以为她是狐狸精,斜视媚行,风骚入骨,吸男人精血为生,现在看来,觉得不大像,她皮相同一般亮丽的女性都会差不多。
乘坐那么久的一程长途飞机,又紧急在医院照顾病人,真是何苦来。
承欢大惑不解,辛志珊并非有钱到可以随时掷出一亿几千万来成全任何人的财阀,由此可知朱宝翘付出与收入不成比例。
世上有的是英俊活泼的小伙子,承欢本人就从来不看中年男人,她嫌他们言语噜嗦,思想太过缜密,还有,肉体变形松弛,头发稀疏……
将来辛家亮老了,那是叫作没有办法的事,大家鸡皮鹤发,公平交易,可是此刻麦承欢是红颜之身,叫她服侍年纪大一截的异性,她觉得匪夷所思。
对方再有钱有势,她也情愿生活清苦点。
坦白说,她不明何以这位朱小姐会同辛志珊在一起。
她听得辛家亮问:“出院后,我父亲到什么地方住?”
这回连他都看出苗头来。
朱宝翘回答:“待会你问他。”
她把头发往后拢,露出额前心型的发尖,怎么看都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辛家亮忽然说:“他已经五十三岁了。”
朱宝翘抬起头来,“我知道。”
两人心平气和,像朋友一样。
“我与承欢,将于下月结婚。”
朱宝翘露出疲乏笑容,“恭喜你们。”她一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承欢愿意相信这是爱情,因此更觉神秘。
看护推门出来,“辛先生问,辛家亮来了没有?”
辛家亮连忙拉着承欢一起走迸病房。
辛志珊躺在病床上,外型同平时当然不一样,脸皮往两边坠,十分苍老。
辛家亮往前趋,承欢站在一旁。
将来,瞻仰遗容,也必定同一情况。
只听得辛志珊轻轻说:“在鬼门关里打了一个圈子回转来,险过剃头。”
承欢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一笑,心想有年轻貌美的红颜知己陪伴,到哪里逛都乐趣无穷。
他说下去,“这次经历,使我更加珍惜眼前一切。”
他终于找到藉口。
“我不能再辜负宝翘,出院后我将搬出去与她在一起。”
果然如此。
“我会亲口同你母亲讲清楚。”
辛家亮大为困惑,“可是——”
“财产方面,我自然有所分配。”
辛家亮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父亲老实不客气地说:“当然你是这个意思,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我自然不会叫你照顾你母亲,财产分三份,你与家丽一份,我与你母一人一份,我会吩咐律师公布。”
辛家亮无奈,不敢不答应。
辛志珊挥挥手,“我累了。”
辛家亮只得站起来。
“慢着,”他父亲又说,“承欢,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承欢有点意外。
辛家亮亦扬起一条眉,“我在外头等你。”
承欢走过去。
辛志珊微微笑,“别人的女儿怎么会这么聪明!”
承欢知道这是在说她,不胜讶异。
“谢谢你替我保守秘密。”
啊,承欢恍然大悟,那天晚上,她看见了他们,他也看见了她。
承欢微笑,不做声。
“你怎么看这件事?”
承欢面子上什么都不做出来,心中却想:辛伯伯,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又说:“将来,孙子有你一半聪明缄默,我家就受用不尽了,”停一停,“你出去吧,叫宝翘进来。”
“是。”承欢答应一声。
回家途中,辛家亮好比斗败公鸡。
他不住抱怨:“可不要把印刷厂分给我,我见了都头痛。”
承欢觉得可笑,只得安慰他:“真不喜欢,也可以卖掉,生财工具出让,七成新,价廉物美。”
“人家会怎么想。”
“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人管谁怎么样想了。”
辛家亮抬起头,“他竞为着她放弃了一切:家庭、事业、金钱。”
“所以她跟着他呀。”
“我怎么同母亲说?”
“他自己会开口。”
“怎么开得了口!”
