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笑,“令堂才是好妈妈,将来有空,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我要跟她学习。”
余芒低下头,她好久没去探访母亲,怕就怕无法达到母亲的要求、母亲的水准,博取母亲的欢心、母亲的喜悦。
日常工作已经累得使她无法招架,再也不想自寻烦恼自讨没趣。
文太太细细打量余芒复杂的表情,微笑问:“一家不知一家的事?”
余芒抬起头笑了。
文太太双目看着远处海景,“几时我把我的故事也告诉你,好让你评一评理。”
其实那并不是很久之前的事,近在眼前,有时觉得宛如昨日,但掐指一算,中间二十多年已从指缝溜走。
余芒咳嗽一声,“几个朋友想来看看思慧。”
“下个礼拜吧,再过几天,医生说她可以出外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会看情形,思慧一累马上走。”
文太太亲自把余芒送到门口。
小薛第一个问:“盘口如何?”
余芒很放心地答:“真是不幸中大幸,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结局,下星期便可以如常人般活动。”
大家坐下来谈公事,但是说不上十句八句,就把话题拉扯到思慧身上,嗟叹感慨不已。
足足过了半个月,余芒才拉大队出发去看文思慧,原想悔约,又不欲出尔反尔,威信全失,衡量轻重,余芒这才勉强履约。
她们挤在一部车内出发,一路上她抱怨她体重增加不思减餐,她又责怪她不肯缩腿将就他人,骂来骂去,笑完又笑,不亦乐乎。
一车女子,谁都没有名闻天下富可敌国,但快活直赛神仙,可见幸福与财势无关。
也懂得守诺言,一到香岛道三号,马上肃静。
文太太迎出来,讶异说:“好整齐的队伍。”没想到思慧有那么多好朋友。
她们鱼贯上楼去看思慧。
小薛走在前头,先看见一个紫衣女郎坐在画架子前面,头上戴着小小针织帽子,遮住刚长出来的短发。
余芒过去蹲下,“思慧,今天好吗,气色不错。”
那女郎笑靥天真一如孩童。
她显然同余芒熟稔,马上握住余芒的手,“妈妈说我不认得人,可是我认识你。”
小薛身为文人,何等敏感精灵,别人还没看出苗头来,她先察觉了,这女孩不妥,这女孩有异常人,这女孩的智力不全。
小薛是完美主义者,最恨人间不能弥补的缺憾,当场忧郁起来。
只听得余芒温柔地说:“慢慢就会记起来。”
女郎笑嘻嘻,无奈地摇摇头。
余芒轻轻地说:“记不起来也就算数,许多事情,太过痛苦,情愿选择忘记。”
余芒转过头来,“各位,她便是文思慧。”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统统情绪低落。
“这么多人,”思慧高兴起来,“最好玩游戏。”
余芒笑问:“你想玩什么?”
思慧转身找出一副纸牌,“二十一点。”
众人挨挨挤挤,没有心情,表情苦得不得了。
文太大在一旁解围,“玩一会儿吧,张可立就快来,他会带思慧出去兜风。”
余芒于是喝令手下:“都给我坐下,思慧,请发牌。”
她走到角落与文太太说几句。
“思慧完全不记得仲开与世保。”
余芒冲口而出,“忘得好。”随即尴尬地看着文太太,搔搔头皮。
文太太忍不住笑,“你说得对,是没有必要记住不愉快的事情,”不禁感喟,“我该向她学习。”
思慧却马上认出张可立。
她凝一会儿神,伸出手来,轻轻抚摸辨认张可立面孔,低声说:“张可立。”
接着她侧着头想一想,问母亲:“迷迭香呢,迷迭香在哪里?”
是许仲开第一个会意,“思慧找余芒,余芒也叫露斯马利。”
余芒泪盈于睫,过去伏在思慧肩上,呜咽说:“我在这里。”
思慧只是笑。
思慧清醒的时候,在生活中并没有与余芒见过面,在睡眠中,她的思维却与余芒交流。
她无法记起旧友,却把陌生人一眼认出。
思慧忽然对余芒说:“我知道你最怕什么。”
大家屏息聆听。
第九章
思慧娓娓道来:你最怕走进现场,摄影机准备开动,工作人员全部各就各位,忽然之间,他们转过头来,对你发出嘘声。
此言一出,最最讶异的是方侨生,那么多人当中,只有她最熟悉余芒的噩梦。
文思慧没有可能知道,除非,方侨生打个突,除非余芒说的都是真的。
文太太打断余芒的思维,“余芒,你的朋友叫你。”
余芒抬起头来,众女正在朝她没命地使眼色,过去一看,只见思慧一人赢四五家,统吃,大伙输得光光。
思慧问余芒:“她们可是不高兴?”
“没有,只不过时间到了,有事,想先走一步。”
思慧并不勉强,孩童般丢下游戏,走近窗口一看,“喔,张可立来了。”
众人如蒙大赦,松一口气,顺利离开赌桌,由余芒率领着离去。
余芒在门口碰到张可立,由衷向他问好:“可立兄,加油。”
“余芒,谢谢你,对,新戏几时开?”
