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扬瞠目,“谁是赵香珠?”
“一个香港女演员。”
“有名气吗?”
“嘉扬你自幼生活在西方不知道,人家是颗红星。”
“十八岁?”
“不,已经三十出头,不过非常懂得打扮。”
“父亲打算向她求婚?”
“他说是,或者,只是叫我走的借口。”
嘉扬说:“走就走好了。”
胡自悦不语,嘉扬以为她会饮泣,她却没有。
半晌她问:“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到纽约来,我招待你。”
她松口气:“嘉扬,我没看错你。”
嘉扬忽然问:“你可有看错彭念祖?”
“不,我也没有看错他。”
“他可有安排你日后生活?”
“有,丝绸厂仍由我打理。”
“那多好。”
“是,我将终身感激他。”
挂断电话,发觉装修人员已经离去,公寓内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连香皂毛巾俱齐。
嘉扬把衣物挂出来。
珍伊娜就住在格林威治村,嘉扬决定去看她。
即使被她奚落几句,又有何妨,甚至尝闭门羹,她也不介意。
嘉扬买了鲜花水果,在公寓门前按铃,有一女子探头出来问:“找谁?”
“珍伊娜。”
“珍在前边儿童公园。”
嘉扬只得找了过去。
离远看见一班幼儿围一个人听故事,说的不过是三小猪与大灰狼,可是讲得绘形绘声,精采万分,令孩子们战栗惊呼,又一次证明是歌者非歌:故事本身有甚么重要呢,说故事技巧才是精粹。
那个讲故事的人,正是珍伊娜。
她瘦了,可是一双眼睛仍有精神,眼角看到嘉扬,实时招呼:“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一声。”出乎意料之外的友善,令嘉扬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珍伸手接过大水果盘,立刻分给小朋友享用。
嘉扬陪她坐在沙池边晒太阳。
珍身旁放一只环保式发条无电池收音机,正在播放卜狄伦的民歌摇鼓先生:嗨摇鼓人,为我奏一首歌在一个铿锵的早晨,我会追随你而去
……
嘉扬微笑,“你气色不错。”
“这话应由我来说。”
“我很想念你。”
“来,熊抱一下。”
她俩拥抱,两人都诚心真意,可是不知怎样,身体之间夹杂许多障碍,再也不能恢复旧观。
“嘉扬,我欠你人情金钱。”
“这样说,折煞我了。”
“不是你的话,我还真出不来,此刻我在戒毒所清除一切癖好。”
“那我放心了。”
“你兄弟已经结婚?”
“是,已赴地中海蜜月。”
“你的家人是无价宝。”
“渐渐我也发觉了。”
珍伊娜终于说到正题上去:“我看到你出镜。”嘉扬不语。
“他们的剪辑手法真厉害,为所欲为,唯我独尊。”
“我有点失望。”
“无论怎样,都斗不过大公司,能记住这一点,就不会错。”
“多谢指。”
“换了十年前,我一定控告他们违约及侵犯权益,到了今日,我明白到不必再浪费人力物力与他们斗,大机构闲时养十来个律师专门等人来告,我一个人哪吃得消。”语气酸涩,却已无怒意。
她俩步行返公寓。
“嘉扬,你此刻在约翰森手下?”
“目前他是我上司。”
第九章
“他只是小角色。”
“我听说是。”
赫昔信也那样说。
“比他高两三级,有一个人,叫甄子新,是华裔,低调、能干,若能靠拢此人,前途光明。”
嘉扬骇笑。
“如何靠拢?”
“看机缘了,”珍微笑,“运气来的时候,推都推不掉。”
“我给自己两年时间,若公司一直当我是花瓶,便回家读书去。”
“记住,那人叫甄子新。”
“知道了。”
珍没有邀请她进屋坐的意思。
“蜗居浅窄,又无人打扫,对不起。”
嘉扬点头。
“天梯既高且窄,往上爬的时候,请当心。”
“珍,你始终关照我。”
“不,嘉扬,你有恩于我才真。”
公寓门打开,那个金发女子再探头出来,“回来了?”
珍介绍:“我的室友蜜芝。”
嘉扬连忙说:“我告辞了。”
珍伊娜临别赠言:“在公司,褐发女比金头发厉害,金发泰半迟钝。”
蜜芝抗议:“喂。”
嘉扬笑离去。
第二天一早,她回公司报到开会,剎那间嘉扬有点仿徨,幸亏母亲送的名牌套装派上用场,当盔甲用,增加些信心。
在电梯,她身后有一个女子用意大利语问:“是真货抑或仿冒?”