承欢不语,当然开得了口,他又不是第一个那么做的人,子女都已成家立室,责任已完,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事。
承欢这时做了一件十分勇敢的事,“我不陪你回家了。”
“承欢我需要你。”
承欢说:“朋友再陪你,此事已成事实,必有一番扰攘,一时摆不平,请留前斗后。”
辛家亮知道这都是事实。
“还有,我们的婚礼势必不能如期举行,你去推一推。”
“承欢,真抱歉。”
“不要紧,大可先注册……这个慢慢再谈吧。”
她自己叫车子走了。
母亲在家门口等她,“怎么一回事,承欢,怎么一回事?”惶惶然慌张万分。
承欢坐下来,“辛伯伯忽然得了急病。
“有无生命危险?”
“不碍事。”
“他们有无嫌你不吉利?”麦太太紧张兮兮。
承欢啼笑皆非,“妈,你真想得到。”
“只得往后挪三两个月。”
“唉呀,好事多磨。”
承欢微微笑,“可不是。”
麦太太大惑不解,“你好似不甚烦恼。”
承欢笑说:“搔破了头皮,有什么用?”
“怎么会生出这许多枝节!”
“都是你,”承欢有心同母亲开玩笑,“当初旅行结婚,省时省力,我早已是辛太太,还用拖至今日呢。
谁知她母亲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真懊悔。
第六章
她一声不响到房中,翻出缝衣机,做起窗帘来。
承欢跟进去。
缝衣机叫无敌牌,车身上有金漆蝴蝶标志,由母亲二十余年前自上环某拍卖行内以三十元购得,旧货,可是一直用到今日。
承欢把手按在母亲肩上,“放心,妈妈,我不会嫁不出去。”
麦太太落下泪来。
“缘何担足心事?”
“不知怎地,近日我中门大开,凡事伤感,时时悲从中来。”
或许是更年期内分泌失常影响情绪,要看医生。
“我约了毛咏欣。”
“你去散散心。”
在门口,承欢发觉人影一闪。
“谁?”
那人影缓缓现形。
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化着浓妆,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红,可是脂粉贴脸上显得油光水滑,一点也不难看。
承欢辨认半晌,冲口而出:“娄小慧。”
“是,麦姐,正是我。”
承欢笑问:“参加什么舞会?”
小慧忸怩,“我上训练班。”
“什么班?”
“香江小姐选举的训练班。”
啊,承欢悚然动容,陋室多明娟,又一个不安于室的美貌少女将脱颖而出了。
承欢细细打量她,“我听你母亲说,你想出外读书。”
小慧笑,“将来吧,先赚点钱再说。”
“你想清楚了?”
“只得这条路罢了,先赚点名气,以后出来走,无论做事嫁人也有些什么傍身。”
“那不是坏事。”承欢颔首。
“我妈叫我来问你拿些忠告。”
承欢讪笑,“我有的也不过是馊主意。”
小慧一直在笑。
“你今年几岁?”
“十八了。”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十八岁就得出来靠自己双手双脚站稳,前辈父兄叔伯阿姨婶婶爱怎么嘲笑揶揄践踏都可以。
穷家女嘛,谁会来替她出头,再欺侮她也无后顾之忧。
承欢想到此处,牵牵嘴角,“事事要自己争气。”
“是,麦姐。”
“气馁了,哭一场,从头再来。”
“是,麦姐。”
“总有十万八万个人要趁你不得意之际愚弄你。”
小慧骇然,“那么多?”
“可是记住,成功乃最佳报复。”
小慧握住麦承欢的手,“麦姐,虚荣会不会有报应?”
承欢想一想,“要是你真够虚荣,并且愿意努力争取,你的报应会是名利双收,万人敬仰。”
娄小慧笑得弯腰。
承欢叹口气,“这是一个奇怪的社会,但求生存,不问手段,但是我相信你我本性善良,凡事不会过火。”
小慧说声时间已到,匆匆而去。
承欢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美丽的V字,肩宽、腰细、丰臀、长腿。
这是一个十分重功利美色的都会,长得好,且年轻,已是最佳本钱。
这自然是一条凶险的路,可是,你不是要图出身吗,既然如此,豺狼虎豹,利箭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