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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0页    作者:亦舒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第八章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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