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怀刚,他的原形是什么?
祖斐吞一口涎沫。
她站起来,自一格抽屉里取出小小塑胶盒子,打开,把香烟拿出来抽。
香烟略带霉味,却也发挥了它的镇定作用。
靳怀刚似乎受不了烟味,侧侧脸。
祖斐按熄香烟,“对不起。”
“吓着了你?”
“没有,”这也是实话,“自小父亲带着我去看黑湖妖、梦魔王、木乃伊、吸血伯爵,我从来没有怕过。”
靳怀刚的面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祖斐蓦然发觉她太过幽默,他无法承受。
过了一会儿靳怀刚问:“你不好奇?”
“不。”祖斐断然拒绝。
“你终归会知道。”
“届时再算,现在我没有心理准备。”
怀刚苦涩地说:“我一直瞒着你,不想你知道我们外型的缺陷,怕被扣分。”
祖斐注视怀刚,他此刻的外表,同那座山坡一样,是一个幻觉,怪不得,她一直认为怀刚太过英俊太过潇洒太过理想,原来他不是真的。
“怀刚,我们都疲倦了,不适宜再说什么做什么。”
“我先回去。”怀刚站起来。
祖斐轻轻拉住他的手臂,感觉上,肌肉坚强有力,温暖可靠。
这不像假的。
祖斐把脸轻轻伏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听得到怀刚心跳有致,无论如何,这也不是假的。
第二天,祖斐到周国瑾办公室报到。
大姐一看到她,大吃一惊,只见祖斐双目无神,两颊凹入,与半个月前判若两人,皮肤上一层灰黯,不是化妆品可以遮掩得住。
周国瑾且按下公事不谈,责备祖斐,“你最近照过镜子没有,怎么搞成这个模样?”
祖斐说:“我有几天没睡好。”
“小姐,有什么事值得你失眠;到了一定年纪,除非有人真金白银地来凿你银子,否则,何必动气动容看不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与我听,我替你解决。”
祖斐只得赔笑。
周国瑾摇头,“真佩服你们每败每战,也难怪,到底还比我小十岁八岁,祖斐,身体要当心。”
“我吃得消。”
“你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叫人心痛。”
“我会着意进补。”
周国瑾说:“当心别成为别人的补品。”
走出老板房间,祖斐松口气,背脊出了一身汗。
往日不会这么紧张,祖斐掏出手帕擦一擦湿手心。
沈培迎面而来,“祖斐,你怎么了?”吓一跳,忙着端详。
祖斐把沈培拉到一角,“我看上去真的很差?”
沈培不想伤她,“我见你神采飞扬的样子。”
祖斐苦笑。
“同靳怀刚争执?”
“没有。”
“祖斐,甭想瞒我,感情生活一不如意,你便是这副鬼样,与郑博文分手那一阵子,脸上似擦上水门汀,此刻又像历史重现。”
祖斐摸摸面孔。
“不明就里,还以为你遇上妖精。”沈培咕哝。
祖斐心一惊,手一松,所有文件掉在地板上。
“好端端吃什么素,我们明明是食肉兽,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做鸡汤给你喝。”
熬到五点半,周国瑾过来叫她,“订了时间做按摩,快快一起来。”
祖斐心头一宽,她都几乎忘记这些享受,连忙叠声答应叫好。
在美容院躺了两个多小时,脸容饱满,肌肉松弛,浑身酸痛消失,祖斐觉得她似新人一样。
沈培边穿衣服边说:“从没见过放假放得辛苦如方祖斐。”
周国瑾说:“你别讲,我最怕长假,在家躺得超过三天,整个人谢掉,动作与感觉都迟钝起来,无所事事,失去信心,反而闷闷不乐。”
“嗯,”沈培说,“精神没有寄托,失去归属感。”
周大姐叹口气,“所以说,再难做也要做下去,做回自己,已经做惯,做生不如做熟。”
言者无心,听在祖斐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沈培看着祖斐,“移民,真要想清楚。”
大姐问:“谁要移民?”
沈培答:“祖斐就是为这个问题憔悴的,”
大姐马上问:“是真的吗,祖斐?”
祖斐牵牵嘴角。
“怪不得。”
“多少人为这件事白了头。”
祖斐还是不出声。
大姐自然不再追问。
来到街上,沈培仔仔细细打量祖斐,“已经恢复一半神气,祖斐,家居生活不适合你,你像大姐,越做越神气,越忙越威风。”
“有几个周国瑾?”
“来,上我家来,别辜负我一片心。”
祖斐没有拒绝。喝下一碗露笸鸡汤,祖斐觉得力气恢复过来。
沈培没有问什么,倒是祖斐,忍不住倾诉心事。
“开头的时候,真以为怀刚是理想对象。”她幽幽说。
沈培讶异,“到此刻我仍然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但不适合我,像祝志新与郑博文一样,他也不适合我。”祖斐双手掩着脸。
沈培不敢发表意见,给她一杯白兰地。
“我太难了,沈培。”
“祖斐,到底有什么不对?”
