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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6页    作者:亦舒

  “不能算香氏,我的写字楼虽然在金玻璃大厦,但属赵家一支。”

  “说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自己骗自己。”

  我说:“就算替香氏打工,也没什么不好,多争取点经验。”

  “还不是一辈子替人家做工。”

  “唷,后悔?”我逗她笑,“可是人家赵三已经有孙雅芝了。”

  “大雄,你真的什么都好,偏偏对女朋友没心肝。”

  我不敢与她讨论这个问题。

  “我去做早餐。”

  “不用,我要赶到乌溪沙去。”

  “干吗?”

  “同陆师母商讨孤儿院扩展事宜。”

  “一路顺风。”

  “你是巴不得我不回来。”叮噹抿抿嘴。

  奇怪,她很少扮演这种受委屈的小媳妇角色。

  “我送你。”

  “你上班要迟到。”

  “不相干。”

  “嗯,混熟了自然不相干。”

  我更加不敢搭嘴,一切顺她意,女人说不送不送,其实是切切要送,我明白,于是立时三刻做好早餐,穿戴整齐,送叮噹上路。

  回到公司,已是午餐时分。

  新环境新人事,我一向是个发奋图强的人,不知为什么,此刻却有点疲乏,一大堆公文在面前,显得既无聊又琐碎。

  像我们这种人,工作唯一的收获便是薪水,一旦离开写字楼,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比叮噹,写了书出了气收了稿酬之后,还能拥有一大叠著作来满足自我,动不动,还是个有文化之人,著作等身,幸运的叮噹,旁人也许觉得她无聊,可是她其乐融融,无拘无束地干她的自由职业,千金不换的逍遥。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也名正言顺地当艺术家,胡乱做些什么都混得三餐。

  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职的,生育孩子是女人最伟大的天职。男人又自不同,男人要对社会有所交代,躲在被窝里画画听音乐,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

  但此刻我这根社会的栋梁累得不得了,昨夜临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主要是生活太规律化,太刻板,日子过得像一部机器,渐生厌恶。我不应答应赵三,帮他这个忙,辞去旧工后应当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可是男人没有职业,就等于一无所有了,空白的时间是浪费,将来我要付出代价,眼看旁人飞黄腾达,自己因一时的潇洒远远落在后边……

  我无法不跟随社会的风气而向前爬,往高处飞。香港这个地方,弱者的喃喃自语是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们还不是发完牢骚后无奈地伸手接住强人给他的制度。

  我不喜噜苏,故此努力做到有发言权的地步。

  无论怎样,科学家少了竹林七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名士们夏天没有冷气就很难睡得安稳,这是事实。

  但今天感觉不一样。

  今天我觉得普天下的懒人有福了,他们管他们躺着,等其他的人来为他们谋福利,付出些微的代价,那个寒窗十载的医科生就得为他把脉……依此类推,懒多好。怎么会生出这种感觉?

  莫非是羡慕香雪海的闲情?

  对了

  叮噹再空,也是个无事忙,她有意无意间向人显露她忙,但不是为阿堵物忙,于是乎伊与众不同。

  但香雪海直接得多,她根本什么都不做,闲来发号施令是唯一的兴趣,她连玩都不玩。

  什么都不做的人!

  以前我没见过,现在见到了。

  即使是赵翁,也得在公司里挂个名作董事,他不放心生意,也怕闲得慌,但香雪海对世上一切都视作身外物,她闲得快乐。

  被她的快乐感染,自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

  原来心理上是这样的:

  (一)大家一齐做一齐挨,看见旁人收获少我收获多便会做得更加起劲更加快活。

  (二)有人不必做,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远不如我,我也会做得更有味道。

  (三)有人不必做,而我做得饿死,人家却更丰足,我就泄气了。

  是以我羡慕香雪海?不过她是个女人。我认识许多没有职业但生活丰足的女人,也不纯是香雪海。所不同的是她们有老板,而香雪海没有。

  叮噹的电话来了。

  我惊异,“乌溪沙来电话?”

  “我没有去。”

  “为什么,明明已送你到码头。”

  “看看你是不是在写字楼。”

  “干吗?”我嚷,“人盯人?你不是最不屑这种战略?你怕什么?”

  “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了,”她很懊恼,“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我都三十大寿了,丢了你,我还找谁去?”

  “你也有这种恐惧?不是振振有辞说现代女人什么也不怕?”

  “这证明我重视你呀。”她很俏皮。

  “我不相信。”

  “陆师母病了,派人在码头等我,取消约会。”

  “这还差不多,可是昨夜发的又是什么脾气?”我说。

  “昨夜是我们相识五周年纪念日。”叮噹说。

  “去你的。”我大笑,“女人的花样真多,情人节。母亲节、阴历阳历生日、订婚周年、结婚周年,你父母亲姨妈姑爹徒子徒孙什么弥月之喜,圣诞过年、重阳清明,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记着,届时奉献礼物,你们女人真贪。”

  叮噹说:“我老觉得咱们相识是有点传奇性的。”

  “有什么传奇?”

