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母懊恼,「我一些好的金饰全部已叫两名不肖媳妇讹骗光了。」
万亨笑出来,「不怕不怕,明珠不在乎这些。」
「只得去现买。」
万新听见,拍着胸膛,「我去。」
周母瞪他一眼,「人家看见你怕。」
「明珠与我们自小长大,才不会见怪。」
「奇怪,我怎麽一直没想到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万新笑说:「同样是大学生,在明珠面前就没有自卑,到底是邻居。」
万亨也笑,「邢麽多女孩数她最乖,毫无怨言服侍老人,原以为她会去读护理,谁知是修电脑科。」
那天下午,万亨到市中心着名珠宝店买了一只戒子与一只金表。
周母与万新高高兴兴带看礼物到明珠家去。
万亨独自等消息。
他有点紧张,万一,万一明珠改变了心意:他想找一罐啤酒喝,终於又按捺下来。
稍後有点累,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忽然之间看到窗帘轻轻拂动,他有点奇怪,他们单位没有窗帘,这是什麽地方,张大眼,看到明珠蹲地上温习功课。
她抬起头看着他笑。
「明珠」,他叫她,看仔细了,又不是,呀,原来是学生时期的慧群。
她们二人是有点像,万亨定定神,「慧群你来了」。
心中无限欢喜,可幸在梦中时时可以见到慧群。
「且不用忙功课。」他说。
慧群放下纸笔。
「我想再婚,你赞成吗?」
慧群点点头。
「明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温柔地笑。
「我盼望得到你的祝福。」
他伸出手,眼看可以碰到慧群,可是听见脚步声,他分一分神。
再抬眼,已看到母亲与大哥自外归来。
他急问:「怎麽样?」
周母在抹眼泪。
万所说:「妈双眼发痛,要看眼科。」
万亨心头一沉,苦笑起来,明珠一定拒绝了此事。
就在这个时候,万新忽然笑容弥面抬起头来,「恭喜你,万亨,又要做新郎了。」
万亨绷紧的神经骤然松下来,人有点呆。
他缓缓坐下。
「妈欢喜得哭。」
老式妇人,高兴也哭,悲伤也是哭,没有第二条路来宣泄感情。
万亨蹲下同母亲轻轻说:「别揉眼睛。只有更痛。」
万新恐吓:「许多人因此哭瞎了眼睛。」
周母这才破涕为笑。
万亨披上外套,「我去看明珠。」
万所说:「她在科令斯图书馆等你。」
明珠坐在最当眼的地方写功课,好让万亨一眼看到她。
如果她爱你,她不会叫你受罪。
他轻轻走过去。
明珠似知是他,一脸盈盈笑意,神情似足万亨刚才梦中的慧群。
万亨握住她的手。
明珠把金表与指环戴在同一只左手上。
「通知了家人没有?」
「已经与哥哥通过电话。」
「他怎麽说?」
「他一定来叁加婚礼,说是多年来最好的消息。」
他们都没有嫌他。
万亨抬头,看到图书馆内一架一架满满的书,怕有数十万册,真是追求学问的好地方。
他自小不大喜欢读书,对此地无天分,也不想出人头地,他只想生活有着落。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麽好怨。
况且,还得到了这样一个红颜知己。
图书馆内不便扬声,万亨也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他略坐一会儿,便站起来离去。
明珠送他到门口。
两个人都无话,心意早通,不用多说。
他伸出右手,揉乱了明珠的头发。
夏天,举行婚礼的时候,周万亨外貌几乎恢复旧观,在座宾客也不知道他究竟缺了哪只手。
为着要使母亲高兴,请了将近五十桌喜酒,寡母爱怎麽样做都满足她。
明珠一句怨言也无,自小在一条村子长大的她十分明白规榘。
刘志伟携妻带儿渡过北海来喝喜酒。
他说:「万亨,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委屈了明珠。」
「不会不曾,我看是德配。」
天下雨,志伟心痒。
「我们去踢泥浆球。」
「我俩已不是少年人。」
「胡说,未老先衰,不可取。」
万亨见老友兴致如此高,便说:「去就去。」
换上球衣,冲到球场,即时加入与一队年轻人踢起球来。
不消片刻,便变了泥人,敌我不分,一於混战。
周万亨与刘志伟片刻便气喘如牛,终於倒在泥巴中,自动弃权。
刘志伟笑得落泪,「痛快,痛快。」
万亨索性鞠起泥浆水擦脸,「志伟,当中的十多年彷佛没有过。」
「时间真是可怕可是。」
万亨点头,「好像随时回家还会挨母亲痛骂,而父亲则摇头晃脑正不知念何篇诗词。」
「现在我也是人家的父亲了。」
「志伟你一子一女同你一个面孔。」
「不,女儿像我老婆。」
他俩哈哈大笑。
那一身泥衣要在玄关脱下,换了别人,一定呱呱大叫。明珠却自小习惯,把他俩衣物包成一包,连球鞋塞进洗衣机洗两次。
