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劝区女士进医院检查?”
“我真不知怎么开口。”
“这么重要的事,”他发急,“你还扭扭捏捏?唏,女人!”
我嚷:“她是一个非常固执廉洁高贵的人,很难接近,你不会明白。”
“你的外公呢?”
“我没问,陌陌生生,怎么问?”
“饭桶,她明明是你外婆,我看你还是把真相说明算了。”
“她能接受吗?”
“大不了不接受。”
“弄得不好的话她会当我神经不正常,以后都不让我接近爱梅,那时怎办?”
“倒也是。”
我恨方中信,“你再乱骂,同你不客气。”
“对不起。”
我挥挥手,托住头。
“你的外公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离开了她。”
“去哪里?”
“不知道,去找另外一个女人或许,我只知外婆独自把母亲带大。”方中信不再问问题。
他的表情恻然。
我的鼻子发酸,看着窗外、过很久很久,老方问:“要不要出去吃顿饭?”
我摇摇头。
他说:“我已有十多天没出去吃饭了,闷得要死。”
我纳罕,“出去呀,你为什不不出去?”
“一个人怎么去?”
“那么找朋友一起去,你那些女友呢?”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为什么不陪我?”
“我没有心情。”
“更要出去散心。”
“你们的食物我不爱吃。”
“你完全不会享受。”
“也许你说得对,科技越进步,生活细节越是简单。”
“今晚你打算做什么?”
“看电脑上的综合报导。”
“你指电视新闻。”
“是。”
“不出去?”
“不出去。”
他怪叫,“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成日价蹲在屋里,象老僧入定。”“老方,为什么定要我陪你?”
“你难道全没有嗜好?”
“有,开快车。”
“我把车借给你。”
“这种落后的车我不会开。”
“那我同你去取你的车。”
“老方,不行哪,叫人发现了我更难做人。”
“可是成日在家发呆不象话。”
“你的家居很舒适,我很满意,你心野,呆不住,但不能要人人都象你。”
我喃喃说:“如果我娘家有这里一半那么好,母亲就不必吃苦。”
老方说:“陆宜,我向你保证,我会照顾你母亲。”
“你真答允?”
“一定。”
“看着她好好受教育,生活上一点不欠缺?”
“我会。”
“老方,我如何报答你?可惜我没有法宝,又不懂点铁成金——”“你真想报答我也容易。”
“你这个花花公子,可不准说过不算数,三分钟热度。”
老方啼笑皆非,“陆宜,照顾她不需我亲力亲为,是,我没有耐心喂她吃饭,或在她临睡前读故事书,但是我可以雇保姆。钱虽非万能,也能做很多事。”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我可没有治秃头的方子。”
老方凝视我很久很久,我开始有点不安,胃液受惊地搅动,他是个鬼灵精,不是要把我交给国防部吧?
我此刻不能走。
“喂!”我吆喝:“在动什么脑筋?”
他笑了,很温柔的说:“你是一只蠢母牛。”
他从来没停止过侮辱我,这是他表示友善的方式,我已经习惯,把人弄得啼笑皆非是他拿手好戏,同他在一起永不愁烦闷,难怪那么多女人喜欢他,倒不一定是为他的钱,说是为了他的巧克力更能令人置信。
他再笑,用手拉我的面颊,“你蠢得人家卖掉你你还帮人数钱。”
“只是譬喻吧,没有人要卖我吧,”我不悦,“你别老吓我,我会多心。”
“你放心,陆宜,我断不会想害你。”他忽然说得很认真很认真。
结果晚上我们没出去。
他买一种瓜回来,冷藏之后让我吃。味道佳妙,我把脸全埋到瓜肉里去,看得他哈哈笑。他有一丝忧郁,“这种叫西瓜的东西不会绝种吧。”“这是西瓜?”我一证,“西瓜哪有这么好吃?”
老方说:“听你形容,真不要做未来世界的人,什么都没有,即使不绝种也变质,一点享受都无,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使科技更进步,但越先进生活反而越贫乏。”
我不语。
他补一句:“而且女人越来越笨,连最可爱的敏感度都消失了。”
“你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异能?”
