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因为睡到上午十时才起床。
纪元每天黄昏都讲二十分钟电话,做父亲的忽然好奇,问说:“你同谁聊得那么起劲?”
“黄主文。”
是那个孩子,“没想到短短时间你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我们有共同点。”
“真的?那是什么?”
“我们都比较寂寞。”
“他母亲不是一直与他做伴吗?”
“她是个职业写作人,每天工作时间很长,很少有空与他交谈,或者整天忙着读资料,半日也不出书房。”
“呵,那他一个人干什么?”
“阅读、与电脑下棋、玩填字游戏。”
“那真是寂寞。”
“他还喜欢游泳与篮球。”
李育台问:“他现住何处?约他一起放风筝。”
“他要陪妈妈,不会一个人出来,他们住肯盛顿朋友家。”
呵,两个孩子均有苦差。
纪元忽然试探说:“或许,可以约他妈妈一起出来。”
“不,千万不要去打扰人家。”
纪元有点遗憾,“我一直想知道一个作家如何工作,还有,一本书如何写出来。”
“我也想知道,过程一定神秘。”
父女俩笑了。
他们一起去看苏格兰土风舞表演。
纪元问:“他们有穿裤子吗?”
“你去看看。”
纪元去打了个转,回来报告:“有,裙内有短裤。”
他们又到大英博物馆参观东方文物部,纪元对那百来具木乃伊感到兴奋。
想参观白金汉宫时买不到票子,纪元安慰父亲:“我猜装潢也不会比世芳阿姨的家更美丽。”
世芳知道了,笑得弯腰。
然后,他们要告辞了。
世芳说:“你们父女这次游遍世界,是为着寻找生活的真谛吧?”
育台欠欠身子,“又被冰雪聪明的你猜到了。”
世芳说:“在我眼中,你们不是不幸福的。”
“啊谢谢你世芳。”
“育台,请记住世事古难全。”
李育台微笑,“世芳,我们千里共婵娟。”
纪元问:“婵娟,那是什么?”
“在此处做月亮解。”
纪元恍然大悟,“呵,大家同看着一个月亮,也就等于见面了。”
仍然由阮世芳亲自驾车送他们到飞机场。
“可惜动物园已经关闭。”
纪元说:“我不喜欢看动物园内的动物。”
“当然,纪元,那其实是至为残忍的禁锢。”
“我与妈妈也不喜欢马戏团。”
世芳笑笑,“你母亲说得很对,”她转头同李育台说,“你看我天天化好妆穿了高跟鞋去上班,像不像马戏班生涯。”
育台答:“整个世界其实就是个马戏团,永远不乏小丑演出,又少不了怪胎:什么胡须美女、连体人、还有人面兽心、狼狈为奸……”
世芳笑,“纪元听了我们这等悲愤的言论,不知会不会有不良影响。”
李育台答:“叫孩子早些了解世情,也是好的。”
世芳无奈笑,“社会教育越早开始越上算。”
她顺手取过一卷录音带,放进汽车录音机里。
李育台听到的是一种地方戏曲,以及两句歌词:“无限悲愤何处诉,无限欢喜化成灰。”
他十分震惊,没想到陌生的曲词会把他此刻的心情形容得如此贴切。
他脱口问:“这人是谁?”
世芳笑笑答:“是我国爱情神话中的主人翁梁山伯。”
呵。
这时,车子已驶抵飞机场。
他与世芳道别,一手提行李,一手拖着女儿进驿站。
李育台是那种少数觉得女子与孩子是需要被照顾爱护的男人,他看到后边有一部车子停下来,车里两位女士打开行李箱,他便叫力夫上前帮忙。
那两位女士抬起头来笑了。
他认得其中一位是黄主文的母亲。
他朝她点头。
那少妇也讶异,他与她出现的时间何其配合,比预先约定还要神奇。
育台没有时间打招呼,连忙把女儿与行李带进飞机场。
今日有五十多班飞机,李育台不相信她会同他坐在同一班飞机上。
纪元问:“爸,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小朋友黄主文在哪里。”
“呵,他要留下来考一个钢琴试,后天才与母亲会合。”
“他母亲去何处?”
