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看着剧本的大纲发呆。
最初坚持要写这个故事,也是因为有强烈感应,情节雏形渐渐显露,似有不可抗拒的呼召,使余芒非常想做这个剧本。
且不管有无生意眼,余芒己决定把浪荡女的故事写出来再说。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她感应了剧中人的性格脾气举止谈吐。
到最后,走火人魔,她余芒就化身为女主角,想到这里,她几乎有点向往。
有电话进来,余芒觉得这可能是于世保。
没想到这第六感并非万试万灵。
那边一把娇滴滴的女声怪声怪气地说:“这么快便找到替身,真不容易。”
余芒当然知道这是谁,不甘示弱,立刻说:“章大编剧,你既不屑写,快去退休结婚,你管谁接你的棒。”
“成吗?”她声势凶凶,“街上随便拉来一人便可代替我的地位?”
余芒说:“您老不肯做,总不能不给别人做。”
章氏的声线忽然转得低低,这人,不去做播音剧简直浪费人才,忽怒忽喜,天底下干文艺工作的人大概都有异于常人,只听得她对余芒说:“我有讲过我不写吗?”
“我有一打以上的证人。”
“我没说过,你听错。”
“章某,我没有时间同你瞎缠。”
“慢着,现在我对你的本子又另外有了新的兴趣。”
余芒怔住。
老实说,一剧之本乃戏之灵魂,当然由相熟老拍档做来事半功倍。
余芒的心思动摇,受不起这诱惑。
“怎么样?”对方得意洋洋,胜券在握,“告诉那个人,叫她走,先回家练练描红簿未迟。”
余芒内心交战。
那边已经吃定了她,“明天上午十一点我上你那里来,老规矩。”
“慢着。”
对方懒洋洋,“不准迟到是不是,好好好。”
“不,我们不需要你了。”
不能一辈子受此人威胁,迟早都要起用新人,不如就现在。
“什么?”对方如听到晴天霹雳,“姓余的,你再讲一次。”
余芒心中无比轻松,“我已答应人家,不便出尔反尔,下次我们再找机会合作吧。”
“喂,喂,”
“我有事要即时外出,失陪。”余芒搁下电话。
奇怪,毫无犯罪感,她终于学会了说不。
从前她是不敢的,老是结结巴巴,唯唯诺诺,怕不好意思,一个黑锅传来传去传到她处便不再易手,吃亏得不得了。
今天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老章并没有放过她,电话一直拨过来。
不能接,不晓得有多少难听的话要强逼她听。
得罪这个人,可得紫心英勇奖。
余芒索性把无线电话也关掉,一个人斟出咖啡,坐着清清静静地补充剧本初稿上的不足之处。
傍晚,不知恁地,余芒开始盼望于世保来接。
只有在很少女很少女的时候,试过有这种享受。那羞涩的男孩带着零用钱买的小盒糖果怯生生上门来,因为诚意大过浓醇,那糖的香甜直留在心底直到今天。
如今这些小男孩不晓得流落在何方。
余芒伏在功课上深深叹息。
门铃响,噫,快快重温旧梦吧。
余芒才打开门,已经有一只大力的手使劲把她推开,余芒往后退一步,停睛一看,来人却是章大编剧,她特地登门来骂人不稀奇也不算第一趟,但她身后却跟着于世保,两人不晓得恁地碰在一起。
于世保见一个女人出手动另外一个女人,立刻联想到争风喝醋,马上认为是勇救美人的好机会,于是一个箭步挡在余芒面前,同那陌生女士说:“喂喂喂,不要动粗,有话好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章女士不知他是什么地方来的野男人,倒是有点顾忌,不敢入屋,只是远远地骂:“你甩掉我?没有那么容易,我要通天下知道你的德行。”
说罢,扬一扬披风,很神气地离去。
于世保听过这话,意外得傻了眼,原本以为是两女一男的事,现在好像变成两个女人的畸恋。
他朝余芒看去。
余芒却好整以暇,轻轻笑着调侃道:“我同你说过,女导演生活中有无限神秘入神秘事。”
“刚才那位女士,呕,同我一部电梯上来,原来也是找你,怎么个说法,你甩掉她?”
余芒若无其事地答:“不要她了,换了个新人。”
于世保终于碰到克星,他结结巴巴地问:“也是女孩子?”
余芒答:“我从来不同男生拍档。”
于世保完全误会了,酒不迷人人自迷,他为余芒的奇言怪行倾倒。
接着余芒问:“是不是接我出去玩?”