他又静下来,伸手在我额前点一点。
旧式电脑上的报幕员大声疾呼:“有可能爆炸的本国‘辛康’四一三型通讯卫星今天飘入大空,加入其他环绕着地球的数以千计人造太空碎片。本国太空人昨天未能把这卫星送入有用的轨道。空中防卫指挥部负责侦察对北美洲大陆的天空及太空袭击,它形容太空‘实际上是一个垃圾箱’。该指挥部计算,太空约有三千件金属物体——火箭碎片、无用的太阳能屏、‘死了’的人造卫星以及各种废金属。这些碎片有三分之二是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空的一条对地静止轨道上。它们即使不是无限期逗留该处,也会逗留许多个世纪。最危险的碎片是位于距离地球二百至五百公里低轨道上。这些在低轨道的碎片,有许多在降至地球大气层时便焚毁及解体,有时则会坠在地球上。自从世界第一颗太空人造卫星,‘人造卫星一号’于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发射后,约有一万件碎片物体脱离轨道。坠到地球的比率如何却不清楚。太空总署吩咐太空人在太空漫步时,不要在太空丢弃任何东西,‘即使是一个扳手或一支笔’,因为它们可能有一天引起大灾难。”
真惊人。
侧头着看老方,他正在喝老酒,一点没有注意这段新闻,嘿,还说我笨,他自己才愚不可及,太空垃圾不加以控制,将来吃苦的还不是普通人,但一天没事发生,他们一天不去想它,大安主义。
科学家会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大胆,结果市民开快车不小心便会走到五十年前去,有家归不得。
我气愤。
是,我是不必担心孩子们,他们有国家青年营,我亦不必挂念老伴,他有电脑伴侣,我只是替自身不值,在这里要什么没什么,一切要待朋友施舍。
我说:“老方,教我用通话器,我想与母亲说话。”
他放下酒杯,“现在的母亲,还是将来的母亲?”
“小爱梅。”
“你见她已经很频密了。”
“我很紧张,不知道外婆几时发病。”
他太息一声,“所以,能知过去未来有什么好,有什么用?你根本不能改变注定的事实,反而担惊受怕,吃不下睡不着。”
我不语。
“明天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我要休息,”他说:“人家喧茜厂每日可以制造两百五十万颗巧克力,方氏远远落后,真得召开紧急会议。”他停一停,“明夭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
“抽屉里有现钞,城里有一个很精采的中国画展览,我可令司机送你去。”
“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随你。”
他进房去。
第十一章
老方将来会与小爱梅亲密相处,她一定对他有印象,可恨我一向没有留意母亲的申诉。唉,瞎忙,老方骂得对,成日对牢一具电脑做事业,老板升我一级,给一点甜头便兴奋得似拣到骨头的小狗般吠叫起来,乐得团团转,把身边最宝贵的东西全忽略了。
让我看。
老方今年约三十岁,五十年后他也不过八十岁,在我出生那年,他应是五十四岁。
但为何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跳起来,心都凉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经去世。
那意思再简单没有。
他没活过五十四岁。
我呆住,多么可惜,这么活泼爽朗能干的一个人才,如果能够长命百岁,一定对社会有贡献。
即使在五十年后,我们仍然可以成为好朋友,他这种性格的人,越老越可爱,越老越风趣,不但与我能玩在一起,甚至与我的孩子们也能相处。
我为老方难过起来。
“陆宜。”
我转头,老方没睡着。
我强笑,“不是说明天要开会?”
“陆宜。”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
老方的面色不甚美观,一额的汗,我一惊,他不是笨人,难道他也想到了?
他伏在我膝上,“陆宜,我不会有机会看到你出世。”
我很震动,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勉强的说:“也许你同我母亲闹翻了,也许你没有良心,在我母亲成年后就与她失去联络。”
“不。”
“别太肯定。”
“以我这种脾气,即使失散,寻到天脚底,也要把你找出来。”
“可是或许你忙着谈恋爱呢,没有空去找一个旧朋友。”
他微笑。
“是不是?”