“意大利。
李育台颔首:“我们改天也去意大利逛。”
下一站,他们先去纽约。
他同女儿说:“你的钢琴已学至五级,缘何放弃?”
纪元答:“我没有兴趣,妈妈说如果不发自内心,弹出来的不过是机械之声,没有感情,她准我罢学。”
“你妈妈最纵容你。”
“妈妈说人健康快乐足够。”
“你看你,完全不懂得守规矩。”
纪元也很为自己担心,“我在想,我将如何长大呢?”
“放心,毋须很用力,眨眼间你已经成年。”
纪元说:“可是现在这样逐日逐日挨,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听听这不知足的腔调,环游世界,叫捱日子?”李育台佯装悻悻然。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纪元连忙否认,随即觉得自己越描越黑,故噤声。
可是她父亲随即搔头皮,“我也是,只觉得再快乐的快乐也不甚快乐,什么都索然无味,开水不觉烫,冰水不觉冻。”
纪元起劲地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叹口气,“因为你妈妈不在了。”
“是的。”小纪元豆大眼泪落下来。
“你妈妈的摄影集有一个目的。”
纪元抬起头来。
“妈妈想教我们如何说再见。”
纪元呜咽道:“我不想说再见。”
“我们一定要,而且,她已经走了。”
纪元号陶大哭起来。
纪元那种孩子特有的原始的悲伤真令李育台心碎。
他喃喃道:“对不起,纪元,爸爸帮不到你,爸爸爱莫能助,爸爸只能看着你伤心。”
纪元哽咽,“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为什么我一直那么内疚?”李育台不能释然,“为何我耿耿于怀?”
父女在飞机上再也没有谈这个题目。
他们下棋,之后又玩扑克。
旅游生涯最大好处是永远要赶飞机,没有事也像煞有介事。
之后纪元与父亲讨论,是否该把辫子剪掉。
李育台躺着想:“再过几年,与她谈这些琐事的将会是她的男友。”
他情愿这样,他迫切地希望纪元快速长大,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亲。
他盼望纪元快快与童年说再见,因为她已注定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
至于他,他永远要与雅正说再见。
“雅正,”他说,“我觉得糟极了,我希望纪元成年后我可以快些前来与你会合。”
这次他在飞机上喝得比较多。
睡了一觉,降落地面时由待应生推醒。
第三章
他在飞机场租了一部车驶出去,非常小心路面,在公路上拐错弯驶进红番区有性命之虞。
终于到了第五街才松口气,一转头,发觉纪元已在后座睡着。
他用外套罩住她抱她下车。
女儿是他的瑰宝,他的生命,他紧紧拥抱她,在微雨中走进一间公寓大厦。
司机认识他:“李先生。”满面笑容。
由此可知小费给得多真是有好处。
李育台乘电梯上楼。
这一层公寓属于他的伙伴陈旭明。
疏爽大方的他时常把公寓借给朋友,育台不止来过一次了。
打开门,小小一房一厅,他把女儿轻轻放床上,替她脱去鞋子盖上被子。
电话铃响了。
育台接听,那边是老陈的声音:“来了?”
育台意外,“好不凑巧,我刚进门。”
“非也非也,我天天打来,不过没人听电话。”
育台沉默片刻,“多谢关心。”
“我们都爱你。”
“谢谢,别老挂嘴上,被人听到了不大好。”
老陈有点意外,“育台,语气诙谐,你有进展。”
“是吗?”
“纪元可好?”