“我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不可以妥协吗?”沈培关心。
“要费很大很大的劲,然后自觉牺牲太多,图望对方知恩报答,一定苦多乐少。”
“但他是那么优秀的人才,大家都喜欢他。”
“外人不可能知道那么多。”
“多么可惜!”
“是的。”
“你已经决定了?”
祖斐别转面孔。
“我有私心,当然希望你留下来,祖斐,我把第二名过继给你如何,让你有些事做。”
“若是个男孩,我不要。”
“你同大姐一样,重女轻男到极点。”
祖斐笑。
“但,你同怀刚在一起,看得出是快乐过的。”
“太快活了,所以曾经觉得不可能,哪里有不吃苦的恋爱。”
沈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理论,深觉祖斐偏激,又不敢批评她,憋着不响。
这是祖斐第三次中途变卦,后劲不继,也许下意识,她害怕走毕全程。
“怀刚与别人不同,你应该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祖斐想起来,“对了,祝志新到底有没有同太座分手?”
“离婚极之昂贵,开销惊人:孩子、孩子的妈、孩子的家、自己、女朋友的生活费……不是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
祖斐点点头,“所以他折腾了一会儿,回去了。”
沈培笑一笑,不回答。
“过来吃饭,有你喜欢的面拖黄鱼。”
祖斐四周围看一看,“女儿呢?”
“去练舞。”
“你也太望子成龙了。”
“有什么办法,风气如此,我怎么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祖斐原不是个吃素的人,坐到饭桌前,只觉饭菜俱香。
“大男人呢?”祖斐问。
“加班。”沈培停一停,“十年以来,他说加班,就是加班。”
“我也做得到。”祖斐说。
“你做得到?”沈培讪笑,“早嫁出去了。”
祖斐没有再出声。
饭后沈培说:“我送你回去吧,出来一整天了。”
祖斐犹豫。
“你想躲我这里一辈子?”
祖斐拾起外套,“好,我走我走。”
沈培拿了车匙,送她到楼下,看见靳怀刚站在电梯大堂等候,便识趣地停下脚步。
“不用我啦。”沈培说。
她以为祖斐一早约了他在等。
在车子里,他问祖斐,“工作如何?”
“做得腰酸背痛。”
“他们说你五点半就下班,现在已是十一点正。”
“你等了很久,为什么不上来?”
怀刚问:“沈培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
“你们交换意见的欲望极之强烈。”怀刚并不放心。
祖斐微愠地说:“何不怪我们是非多,嘴巴疏。”怀刚立刻知道讲错话。
“看样子我们两地的文化的确有差别。”
“对不起,祖斐。”
“怀刚,我们不住的互相道歉真不是办法。”
怀刚不置信地说:“你改变了主意?”
祖斐叹口气。
“怀刚,我到家了。”
怀刚把车停下来,额角抵在驾驶盘上,看不到表情。
“给我三天时间。”
他转过面孔,他的温柔回来,吻吻祖斐的手,“随你怎么说,毕竟,我不可以留下来,需要牺牲的,是你。”
“谢谢你,怀刚。”
“祖斐,我们再一直互相道谢,也不是办法。”
真的,太客气了,哪里像柴米夫妻。
祖斐有一刹那的冲动,真想闭上双眼,跟随靳怀刚而去,以后盼望故乡,要抬头看星,而所有的星上,都有花朵。
祖斐终于说了再见。
她看着怀刚的车子离去,低着头走进屋内。
有人挡着她的路。
祖斐抬起头来,看到那位著名的天文学家。
“你还没有放弃,”她诧异地问,“进出自若,莫非我们已经做了邻居?”
欧阳先生有点尴尬。
“先生,你仿佛已为整件事着魔。”
“是吗,”欧阳不服气,“但我已掌握到新证据。”
“看,先生,时间晚了,我很疲倦,不想听你的故事。”
“方小姐,明天我到你办公室来。”
“我们也有工作要做。”
“方小姐,我与你是同文同种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胜其扰,感觉上像女明星遇上坚持的记者,不能脱身,暗暗叫苦。
“明天早上我来拜访。”
祖斐不去睬他,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都经不起考验,为着一点好处,风度尽失,似一个穷追猛打的登徒子。
回到家,见一室凌乱,才想到要急急另聘女佣人。
明天要托沈培办妥这件事,不然连干净毛巾都没有。
祖斐坐在床沿,呆了很久很久,把从小到大所有一切轻轻重重不如意的事都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又重复温习克服这些难关的细节,得到结论:无论怎么样,时间总会过去,痛苦一定淡忘。
她准八时半到公司。
沈培在喝咖啡读报纸,看见祖斐进来。
沈培叹口气说:“最想移民的时候,是阅过当日头条新闻那一刻。”
周国瑾闻声转过头来说:“那么赶快看清国际新闻,你会庆幸你还没走。”
祖斐只得苦笑。
周国瑾看祖斐一眼,“问题还没有解决?”