志伟有生意需要照顾,带着妻儿回家去,临走时叮咛:「照顾明珠。」
「她照顾我才真。」
「到什麽神秘幽美的地方去渡蜜月?」
万亨答:「我不懂。你需问明珠。」
明珠说:「我们到西雅图。」
「什麽?」她哥哥几疑听错,那是一个工业城。
「该处将开设一家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电脑工厂,我跟学校去叁观。」
志伟看着万亨,「你不反对?」
万亨微笑,「我觉得很好。」
志伟大力握妹夫的手,「谢谢你,万亨,谢谢你。」
看情形他俩的确相配。
他们到了西雅图。
整个蜜月期间,为了万亨,明珠都穿着裙子,她唯一化妆品是一管口红。
可是只要稍微抹一点,她整个人都亮丽起来,脸容灿烂像一朵花。
她去开会,万亨在市区闲荡。
晚上,他们互相讨论心得。
万亨与人抢着开口,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说:「你先讲。」
明珠说:「不,你请先。」
万亨不再客气,「我发觉北美洲人爱喝咖啡到极点,这个城市末走十步就有一间咖啡店,天气好,在店外放两张凳子就可做生意。明珠附和:「呵。」
「你想想,咖啡成本多便宜,三个仙可卖一元,岂非比开酒馆更好,酒的来价多贵。」
明珠笑问:「你想怎麽样?」
「明珠,不如来卖咖啡。」
明珠更笑,「可是,你不是说咖啡店已经成行成市了吗?」
「那麽,到附近其他城市去推广。」
「何处?」
「有待考察,对,你有什麽话说?」
「我们今日,同一个叫盖茨的人开会。」
「他就是电脑厂老板吗?」
「正是。」明珠脸色疑惑。
「有什麽问题?」
「盖茨只得二十二岁。」
万亨说:「英雄出少年,别忘了这是阿美利坚合众国,任何人超过廿五岁便是老人家。」
「他的设想非常伟大,邀请我们加入。」
「你几时毕业?」
「不,他说越快越好,毋需等待取得学位,他本人已经放弃哈佛文凭。」
「万亨,你可支持我。」
「百分之一百。」
明珠欢呼一声。
万亨打量新婚妻子,「你肯定这人家看中你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
明珠缅瞰,「我只在你眼中好看。」
万亨笑,「你太谦虚了。」
接着数天,他俩分头开会,万亨把咖啡生意的资本、开销、收入统统做出来,觉得有可为。
最叫他欣赏的是北美洲西岸充沛的阳光。
整个人精神振作,肤色很快蒙上一层健康的金棕。穿看棉衫短裤便可任意 ,十分逍遥。
蜜月是真的蜜月。
晚上,万亨忽然同明珠说:「我不回去了。」
明珠双目如星光般闪亮起来,「真的?我也决定不走了。」
他俩哈哈大笑起来。
「会後悔吗?」
「那也是将来的事了。」
「那麽,留待将来再说吧。」
两人在酒店房间内跳跃。
万亨感慨地说:「你我是乡下子女,走到今日地步,实非易事。」
明珠十分温柔,「也不大难,一直向前走就可以了。」
「是。握住你的手,上路想不寂寞。」
「还等什麽,开步走吧。」
过一日明珠便与电脑公司签约,留下来工作。
假期只馀一天。
「我们到附近逛逛。」
「好呀,」明珠问:「去何处?」
「我们驾车北上往加那大温哥华。」
「要开多久的车?」
「两个小时。」
「立刻去。」
九时出发、十一时抵达,到中午时分,周万亨已经知道他的咖啡店应开设在什麽地方。
「看到没有,就在这条洛逊街,每天下班,我驾车到西雅图与你相会。」
明珠只是笑。
他们找商业律师开会,连明珠都不相信当地租金如此廉宜,周万亨沉吟,断不会长久如此,电光石火问他与妻子交换一个眼色:自置铺位。
「咖啡店叫什麽名字?」
明珠双睬比什麽时候都明亮动人,万亨经轻说:「叫星光。」
友谊酒馆全交给周万新管理好了。
万亨为人随和,很快决定大小事宜,忙了个多月,店铺开幕。新家就在後一条街看得到海景的公寓 。
「奇怪,」他说:「天下会有如此明媚的城市。」
星光咖啡比人家便宜五个仙,客似云来。
他没有每天下班都到西雅图看妻子,星期二黄昏他开车南下,星期五明珠北上,双方都满意这个安排。
万亨似摆脱了过去生活的阴影。
半年後,星光开多一家分店。就在街前另一个红绿灯位置,叫行人有非停下来喝一杯不可的冲动。
他似有做生意的运气。
同会计师说:「是一个创业的好地方。」
会计师骇笑,「周,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不是吗?」万亨意外。
「本市新生意的失败率达百分之九十。」
「有这种事?」
一年後他们就赚了钱在山上置业。
明珠看过十分满意,「我喜欢看得到海的房子。」
「因为我们自小住在海边。」
「是,已习惯与海作伴。」
「工作还怕吗?」
「一天做十六小时,幸亏你不在西雅图,否则我真会内疚。」
「彼此彼此。」
夫妻俩干两种完全不同的行业。
「来,我做一杯新发明的牛奶咖啡给你喝。」