于世保的头有点晕眩,在他的字典里,还是第一次出现他认为是难以应付的女子。
大挑战。
“好,”他说,“跟我来,今天是我妹妹生日,我们一向随和,欢迎朋友参加,但求热闹。”
余芒决定暂时放下剧情及剧中人。
宴会在户外举行。
也许经过约定,也许没有,年轻的人客统统穿着彩色便服,恣意地取香摈喝,躺在绳网里或草地上说笑听音乐,丰盛的食物就在长桌上。
蔚蓝的天空外是碧绿的海水,令余芒想到某年暑假的希腊。
余芒禁不住喃喃责怪自己笨,为着打天下,闯名头,竟忘记抬起头来看这样好风景。
于世保的功劳在叫她好好开了眼界。
“世保,我此刻明白你为什么整天净挂住玩玩玩了。”
于世保正站在她身边,凝视她半晌才说:“有时候,你的神情,真像煞了一个人。”
余芒听见这样的陈腔滥调,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的小学训导主任。”
连于世保都茫然,“我该拿你怎么办?”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艳丽的青春女,长发披肩,一件鲜红紧身衣如第二层皮肤般,非常洋派地搂着于世保吻一下脸颊。
于世保说:“这是我——”
余芒忽然接上去,“于世真,世真是你妹妹。”
世保一怔,世真却笑了,“世保亦多次提起你,他说他为你着迷,”她好心地警告余芒,“不过通天下叫世保着迷的人与事多着呢。”
可见英雄之见略相同,余芒畅快地笑起来。
世保十分尴尬,可是只要是新鲜的感觉,他便来者不拒,年轻的男子便是这点怪。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跳舞。
草地白色檐篷下有一组爵士乐队,正在演奏三四十年代怨曲,于世保不知几时已经脱下外衣,身上只剩一件极薄的白衬衫,贴在他身上,美好身形表露无遗,比起世真,世保只有更加性感。
余芒叹道:“到了这里,真是一点野心都没有了。”
“谁说的?”
“噫,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向你证明,异性有异性的好处。”
余芒看看表,笑道:“不幸我的时间到了。”
“我去取车送你。”
“劳驾。”
于世保似有第六感,不放心地叮嘱余芒:“有人向你搭讪的话,不要理他。”
“啊,你不是说,异性有异性的好处吗?”余芒笑。
于世保瞪她一眼,走开了。
第三章
天黑下来,派对气氛却越发热闹。
余芒微笑着打量这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悄悄爬上心头,她竟逐一叫得出他们的名字。
世真身边是赵家的孪生姐妹咪咪与蒂蒂,她们同在角落笑得前仰后合的周氏兄妹约翰及依利莎白不和,但是人人都晓得她们对那边厢的巫阿伯拉罕与张却尔斯有过亲热的关系。
余芒呆呆地站着一个个人辨认,忽然之间,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脸她的的确确在现实世界看见过。
他也看见她了,两人几乎在同时间迈向前走向对方。
“许仲开,你怎么在这里?”她大喜过望,心中生出极其亲昵的感觉,她几乎想握住他的手,几经压抑才控制住自己。
许仲开看着她,“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叫余芒。”
“你认识世真?”
“我是世保的朋友。”
许仲开一怔……
“很明显,”余芒笑道,“你也认识他们兄妹?”
“我们还是亲戚呢。”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时于世保的车子在远处响号催她。
“我有事先走一步。”
许仲开似还有话要说,余芒觉得应该给他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机会,于世保会自助,但许仲开就需要鼓励。
她抬起头看着他。
这样明显地等他。
许仲开终于开口了,声音低低的,说着不相干的话,自幼父母都教我,不要同别人争。
余芒一时没有听懂,但她小心地聆听。
“我一直认为那是应该的,世界那么大,与其争夺,不如开拓。”
这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错了,”许仲开语气有点沉痛,“从现在开始,我会全力争取。”
说得非常含蓄,但是余芒却渐渐会过意来,许仲开的意思是,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别人得到他喜欢的人与事。
“我明天找你。”他终于补充一句。
“下午我有空。”
许仲开笑一笑走开,稍微忧郁的气质叫余芒向往。
路上于世保一直问:“老许同你说什么,他毛遂自荐还是怎么的?这人,皮倒是练得厚了,任意兜搭他人女友。”
余芒向于世保笑笑,没有作任何俏皮的回应。
她有种感觉,在不久之前,这一动一静两位小生,曾经因某种原因,纠缠过一段日子。
为着谁?她很快便会知道。
于世保说:“算起来,我们还是亲戚,我叫他母亲表姨。”
那么,他们是表兄弟。
快到目的地,余芒说:“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聪明的于世保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脸上变色,一向任性的他居然不敢发作,停好车,头搁驾驶轮盘上,幽幽地问:“你怕人看到我俩?”