“乐观点是下月中。”
“你觉得思慧怎么样?”
“方医生说天天有进步,但仲开与世保说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思慧。”
张可立笑笑,“我反正不认识从前的思慧。”
余芒笑,“这话应当由我来说。”
既然思慧愿意忘记,大家也可以效尤。
“明天我陪思慧见方医生。”
“那我们在侨生那里见面。”
上车,看见整组人苦瓜般脸,便问:“这是干吗,这是活该不是,谁强逼你们来?”
小薛先问:“她会不会痊愈。”
余芒反问:“由植物人到现在,你说痊愈没有?”
小林抢着说:“可是她的智力有缺憾。”
“难为你们输得一败涂地,还瞧不起人。”
大家不再言语。
车子直向市区驶去。
过一会小刘说:“我不介意像文思慧。”
众人立刻议论纷纷,“真的,尽记得有趣的事,可爱的人,没有痛苦。”
“又不必苦干,往上爬,遭遇失败,不知多好。”
余芒双眼看着窗外。
“基本上永远像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灵感一到,又会偶然效仿大人言行,甚富魅力。”
余芒轻轻地问:“既然如此,方才骤见思慧,你们为何震惊?”
小林轻轻地说:“因为我们恋恋风尘,不能自已。”
余芒答:“文思慧的世界从来与我们不一样。”
靠双手闯天下的职业妇女生活中遭遇无数奇人怪事,神仙老虎狗,什么都有,天天向人,人亦向她们展示喜怒哀乐,世界好比游乐场,人群熙来攘往,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曾有自我,也迟早迷失自我,终归如鱼得水地生活下去。
文思慧的天地自开始就只得她一个人,仲开与世保也并未能真正介入,到非常后期,才容纳了张可立。
挤在车厢中,只听得小薛忽然骂:人笨,手脚也笨。
小林不服,“你这算讲话?”
“我骂自己,人家笨才不关我事,感激还来不及,没有笨人,哪里能衬托得聪明人冰雪可爱。”
小刘瞪眼,“黑墨墨的良心。”
小薛马上对日:“白花花的银子。”
余芒闭上眼微笑,她比较喜欢她的世界。
第二天余芒上方侨生医务所。
助手眉开眼笑地迎上来,无缘无故高兴得不得了,暗示余芒看她手中捧着的一瓶剪花。
余芒把鼻子埋进花堆嗅一下。
“许仲开君送给方医生的。”
余芒莞尔,万事不出山人所料。
办公室门推开,出来的可不就是许君。
余芒笑道:“唷,有人比我还早。”
仲开坦然相告,我在约会侨生。
余芒并不喜在口舌上占人便宜,却忍不住问:“是因为侨生有什么地方似思慧吗?”
仲开凝视余芒,“不,”他不以为件,“正因为侨生一点都不像思慧。”他想从头开始。
余芒一怔,听明白了,反而放下了心,笑道:“我还以为你爱的是我,不惜与世保开仗。”
仲开由衷地说,“我永远爱你,余芒。”
“是,”余芒悻悻然,“我是每一个人的好兄弟。”
仲开忍不住把余芒拥在怀中。
余芒提醒他,“人家会误会。”
身后传来一把温柔的声音,“我了解就行了。”那是方侨生医生。
谁知道,整件事的发生,也许就是为着成全方侨生与许仲开。
这样说来,侨生得到最多。
而余芒进帐也不坏呀,她笑起来,好的故事哪里去找。
余芒转过头去,只见方医生斜斜靠在门框边,看着许仲开。
不知恁地,对感情一有牢靠的感觉,人便会放松,身体语言懒洋洋,余芒拍两情相悦的场面,也喜安排男女主角遥遥相望,尽在不言中,空气中有一股暖流,旁人若留意一下,自然觉察,如果不觉得,那是导演功力不足。
仲开沉默半晌,讪讪告辞离开医务所。
余芒笑说:“老老实实,什么时候开始的盟约?”
她俩关上门,谈起心来。
两人对调位置,余芒坐在写字台前对牢记事本与录音机,方侨生则躺在长沙发上,双臂枕着头。
她说:“自那日在医院开始。”
余芒试探地问:“你不再牵挂赫尔辛基事件?”
方侨生转过头来,“你怕我伤害许仲开?”
心理医生果然是心理医生。
余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感情这回事上,如果怕被伤害,那就全然没有乐趣,假使过分计较得失,干脆独身终老。
过一会儿余芒说:“许仲开十分认真。”
“我知道,”侨生笑,“而于世保十分轻姚。”
余芒笑,“果然好眼力。”
侨生感慨地说,“其实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认真的吧。”
“侨生,我同你,至今还是很尊重感情,不轻率抛掷,亦不无故收回。”
“只有你能将感情升华。”
余芒笑,“才怪,我的热情,好比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结果全盘奉献给电影。”
方侨生也笑,“真的那么过瘾?”