另一人答:“今年款式。”
“这是哪个部门的人?如此夸张。”
嘉扬本想回过头去笑答:“不敢当,新闻组”,可是终于忍住,佯装甚么都没听懂。
会议室十来个同事,约翰森帮她正式介绍过,众人对她有点冷淡,并没有任何人提起“我看过你出镜,做得不错。”
看样子好是应该的,人人都做得到,并没有甚么稀奇。就连约翰森,在公众地方,也表现得相当含蓄。
终于进入虚伪的成年人世界了。
嘉扬本来想努力表现得诚恳诚实,可是十五分钟后便发觉前辈们尖刻厉害,这种美德根本行不通,她的表情只得转为冷漠,以免人家觉得她是个热情过度的乡下人。
只见大哥大姐们边喝咖啡边吃松饼,有人注意到嘉扬:“你来自温埠吧,那有新闻吗,好似冬日下一场小雪便成为三日头条。”
大家讪笑。嘉扬不知如何反击,总不能说,“不,我们的谋杀、抢劫、青年罪案率都极高,不输给任何大城市”,她僵住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把声音:“温市有甚么不妥?我便来自温市西端。”
大家转头一看,约翰森第一个站起来,“子新,你怎么来了,贵人踏贱地,真是稀客。”
嘉扬立刻知道他便是珍娜口中的甄子新。他一走近,众人自动陪笑腾出空位给他坐,他微笑地问:“是新同事彭嘉扬吧,嘉扬,别以为这间会议室同小学课堂有甚么不一样,同样幼稚无聊,你戴眼镜,就是四眼仔,你衣不够光鲜,那么,就不够级数,还有,你家不住在巨宅,就受到欺侮,这不大有人真正工作,你们说我讲得对不对?”
嘉扬动也不敢动,内心不住骇笑。“嘉扬,你我同样来自小地方,不能同这班纽约客比,你明日起跟我好了。”
约翰森立刻陪笑,“子新真会开玩笑。”
其它的人也都嘻嘻哈哈一轮。可是短小精悍的甄子新却板起面孔,“这是今晨八时总经理出的通告,我们得进一步简约精省,大家好好研究一下吧。”
他说罢就离去。众人松了口气,除下骄傲虚伪的面孔,当嘉扬是一分子,当她就不住诉苦。
嘉扬觉得好笑。真的,别把这些人看得太伟大了,被甄子新一戳破了纸老虎,真痛快。
会议散了,约翰森大惑不解,“甄子新一个月也不来一次,你真幸运。”
是,彭嘉扬一出生就是个幸运儿。
“他叫我把你让给他,不知是真是假。”
“你说呢?”嘉扬反问:“花瓶搬来搬去,放哪个部门哪间房哪张写字上不一样?”
约翰森不语。“希望有一日,我做了总经理,也可以说,那男秘书有双长腿,雇用他,加他薪水。”
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人敲门,一个棕发女子进来笑说:“子新派我来替彭嘉扬安排新任务。”
“甚么?”
“嘉扬将出任日间节目《向太阳说早》做见习主持,子新说最怕有人投闲置散,嘉扬,我叫舍榴,在制作部工作。”
舍榴扔下一份文件,叫约翰森签署,像提货似的把彭嘉扬带走。在电梯舍榴已忍不住笑,“约翰森那银样镴枪头,脱离他真是好事。”
嘉扬只是陪笑。
“子新是正经人,已婚,育有两子一女,放心,他一切会公事公办。”
嘉扬连忙说:“多谢指。”
舍榴看她,“看样子你出身良好,在这种地方干甚么?”
嘉扬答得很简单:“寻找理想。”
舍榴笑了,“这或许有若干名同利,但不会有你要的理想。”
嘉扬很喜欢她的磊落。舍榴把她带到七楼一间制作室,电梯门一打开直接走进新闻室,“你坐这张桌子,其余的,靠自己了,慢慢自然会上手。”
这天开始,整整半年,嘉扬不过做龙套、闲角,最耗时间的是“嘉扬,求证”,一大叠线人资料摔在桌子上,逐件查究打探,看可信程度有多高,有无发掘价值,她觉得自己似大机构一枚螺丝钉。但她仍然庆幸可以脱离“约翰森的支那女”身分,正式靠一双手实习,要学习的实在太多。
这几个月来她并没有单独见过甄子新,他并没有与她搭讪,要求喝一杯,或是嘴头上讨些小便宜,他根本不与她有任何接触。别人也许会失望,但正中嘉扬下怀。她一人时时工作至深夜,那天,合该有事,新的求证资料又堆在桌子上,她缓缓细读。
─货轮万福号惯性偷运儿童入纽约港,将于感恩节再度抵达。
走私人口。嘉扬打了几通电话。
“是,万福号是巴拿马注册货轮,往返美亚之间。”
“无可疑,从无犯罪记录。”
“是,的确将于感恩节上午由威海驶达。”
嘉扬找到舍榴,“感恩节─”
舍榴先摆动双手,“我要回缅州老家陪父母吃饭,一年一度,恕不再参与公事。”
“─是一宗走私人口案。”
“警方一定会尽力办事。”
“我想与警方一起行动。”
舍榴看她,“你得征求子新同意,嘉扬,你是公司职员,公司要对你负责,你也要向公司负责。”
“我会同甄子新申请。”
“你不是一直避他吗?”
原来每个人都知道。
“嘉扬,小心。”
黄昏,嘉扬到十一楼找甄子新,秘书已经下班,他仍在工作,只开灯,看上去有点寂寥。
嘉扬并没有走近,靠门框站停。他察觉有人,抬起头来,嘉扬背光,他一时看不清楚那苗条的人影是谁,踌躇地问:“你找我?”