“在痊愈中。”
“该回来了。”
李育台只是笑。
“我们都想念你,特别是一位姓伍的小姐。”
“别说笑,人家名誉要紧。”
“你们好好休息吧。”
“喂,别老骚扰我。”
老好人陈旭明挂了线。
听到他声音育台还顶高兴。
他宽衣淋了一个浴,扭开电视机,去查看冰箱里有什么食物,正是,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
这时候门铃响了。
咦,这是谁?
李育台去开门。
真意外,门外站着一位美貌妙龄女郎,艳妆、穿晚服,风情万种地笑,她是华人。
育台连忙说:“找错门了。”
她眨眨眼,“慢着,是李先生吗?”
“我是,”更加讶异,“你是哪一位?”
“陈先生叫我来。”
老陈?
“那么请进来。”
女郎款摆身子,“陈先生叫我来陪你,我叫德琵。”
育台明白了,非常好笑,“不用了,德琵,我付你车资。”
“陈先生已经付过了。”
这么周到!
“真的不用,请走。”
那女郎无奈,“至少让我坐下喝杯水。”
“我女儿才七岁,就在房里。”
“我会降低声线。”
李育台非常抗拒,巴不得即时臭骂陈旭明一顿。
“陈先生拨电话到爱克米伴游公司,指明要一位会聊天的小姐。”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
“你会说普通话吗?”她问客。
李育台答:“一点点。”
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他们见我是学生,便以为我会聊天,叫我来。”
李育台说:“哪里的学生?”
她打开小手袋,取出一张学生证,给李育台看。
李育台一看,吃惊,她是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
生活逼人。
她耸耸肩,“不做学生,就得走,做了学生,没生活费。”
半晌李育台问:“请问芳名?”
“德琵。”
“不不,想请问你的中文名字。”
女郎低下头,半晌才答:“形影。”
李育台更加意外,“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是,”女郎轻轻说,“有人这样说过。”
“离开上海有多久了?”
“三年。
李育台斟杯茶给她,“可想家?”
“每夜的梦。”
“为什么不回去?”
“总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
李育台低声嚷;“这并非一座宝山!”
“现在我也知道了。”
“回去吧。”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回得去吗?”
李育台非常唏嘘。
“对不起,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
“不要紧。”
“太太没一起来?”
李育台忽然说:“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对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讲出来?”
“要不要听?”
“呵,”女郎笑,“我是收费的。”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开头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
女郎颔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发抖,汗流浃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间惨事。”
“然后,我就哭了。”
说出来之后,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
“现在呢?”
“希望时间快点过,女儿快长大。”
“你们是相爱的呵。”
“是。”
“相爱夫妻不到冬。”
过半晌李育台问:“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讪笑,“我实事求是,不再劳驾希望。”
“那很好。”育台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谁?”
“你的亡妻。”
“当然,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时间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门前,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
“谢谢!”
李育台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郎凄凉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关上门,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她问:“谁?”
“陈叔叔的朋友。”这是真的。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终于睡着了。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一觉醒来,天尚未亮,才四点多,可是已经十分满足。
心仍然痛,感觉一样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觉,这也是一种进步。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必死无疑。
李育台闭上双目,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还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点,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但是又怕影响纪元。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
“纪元,是你吗?”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瑶瑶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父女二人苦中作乐,笑了片刻。
李育台长叹一声。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尚能见到流莺踪迹。
小纪元颇懂事,问父亲:“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们在幼时,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父母对她们,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他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九时正门打开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识途老马,立刻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
雅正时常取笑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但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
现在,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
纪元敬佩地问:“二亿五千万岁?”
“是。”
“哗,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
“有,三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统是虫。”
“噫,我最怕虫。”
父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纪元看电视。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想家吗,想同学吗?”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
纪元说下去:“现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干后逐件归类折好,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
门铃响了。
因是纽约,李育台十分警惕,“我来。”
拉开一条缝问:“谁?”
“是我。”
“你是谁?”育台定睛细看,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记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变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咳嗽一声,“我们刚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