  “茫茫人海,我能遇见你,你能遇见我,不算传奇?”

  “那还有谁遇见谁不算传奇?”我不以为然。

  “根本就是,不过他们不去想它而已。”

  “要不要出来吃晚饭?”

  “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

  “噫,侏儒,”我说,“我最不喜畸形的东西,有种叫奇娃娃的小狗,见到就恶心,巴不得一脚踢死它。”

  “神经病。”她挂上电话。

  五分钟过后,电话铃又响,我取起听筒说:“怎么,还是不放心我?”

  那边一怔,“我是香雪海。”

  “对不起对不起。”

  她笑笑,“我接到赵三电话。”

  “怎么?他说什么?”

  “孙雅芝的母亲终告不治。”

  “啊,”我也替赵三难过。

  “值得安慰的是已尽人事,”她淡言说,“最重要的是这一点,他们明天便带着骨灰回来。”

  “明天我去接他们。”

  “不必了。我已吩咐司机。”她说,“怎么,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噹来?我请你们两对吃饭。”

  “她没有空。”

  “你呢?”

  不知怎地,我说:“我也没有空。”

  “那好,我们再联络吧。”香雪海很爽快地挂上电话。

  叮噹对我颇有遥远控制。

  我不会故意做令她不开心的事。

  我上赵世伯那里去打小报告。

  到达赵府,碰巧他有客,我便在小客厅里坐下。翻阅画报。

  有厚厚一叠报导赵三公于与孙雅芝的秘闻杂志,我本来一向不看这些东西,一读之下,不禁为之倾倒,哗,绘形绘色,活灵活现,简直像是躲在赵老三床底下作现场观察后才写的,文人无行,一至于斯。

  结尾还要想当然一番:“……想那赵家乃是暴发户,赵三公子是玻璃夹万,孙雅芝恐怕偷鸡不着蚀把米,故此向外宣言谓偕其母往美治病,实则是去唐人街登台。”云云。

  我叹为观止,恐怕都是赵老买回来作参考用的吧,很容易看得出他老人家血脉贲张,兴奋过度。

  这真是。

  不到一会儿,赵世伯送客出来,那位男客长相很怪,可以称他为中年年轻人,因为看上去明明有四十余岁了,表情却一脸狡黠,像个做了什么顽皮事的少年般,动作敏捷,衣着时髦,嘻嘻哈哈的与赵老道别,声音中却没有什么欢容。

  待他走了,我倚熟卖熟,问道:“那是谁?”

  赵老没好气地答:“卫斯理。”

  “鼎鼎大名,叮噹最崇拜的卫斯理。”我耸容。

  “真该死,这家伙每次来,都令我三夜不得好睡,坐下便说些外太空荒诞不经的事儿给我听,什么在某卫星上钻石如拳头大,又有天外来客交给他地球人命运统计之类、嘿!”

  “是不是真的?”我睁大眼。

  “他说是真的,多么活灵活现。”

  “有没有证据?”

  “令人心痒难搔就是在这里,那些秘芨不是给烧了,就是遗失,成堆宝石几乎每颗都物归原主,换句话说,”赵老先生气呼呼,“他每次都入宝山而空手回,哼,我却越听越入迷。”

  “哎唷,叮噹才迷地呢。”我说。

  赵老先生说:“而且每次来都喝我最好的白兰地,你说,你说。”

  赵老有他的天真处。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一堆杂志上。他说:“你在看这些?”

  我苦笑,“我希望不是叮噹写的。”

  “呵,叮噹不会写这些。”赵老先生很明事理,“你请放心。”

  老实说,我并没有拜读过叮噹的名著,有时候也看见她伏在书桌上大书特书,通常是笑问:“骂人呀?”她会答:“不骂人的文字不好看。”现在才知道一枝笔的厉害,我怕怕。

  ——她这些年来,到底写些什么?

  忽然之间,我按捺不住地好奇。

  赵老先生叹口气,“也幸亏有小卫这样知情识趣的朋友来陪我天南地北一番,否则更闷死人。”他打个呵欠,“大雄,我那宝贝儿子回来没有?”

  “今天回来。”

  “唉,这年头的父亲不好做啊,儿子的行踪都不知道。”他说得很寂寞。

  我赔笑,“也不会常常是这样,这些事会过去的。”

  “我颇心灰。当年对这孩子寄望太大。”

  我不语。

  这时佣人取点心进来,是酒酿圆子炖水波蛋,我吃了一碗。

  赵老又问:“他在哪处落脚?”

  “女朋友家。”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孙雅芝三字。

  “香雪海成为他的孟尝君?”

  “看样子是。”

  “据说这女人借钱给我儿子,连借据都不收,嘿,放太子帐放得如斯大方,她不信我真的把全部财产捐公益金?”赵老说。

  我婉转地说:“香女士倒不是这样的人。”

  赵老气呼呼地问:“凡人做事都有个目的,有个企图,她是为了什么?”