“也该摊牌了。”祖斐低下头。
大姐问:“为何一定要跟他走,他不能为你留下来?”
沈培放下报纸补口红,“男人哪里有这样好白话。”
“是吗,”大姐揶揄,“抑或女性太愿意随他满山走。”
沈培说:“开会开会。”
祖斐请沈培帮她找女佣。
沈培骂她,“太没有办法了,连佣人都留不住,活该吃苦。”
一整个早上,祖斐搁在会议室里,像日式料理店内那种塑胶碟头摆件,中看不中用,周国瑾给她几次发言的机会,她都没有把握。沈培见有机可乘,为自身为大局,立即抓住客户,说个不停,表现优异。
周国瑾暗自跺脚叹气。
祖斐一直呆呆的,不觉有什么损失。
散会后她抢出房外去吸一口新鲜空气。
周大姐冷冷赠她一句:“这样下去,你还是移民的好。”
祖斐回到自己房间,放下文件,一转身,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早,方小姐。”
“早,欧阳先生。”
他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很明显,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祖斐很客气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有点豁出去的样子,愿意把他打发掉。
欧阳有点意外,他摸摸胡须,咳嗽一声。
“有话请说。”
“我们与一位女士谈过话。”他宣布。
祖斐心想,这会是谁呢?
“这位女士,以前是你的家务助理。”
祖斐啼笑皆非。
“她透露相当宝贵的消息给我们。”欧阳先生的面容肃穆,完全不像开玩笑。
“她说什么?”祖斐问。
“她说她看到异样。”
“你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吧。”祖斐扬起一条眉毛。
欧阳氏郑重地答:“我们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荒谬。”
“方小姐,她不是一个编谎话的人,同时,也没有那样丰富的想像力,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多么简单的逻辑!”
“我们很佩服你的镇定,方小姐。”
“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又不作奸犯科,何用惊惶失措。”
“可是道义上,你应该站在人类这一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陪你探讨这种荒谬的理论,欧阳先生,你应当知道作为一个天体研究员,你己离经背道,走火入魔。”
“是,”他不否认,“我是多么妒忌你,你有难能可贵的机会与他们接触。”
祖斐说:“我不能帮你,以后再骚扰我,恕不客气。
祖斐站起来,去拉开办公室门。
“据我推测,你并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再见,欧阳先生。”
“这个,”他自口袋取出一个小小咖啡色玻璃瓶,“如果你想知道,把这个放在他的饮料中,你便会知道。”
祖斐非常震惊非常愤怒非常悲哀。
“为什么,”她责问欧阳,“为什么你要用种种方式逼我露出原形。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不能和睦相处,为什么要使我图穷匕现?看到我最丑陋的一面,真能使你满足?”
“不,不是你,方小姐,是他。”欧阳后退一步。
祖斐逼前,“不,是我,你针对我,你逼迫我去掀露他人私隐,你挑战我的人格,一次又一次你向我纠缠,你利用我,你煽动我做你的烂头蟀,好达到你自私的目的!”
“方小姐,我只不过要求你站在我这边——”
“你是一个鄙劣的小人,我不管你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衔头,你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乱者,你给我滚出去。”
事败了。
欧阳退出去,一个踉跄,手一松,瓶子滚到地毡一角,他落荒而逃,也顾不得捡拾。
沈培在门口经过,“那是谁,”一眼看到祖斐恼怒的容颜,“不识相的追求者?”
祖斐把不安的情绪按捺下去,但声音不由自主颤抖。
沈培问:“是谁令你动气到这种地步?”有点作贼心虚,怕适才开会时意见太多,得罪祖斐,“不会是我吧?”
祖斐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发呆。
沈培进房来,脚下却踢到一样东西,顺手捡起,放办公桌上。
她看到祖斐脸色发青,大异寻常,咕哝一声苗头不对,先避一避锋芒,下班时分才慢慢向她解释,便借故退出,替她掩上门。祖斐犹豫半晌,终于掏出怀刚送的小无线电话,那个号码,早已背熟在心,一拨即通。
她说:“我找程作则教授。”
接线生问:“请问尊姓大名。”
“方祖斐有要事请求会面。”
“等一等。”
过了三数秒钟,程作则的声音出现,“祖斐?”
“程教授,我必须见你。”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请说。”
“今夜七时,我到山坡前来等你。”
“怀刚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必通知他。”
“届时见。”
祖斐吐出一口气,这才回到现实世界来,推开门,发觉同事早已外出午餐,大堂空荡荡,只有几个女孩子留下来,织绒线的织绒线,打瞌睡的打磕睡,也有人捧着电话趁空档与朋友喁喁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