余芒觉得好笑,他每一个姿势都是做老了的,就像长在夜总会表演的艺人,敲哪一下鼓就唱哪一支歌,场场一样,如有类同,纯属惯性。
余芒解释:“是为着你好,叫记者拍了照,等于落了案,很难翻身。”说得这样婉转,当然也为着自己。
余芒的排场也不小,一字排开都是她名下的工作人员,穿戴整齐化好妆,同男女主角一起坐下接受访问,的确有点专业为她带来的尊严与美态。
于世保借附近一间茶餐厅的台子坐下,盯牢电视荧幕,看得出神。
他不知道此刻的他有多寂寥,那么英俊的男生伏在油腻简陋小餐厅里独自看电视上伊人与主持对答。
他记不起上一次这样为异性陶醉是在几时,忽然有点可怜自己,还以为成了精了,百毒不侵,谁知仍然好似弱不禁风,唉。
他伏在桌子上不动。
这样忘我实在少有,可惜余芒又看不见。
余芒正在现场金晴火眼应付大局,忽而看见女主角笑得太过放肆,便横过去一眼,那伶俐的女郎便即时收敛,又见男主角越坐越歪,便示意他挺起胸膛,一眼关七,不知多累。
旁的观众可能不觉得,于世保却看得一清二楚,叹为观止,这女孩不可思议,性格复杂多面多变,从未得见,他决不会把她当另一个约会。
四分钟应对已经使余芒筋疲力尽,谁说演员好做。
精采演出结束,她换下戏服,小林过来褒奖,“做得真好。”
余芒翘起大拇指,“大家好。”
“我们是整体。”
“绝对是。”
余芒在门口与他们分手。
于世保等人群散尽才走过来。
他跟了她一整天。
余芒有余芒的良知,轻轻对他说:“世保,你不是我喜欢的型。”
于世保脸色一沉,还没有女子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不要把所有时间投资在我身上。”
于世保不相信双耳,这个可恶的女子,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几乎所有他认得的女性,都希望他拨多些时间出来。
当下他忍声吞气,“我有什么不对?”
余芒看着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把声音,她轻轻地说:“你深深地伤害我。”
那语气便于世保惊疑地退后一步。
余芒温柔地看着他。
于世保冲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一辆空车缓缓转过来,余芒截住它回家。
于世保没有再追上来,这一天他已经够累。
第二天一早,余芒到方侨生医务所报到。
医生说:“我昨夜在电视上看到你,表现惊人,同平日木讷老实的你有很大距离。”
余芒咳嗽一声。
“大导演,有无巡视票房?”
余芒躺到沙发上发牢骚,“中国人夸张起来真可怕:大国手、大明星、大作家、大刺客、大师傅、大大大大大,下次有人叫我大导演,我准会尖叫。”
“尖叫是发泄情绪的好方法。”
“侨生,我能否把心事告诉你?”
“请便。”
“一打开报纸,看到五花人门、各有巧妙、阵容强大的电影广告,我便耳畔嗡地一声,汗流泱背,不知身在何处,怎么办呢?行家统统那么用功,竞争那么激烈,我下个戏又该拍什么呢?”
医生讶异。
老好余芒又回来了。
这家伙,人行若干年,干得颇有点名气与成绩,却从来不会踌躇志满。
虚怀若谷在今时今日并不是行得通的美德,能有多少人会得欣赏到余芒的含蓄。
医生当下淡然说:“你言过其实了,依我这个外行人看来,滥片多过好片,何足以惧。”
“可是我从来不靠噱头。”
“那正是你的特色。”
“多么乏味的特色。”
“我明白了,大导演,你并不是担心你的作品不够好,你只是担心你的作品不是最最好,活该!”
“胡说。”
“你要年年考第一,居首榜,拿一次第二脸色便发绿,这正是我认识的余芒。”
“冤枉,我从来不是妄想狂,我只不过想继续生存,我还年轻,尚未能退休,不拍电影,又何以为生,我根本不会做其他的事。”
“余芒,我开始了解你的压力,你把自己逼得太厉害,你成日想胜过谁呢?”
“我自己。”
“什么?”
“一部比一部好,你明白吗,下一部比上一部好,一直有进步。”余芒握紧拳头。
“生活不是竞走,放松。”
“如果不与光阴比赛,生活没有意义。”
两人越说越玄,方侨生夷然说:“自古将相名人,谁斗得过如水流年。”
余芒跳起来,“我们的确不行,但我们工作的成绩可以永久流传。”
医生怔一会儿说:“我要加倍收费,越听越累,你的烦恼天天不同。”
真的,本来只有导演余芒的烦恼,现在还加添了另外一种心事。
余芒还想说下去,方医生的秘书推门进来,“余导演,你的制片林小姐在楼下等你,说有要紧事。”
余芒说:“我得走了。”
方侨生叮嘱她:“今晚我出发去开会——”但余芒已经出了门。
小林坐在她的小轿车里,神色呆滞。
余芒走过去,轻轻地问:“票房欠佳?”
小林抬起头强笑道:“平平。”
大家沉默一会儿。
余芒安慰她,“不管它,我们努力下一部戏。”
小林信心动摇,“那个题材值得开拓吗,主旨是什么,会有人叫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