  我站起来踱步,“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但她偏偏漫无目的,她给我的感觉是根本不为明天打算,又怎么计算他人?”

  “我不相信。”

  我摊摊手,我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人,但香雪海给我的印象偏偏如此。

  她出乎意料的好客,从她维护赵三就可以知道,人人在她面前平等,包括我们所看扁的掘金女郎孙雅芝。

  我对赵世伯说:“我叫他来见你。”

  “不用了,”他晃晃手,一刹那变得衰老起来,“你替我照顾他,大雄。”

  我便告辞,心中略有不安。

  随即觉得过虑,赵世伯有的是女朋友,不愁寂寞。

  第二天见叮噹,我同她说赵三回来了。

  “我知道,”叮噹说,“他们说昨天在第一会所看见他,他与孙雅芝在喝酒,没有人上去跟他打招呼,都说他太熟了。”

  “他没去抢劫银行,”我不悦,“这班人太势利。”

  “谁都知道他爹不要他了,他现在跟着个小明星混。”

  “他东山复起的时候,这些人怎么办?”

  “再从头称兄道弟呀。”叮噹笑答。

  “都是变色龙。”

  叮噹面前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纸皮书。

  我顺手拈起一本,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我说:“我知道你写得不错,但到底写些什么?”

  “你坐下来慢慢看完这一叠不就知道了?”叮噹说。

  “你不怕我知道你心内太多事么?”

  “怕。”她承认。

  我放下书:“你的心事,还是交付给你的读者吧,他们比较可靠,可以对他们诉说你的梦想,读者们是遥远亲切忠诚的,小叮噹,你真是幸运。”我笑,“你甚至可以对他们说,你向往的男人是一个没有学识、粗犷英俊、充满活力的货车司机……”

  “是的,”叮噹莞尔,“若果流落在荒岛上,货车司机便足够足够,但我们生活在复杂的人际社会中,孙雅芝不合规格。”

  “何必对她太偏见。”

  “我妒忌,”叮噹很坦白,“她是走小路成功的罕见例子,我们在大道中却颠沛流离那么久。”

  “你把她说得太成功,照顾赵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说,“况且那些钱已经用来医病,周恩造医生出次差是什么价钱。”

  叮噹斜眼看着我,“你入了他们一党,自然处处帮他们。”

  “什么党?”

  “香雪海做后台的赵三党。”

  “你又来了。”我笑。

  “我就是不喜欢香雪海。”

  “你喜欢过谁?”我反问,“每个女人都是你的敌人,低一点的你瞧不起,高的你又妒忌。”

  她脸色转为锅底一般,“关大雄,你嘴巴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我吓得把话往肚子里吞。

  “我觉得香雪海这女人像黑夜钻出来找替身的女鬼,分分秒秒盯着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忍不住,“你太担心了,叮噹,紧张的女人不是美丽的女人,我自问对你忠心耿耿,你何苦毁自己的仪容。”

  “关大雄,你离开我的公寓,我三天内不想见你。”叮噹说。

  “你静一静也好。”我赌气。

  我站起来走。

  为香雪海吵架,嘿。

  笑死人,硬说人家看上我。

  哈,叫人家知道恐怕吓一大跳。

  我有什么好处?能叫人家看上我?

  我驾车往第一会所吃中饭。

  对侍者说:“这是我第三万零七个公司三文治与啤酒。”吃得我都想哭。

  有一个声音温和地说:“试试龙虾沙律,不错的。”

  我抬头。

  香雪海。

  黑色的乔其纱旗袍,白皙的皮肤。我立刻站起来。

  “教养很好哇,”她坐下,“现在的男人再摩登,也很少为女人起立。”

  “他们的爹妈没教他们。”我凑趣说。

  她背光坐着,脸上有一种倦容,面色不好,但并没有浓妆,她永远懒洋洋,不过那对眼睛,呵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爱上比他们大许多的女人。

  叮噹并不是小女孩,不过她的表情仍然是单纯的,哭跟笑、妒忌、发脾气,来来去去都浅易,可爱的叮噹,无论读者如何称颂她,享有多大的名誉,她还是个孩子。

  香雪海的表情是有层次的,引人入胜,想剥茧抽丝,看看她内心世界到底如何?

  她取出香烟,我为她点火,她高贵而落寞地吸一口,缓缓吐出。

  我虽然对香雪海有莫大的倾慕,但叮噹还是不必多疑,除非有很大的理由,我不轻易背叛我所爱的人,订了合同必须履行,君子自律。

  “听说你女朋友是个作家。”香雪海说。

  “是的,而且相当有名气。”我说。

  “那多好。”香雪海微笑。

  “是呀,时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总得想些事出来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试想想,还有什么职业比作家更高贵更突出更清闲?”

  香雪海讶异,“你当着她面也这么说?”

  “嗯。”我说,“我们无论什么都摊开来讲,所以她时常被得罪。”

  “嗳,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含深意。

  我不语。

  “写作讲天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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