他握着我的手,“陆宜,或许四十岁也够了,甚至三十五岁也可以,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我却深深伤怀,故意找借口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后来你娶了个恶妻,不准你同任何女性交往,她如传说中的晚娘一般,把我母亲驱逐出家门……”
“我是那么愚昧的男人吗?”老方说。
“男人要为一个女人倾倒起来,是一点都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
他凝视我:“你说得太正确。”
我郁郁不乐,“象你这样的人,应当活到一百岁。”
“谢谢你陆宜。”
“或许你应当注意心脏,人造心脏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成本只需三十五元美金。”我说。
“不是现在。”老方说得很平静,“现在靠人造心活着的病人非常痛苦。”
“如果把发展武器的精力拿来——”“——发展医学,”他接下去,“人类早已长生不老。”
他笑起来。
方中信真是一个豁达的人,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他随遇而安,珍惜他所拥有的,不去妄想虚无缥缈的东西。
死亡是他所俱,但决不影响他活着的乐趣。
我深为感动。
将来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子。
“不要为我担心。”他说。
我假装不经意,“才不会,我自顾不暇。”但声音已经出卖了我。
“你看我的生活多么丰足,”他说:“行乐及时,别去想他。”
说罢他回房去。
隔很久很久,我推开他的房门去看他。
一点也不是假装,他鼻鼾如雷,睡得好不香甜。
天生乐观。
我轻轻叫他:“老方,老方。”
他自然没有听见。
我放下一颗心。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上班。
我一个人坐在方宅,有点六神无主,看到他的司机在门口等,便上车去。
司机转头问我:“是去看画展吧。”
我点点头。
一路上骄阳如火,行人挥着汗。
我闭上眼睛,害怕会再度听到那神秘的声音。
但是没有,我过虑了。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来到公众场所,展览会中众人彬彬有礼,递饮料给我。
我指指那种绿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气的矿泉水。
气氛那么平和,我安闲地坐在安乐椅上看牢一幅山水。
我不甚懂艺术,但一切艺术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观者赏心悦目,只要看得开心就行。
我的眼光触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苗条优雅。
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跳起来,这是那位先生的伴侣。
“夫人,”我惊喜的叫她,“你自南极洲回来了。”
她转过头来,淡妆的脸略表讶异。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雀跃。
“你,还没有回去?”
“没有。”我看看四周围的人。
她与他们敷衍几句,与我走到僻静角落。
这么高的温度,她穿着套装,却冰肌无汗,我不禁暗暗佩服她。
“你竟在此逗留这么久。”她意外。
“我在等消息。”我愕然。
“什么消息?““方中信说,你们会给他消息,但你们非常的忙,所以叫我等。”
“我不明白,我们早同他联络过了。”
我张大嘴。方中信没跟我说过,他提都没提过。每次我说起,他尽是推搪、支吾,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我找到母亲,要走也走不掉。
一定是坏消息,所以他不想我知道,免我失望难过。
“可是有绝大的团难?”
“幸亏我们一个朋友有——”夫人忽然停止,“小方没同你说?”
“没有。”我心都凉了。
耳边嗡嗡响,方中信骗我。
他说他会设法,他说那位先生正在进行事宜,他叫我等。
他为什么骗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正当我向他推心置腹的时候,他把西瓜皮扔我脚下。
夫人温柔的说:“陆小姐,我想还是由你向他问清楚的好。”
那么斯文的一位太太,当然不肯夹在我们之间。
“夫人,请告诉我,我回去,是不是有困难?”我尽量问得婉转。
“有可能做得到,况且你那边也不会放弃,一定会搜索你,把你带回去。”夫人说。
“你都告诉了方中信?”我说。
她点点头。
我苍白着脸,不用多说,方中信出卖了我。
“陆小姐,我想你该回去同方中信说清楚。”
回去?我还回去干什么?
我还去见方中信?
夫人把手按在我手上,她的手很凉,象一块玉,接触到她的手有安抚作用,我抬眼看着她,相信她也看得出,我是何等失望、何等害怕、何等彷徨。
一直以来,都以为方中信是我的朋友,之所以坚强的在陌生的环境支撑着,都因为有他做支持。
没想到他会把这等大事瞒着我,欺骗我。
我作不了声。
夫人却开口:“陆小姐,我认识小方有十多年,他为人略为冲动,却不失真诚,你且莫忙,跟他谈谈再说,他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的。”
我低下头。
“他不会伤害你。”
“你怎么知道?”
她扬起一道眉,很诧异,细细的看我,象是不相信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夫人,我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紧关头,可否与你联络?我答应你,非必要时,绝不骚扰你。”
她温柔的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随时可以来。”她把通讯地址与一个号码写给我。
我感激不尽,“谢谢你。”
“陆小姐,做朋友呢,是长期论功过的,虽然只认识小方短短十来夭,他对你怎么样,相信你比谁都明白,切勿为了一件事而推翻他的友谊。”
“是。”我低声说。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头。”夫人说。
“你自己要当心。”
“是。”
夫人与我握手道别。
我下楼上车,一颗心紧张如绞,平时的组织能力与思考能力都不知去了哪里。
这个魔域真要了我的命,我该怎么办才好?
去找方中信。有一个声音同我说:要去找方中信。
我同司机说:“麻烦你,我要去见方中信。”
司机应声是,把车子掉头,往厂方驶去。
就是这条路,不过十多天,我来到这个城市第一条经过的马路便是这条双阳路。
真的才十多天?仿佛已经一个世纪,我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