“当然,多英俊的小生都有,天天陪着我,不知多听话,叫他坐他不好意思站,表情不对立刻挨批挨斗,迟到失场马上换人,现实生活中哪有这般如意,我干吗要退而求其次。”
侨生颔首,“难怪此刻都流行逢场作戏。”
“痛快,完全不用顾及对方弱小的心灵。”
侨生自长沙发上起来,“你打算玩到几时?”
“直至在摄影机旁倒下,”余芒神采飞扬地说:“或是观众唾弃我,看哪一样先来。”
侨生看着余芒赞道:“你气色好极了。”
“说不定就是回光返照。”
“你还做那些似曾相识梦不做?”
“不,我最新的梦是许许多多豺狼虎豹一个劲儿的在身后追,我发觉自己衣冠不整,满嘴牙齿与整头头发纷纷落下,接着堕下深渊,手中有一分试卷,题目用德文写成,一个字看不懂。”
侨生同情地看着余芒。
“我是不是有烦恼?”
“生活中充满惊喜,也许拐一个弯就阳光普照。”
“真的,”余芒笑问,“许仲开君是你生命中的阳光?”
侨生也笑,“你当心我帮你注射镇静剂。”
“思慧怎么样?”
“大脑左半球控制右边身体动作,思慧受损的部位在左脑,她的右手已失却辨认物体的能力,握着皮球都不知道是什么。”
在这之前,余芒做梦都不晓得人体竟有一亿个地方可以出错。
“感触良多嗳?”
“真的,要吃什么赶快吃,想穿什么也速速穿,明天我就叫美术指导替我缝一套肉色薄纱仅在要紧地带钉长管珠的舞衣。”
侨生白她一眼。
“文思慧需要无限耐心,她非常幸运,她有张可立。
助手推开门,进来的正是这一对年轻男女。
思慧一见余芒便笑道:“你梦见老虎追是不是,多可怕,怪不得汗流侠背。”
余芒啼笑皆非,此刻变成思慧感应到她的思维,她在思慧面前,再无秘密可言。
余芒与张可立在一旁坐下。
那一头方侨生为文思慧做测验。
余芒笑问张君:“快乐吗?”
张可立点点头,“不知道旁人怎么想。”
余芒答:“我是个干文艺工作的人,心态自私奇突,但求自我满足,不理他人意见,终究一个人最难过的,不过是他自己那一关。”
张可立感激地颔首。
一边方医生出示图片给思慧辨认,叫她读出字样。
思慧看着其中一张图困难地拼音,自——行——车,那是什么?她转过头来。
余芒温柔地回答:“一种在大城市毫无用途的交通工具。”
余芒暗暗在心中叹息。
张可立调转头来安慰她,“别为这个担忧,我同你也不知什么叫做白矮星,天文物理学家可不为我们叹息。”
余芒握紧张可立的手一会儿。
她过去吻思慧额角,思慧开心地抬起头来。
余芒告辞。
她们一班人在大酒店咖啡厅聚会。
摆满一台子食物饮品,兴高采烈。
小林见导演莅临,替她叫爱尔兰咖啡加三匙糖。
余芒骇笑,“这回子甜腻腻谁喝那个。”
呵,小林想,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了?可不就是老好余芒,说她潇洒也好,头发束在脑后,面孔只抹一层油,大毛衣,粗布裤,坦克车般皮鞋,肩上那只大袋足可装下一对挛生儿。
这才是不爱红妆爱武妆的余芒。
她扬扬手,“黑咖啡。”
小薛把本子呈上,“再要改,您老自己改。”
“你用哪个结局?”
“我坚持己见,众姐妹都支持我。”
“我看过再说。”余芒不甘示弱。
正打开本子,要看最后一章,有人叫她。
余芒抬起头,“世真,一个人?过来,同我们一起坐,我给你介绍,这班人个个是我克星,有福同享,有难我当,从左到右:小薛小林小刘小张……”
世真笑说:“我叫小于。”
余芒的心一动。
世真羡慕地说:“你们真开心,我若能成为你们一分子就好了,就算做场记我也甘心。”
余芒收敛笑容,“世真,场记是一部电影幕后非常重要的一个岗位,岂容小觑,你若真有心,明天向副导演小张报到学习。”
小张连忙站起来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世真感激地问:“真的,余芒,真的?”
余芒板着脸说:“谁同你开玩笑,军令如山,随传随到。”
“小于,你别理她,这边来。”
余芒细细读起剧本,真没想到一支新笔成绩会这样好,余芒的眼光固然不错,但是她的第六感更胜一筹,怕只怕有人要来高价挖角。
合上本子,余芒发觉小薛已经离座,她在一角借用电话。
余芒走过去,刚来得及听到小薛最后几句对白:“蔡先生,那我明天到你公司来,剧本费不能减,从前收多少?从前是从前的事,可不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哈哈哈哈。”
余芒默然。
她假装没听见,拐一个圈回座坐下。
自由社会,自由市场,自由竞争,余芒可以换掉章女士,小薛当然也可以另事明主,公平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