「好呀。」
明珠呷一口。「哔,这是会上瘾的。」
「每朝上班男女的人龙排到门口街上。」
「蔚为奇观。」
「当地的报纸也那麽说。」
明珠说:「每次到这 我都可以尽量松弛,我们像是终於摆脱了出身。」
隔很久万亨才说:「我们出身有何不妥?」
明珠看看窗外的海天一色,「万亨,毫不讳言,我比较喜欢今日的我。」
「我知道你少年时很吃苦。」
「不去说它了。」
「乡间重男轻女。」
「咖啡店打算卖松饼吗?」明珠支开话题。
万亨温和地说:「不,隔壁有三文治店。」
有空的时候,万亨也会坐在露天座位上,阅报,读得入神。
身为老华侨,一切习惯都改变了,在新环境内堪称如鱼得水,可是,看起中文报来,却仍然宛如着迷。
还有,他知道夥计愉偷在背後叫他独臂人。
经理珊敏花一日光火地斥责侍者:「独臂又怎麽样,比你们两条手臂能干百倍。」
他在一角听了微笑。
一日珊敏花有意无意间:「左臂到底发生什麽事?」
他已能将事情来开玩笑,「呵,将之同魔鬼换了这间星光咖啡。」
也许有人会说值得。
一日,一个七八岁小女孩进来说要买牛奶咖啡。
万亨说:「来,我帮你拿出去。」
她母亲坐在阳光底下。
万亨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刚欲转身,那位少妇忽然叫他:「万亨。」
万亨一愣,不想冒犯顾客,唱个偌,可是阳光挡住他眼睛,他要转到另一边,才看清楚少妇的脸容。
还是没把她认出来。
她衣着考究,形容舒泰,带看一个小女孩,语气同他那样熟络,会是谁呢。
莫非是朱风芝?
少妇十分诧异,「万亨,你不认得我了。」
万亨赔笑。
「万亨,我是秀枝。」
秀枝。
根本不像,胖了点,不多,但足以把所有秀气填满。
她仍足一个秀丽的少妇,但不能与从前此。
万亨有点迷悯,看样子她环境比从前好得多。
「万亨,你好吗?」
「托赖,还不错。」
他在她旁边座位坐下。
「真巧,世界多小。」
秀枝笑:「我在报上看到记者介绍贵店,访问中有你的照片,故找了来。」
原来如此,不是偶遇。
秀枝说:「看见你做得这麽好,十分安心。」
「谢谢,是有点运气。」
「记者说你新婚。」
「是。」
「是朱小姐吗?」仍然关注万亨。
「不,不是她。」
「啊,我误会了,报道说她在西雅图工作,我便以为是能干的大学生。」
万亨答:「她也是大学生。」
「你一直喜欢大学生。」
万亨并无分辩,「是,你说得对。」
秀枝看看他,「你胖了点。」
万亨点点头。
「快乐吗?」
万亨不得不承认,「快乐。」
「我也再结婚了。」
「看,我说过你会有新生活。」
「他对我不错,现在我是家庭主妇。」
「那多好。」
不知怎地,万亨对着太阳,忽然暗暗打了一个呵欠。
他十分吃惊。
这是怎麽一会事?
呵欠是不耐烦、厌倦的表示,他掩住嘴。
幸亏这时有人救了他。
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同秀枝说:「停车位不好找。」
小孩立刻叫爸爸。
他长得很端正,也很客气,与万亨招呼,亲呢地取过咖啡杯,一饮而尽。
「我们逛逛街。」
他领着她们母女离去。
万亨立刻回到店内,忽然之间疲倦到极点,斜斜坐在椅子上,叫夥计给他一杯黑咖啡。
像是前生的事,又似昨日的事。
的确是同一人,可是又与今日的她没有关系。
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可是,他已经不认得她。
珊敏花看见他脸色大变,问:「老板你要不要回公寓休息?」
「好。」
他回到楼上,倒床上,闭上眼睛。
直到明珠温柔的手搁他脸上。
「你怎麽来了?」
「星期五下午五时半,正是我该回家的时候。」
「真高兴看到你。」
「哟,许久没听到这样热情对话。」明珠挪喻他。
「明珠,生命是什麽?」
「哔,我做错什麽,如此责难我,」她想了一想。「生命是我们存活在世上的那段时限。」
「为什麽发生那麽多悲欢离合?」
「因此我们不觉寂寞。」
「到底是大学生。」
「还有什麽问题?」
「发生一切对我来说是太刺激了。」
「你的遭遇的确有异常人,对,今天发生什麽事?」
「一切正常。」
「是吗,突然如此感慨,我还以为你碰见旧情人。」
万亨不动声色,「不知朱风芝下落如何。」
「她很好,她到新加坡去了,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得不知多出色。」
万亨不知几讶异,「你怎麽会知道?」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啊,那麽,秀枝近况你可知道?」
明珠凝视丈夫,「林秀枝就住在本埠列治文三马路,她前年结婚,嫁一名东方粮食经营商,生活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