“我是彭嘉扬。”她仍然没有走过去。
“啊,原来是你,嘉扬,你找我甚么事,工作进度还理想吗?”
“我觉得自己投闲置散呢。”
甄子新笑,“年轻人总是心急,练好基本功更重要。”
“我对人事关系及工作程序已经熟练。”
“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上万福号调查走私婴儿案。”
“你始终对妇孺事件有强烈兴趣。”
“是,因为她们不能为自己说话。”
嘉扬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走进甄氏的办公室,奇是奇在他也没有请她坐到对面,两人隔十多二十呎距离在黝暗光线下谈公事,气氛突兀。
“请派我跟进此案。”
“我明早叫人帮你,这件事已交给联邦密探调查,我有熟人。”
“谢谢你。”
“别中空宝。”
“我运气一向不错。”
嘉扬转身离去,怕他跟出来,她不搭电梯,改走楼梯,轻轻走到九楼,才松口气。
可是,她在停车场却碰见了约翰森。
“咦,嘉扬,是你。”
避不开了,只得硬头皮走向前。
“工作进度如何?”
嘉扬但笑不语。
“非常忙,但是一点表现也无,可是这样?这样上一年半载,你会知难而退。”
嘉扬叹口气。
“甄子新没派特别工作给你?”
嘉扬说:“我还有点事,改天再谈。”
他生气了,“嘉扬,我不致于在停车场非礼女子。”
嘉扬耸耸肩,“不过,今夜是月圆之夜。”
约翰森看她,“我不信你这鬼灵精会继续寂寂无闻;说到底,我是你第一个伯乐。”
“不,不是你。”
“是谁,珍伊娜?”
“她的确也是我的恩师。”
“对,你曾在小镇的电视台讲天气,那的主管首先把你自校园新闻系打救出来。”
“嘉扬,你没有忘记老朋友。”
“你知道几时出发?”
“凌晨,趁敌人警戒力最低的时候出击。”
嘉扬笑,“你负责拍摄精采镜头即可。”
“嘉扬,你长大了。”
“的确老练许多。”她摸自己的面孔。
“这间电视大厦不知藏多少老妖,你要当心。”
“嘘。”
“白女的金发统统是漂染的,还有,黑女又喜欢把鬈发拉直,扮得愈接近白人愈好。”
嘉扬拍他肩膀,“别激动,我们管我们做事。”
“珍就是受不了这些人才决定搞独立制作。”
“麦可,我懂得保护自己。”
“一个新闻记者要花大量精力搞办公室政治,还有甚么力气应付工作?”
凌晨三时,他们还是出发了。
码头附近浓雾,能见度只有十呎左右,远处空中有一朵幽冥绿油油的亮光,那是自由女神像的火把,在黑色雾夜中看去十分诡秘。
他们看到了万福号,它已经安然停泊在码头上。
嘉扬十分意外,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线报有错。
“来,我们上船看看。”
“嘉扬,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跟你上船。”
“你太高大,碍事。”
“喂,你打算杀身成仁,也得有人用摄影机记录呀。”
两个人轻轻走近船身,发觉船上公然有人上落,十分正常,他俩面面相觑。
“是虚报。”
“上去看看。”
两人沿窄木板闪缩地走上甲板,有两名水手大声在争吵,不知说的是哪种方言,两人都听不懂。
是一艘毫无异样的货船。
“走吧。”
“不,下底舱去看看。”
“小心水手把你丢进大海喂鲨鱼。”
嘉扬低声央求:“这次行动倘若没有结果,我连做狗粮都不配。”
麦可叹气:“你看,谁叫你到大公司追名逐利。”
嘉扬讶异:“船上毫无戒备,何故?”
麦可轻声答:“要不,船是清白的,要不,已经搭通天地线,肆无忌惮。”
船底舱异常黑暗,堆满干货,嘉扬正要放弃,忽然之间,听到咯一声。
她与麦可立刻闪身躲在一旁。
呵,原来底舱之下还有密室。
地下室有亮光透射出来,气氛诡秘。
有人打开暗格爬上来,走上甲板。嘉扬明知危险,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拉起暗格门,朝底下看去。
麦可与她都呆住了。
只见人影憧憧,货轮底层竟是一个简陋的宿舍,嘉扬闻到一阵酸臭,像是腐烂的食物正在发酵。
当眼睛习惯了昏黄的光线,嘉扬看到十多二十个幼儿,自初生到两三岁不等,挤在一堆,似等待宰割的小动物。
嘉扬震惊地张大嘴:在这了,他们都是肉参。
麦可低呼:“我的天。”本能使他立刻悄悄开动匿藏的摄影机。嘉扬忘记躲避,她一步一步走近,仔细视察幼儿,麦可跟在她身后。
嘉扬轻声报道:“他们并不哭泣,神情呆滞,像是服食过镇静剂,使人想起不法之徒自热带雨林盗猎偷运的鹦鹉……但,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婴儿,呵,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令人发指贩卖人口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